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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鬼夜(上) ...

  •   杨拓翻了个身,还是起来了。楼下灵堂一直哀乐不断,吵得他睡不着。
      打开窗户探出身子下望。隔着防盗栏,夜雾缓慢涌动,就像粘稠的灰色的糨糊,填塞了整个夜。灵堂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但从四楼望去,人影已经如同灵堂的昏黄的灯光,遥远而不真切了。

      雾不散,却又下起雨来。

      窗户上都是水气。杨拓正欲关窗,却发现无心坐在自家窗台护栏上,注视着下面彼岸而来的灯火。

      杨拓拂去窗台上的水渍,“看自己的葬礼很有趣么?”

      无心心不在焉,伸手去接下落的雨丝:“伤脑筋……御法度在接任之前就死掉,这可是头一回……”雨丝穿过她的手心,落在窗台上,被杨拓一把抹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杨拓觉得肚子有点饿,回头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因为是下一任御法度,死后魂魄不但不会散去,反倒迅速凝集成形。以灵体的形式存在一直到接任的那一天,就可以化为实体,对大局来讲,实在是无所谓的事。

      “只不过,哀乐太难听了。”杨拓咬掉一块饼干。

      无心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从房檐上滴下的水珠。雨从屋檐的一角汇集,渐渐凝成一滴,下落到手心,再从手背渗出来,打在窗台上成一朵水花。

      雨下大了。密密麻麻的水帘,冲刷灰色的夜。 “喂,别老坐在窗台上,我要关窗了。”雨点顺着风吹进来,弄湿了地板。“真是,又弄湿了,不擦干净我妈醒过来要唠叨的。”杨拓叹气,去洗手间拿拖把。

      无心好象没有听到。杨拓阳台斜对面就是她家阳台,恍惚可以看见她母亲在那里静默,双眼无神。

      杨拓拿着拖把走回来的时候,无心已经从窗台上下来了,赤脚站在那一滩水上。杨拓拖地的时候,拖把从她的脚踝里穿过。杨拓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无心让到一边:“……拜托你一件事。”

      杨拓提起拖把往回走。

      “帮我做个身体。”无心说,转头下望,她家阳台上已经空无一人。灵堂里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她皱眉,神色不忍。

      杨拓在洗手间冲拖把,冷笑划过眼角:“竟然如此执着啊……身为‘人’的那部分……”

      “想笑就笑吧,何必这么拐弯抹角。”无心倚着沙发,皮肤苍白透明,“我就是执迷不悟……”

      冬雨如灰。窗玻璃上的水雾凝成一滴一滴滑落,已经有很久没有在冬天下过这样的大雨了。“新的身体过一个星期给你。”

      “到时候洗脑的事也拜托你了。”无心退后几步,穿过墙壁和玻璃从阳台上飘了下去。

      杨拓靠近窗户,看见无心的母亲站在雨里,头发贴在脸上,如死人一般。

      雾气沉重如铅,雨没有要停的样子。

      ※※

      路然真抱进一捆新采的潇湘竹,放在一旁的绸布上。竹枝竹叶还透着水气,水渍在天青色的绸布上浸染开来。

      青阳墨点茶,修长的手指与青瓷茶碗相得益彰。路然真在身后跪下,焚香,珍贵的黑叶观音和香龙血树叶子揉制的线香,是青阳墨特地从五界仪带来的。屋子四角都点上红烛,烛焰静止,屋内空间似乎与外界无关,青烟穿行有声。

      第一碗茶毕,青阳墨取过水气尽去的竹枝,一根一根从中剖成两半,不紧不慢。潇湘竹不如青桐木那般稀有,但表面斑班驳驳如泪痕,透明圆润,和上文心兰晒干磨制的粉末,却也能调出白皙晶莹的肌肤。

      路然真拿过黑玛瑙雕花的盒子,将里面各式刻刀一字排开,随即退往角落,静静坐下,绣着大朵菊纹的衣襟下摆长长地铺开来。

      一刀斜斜下去,便有粉末簌簌落下,积在膝上。青阳墨好似没有看见。

      ————已经有很久没有用竹类雕刻人偶了。最后一次,大概是为无心做身体的那次。也是用的潇湘竹……

      ※※

      杨拓任凭竹子的粉末落在膝上,刀斜斜划过。

      手中触感温润如玉,不久就可敷上垂榕树根捣成的泥。最后若是扑上文心兰的粉末,肌肤的颜色质地便和无心本人无甚差异。

      杨拓房间里有面落地的镜子,他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镜子里————不大不小的断层空间,只他一人,一席,一案,一烛火,一个即将成型的偶人,其余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这里听不到外面吵人的哀乐。

      新鲜摘取的菖蒲的叶子,抽出叶脉来,在藕汁里浸泡一晚,晾干后剥去硬壳,便是活生生做头发的好料。植入偶人之前,喷上小苍兰花瓣的汁液,可使发质柔顺,发色偏褐。

      杨拓看着面前偶人的脸。虽然还没有眼睛,但已活脱脱是无心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阵烦恶——好象外面浓重的雾在心底一层层积起来,突然有冲动挥刀,把面前的人偶毁掉。

      无心,你是御法度又怎样?几千年的轮回转世又怎样?竟也摆脱不掉……在刻刀接触人偶的刹那,杨拓硬生生止住了手,冰蓝色的眼眸清冷。你是不忍你母亲伤心落泪吧?我便成全你……

      他嘲讽似的笑。你自讨的罪……自己去受……

      人偶完成的那一天,正好是无心骨灰下葬的日子。无心在自己的墓碑前试自己的新身体,从脖子到脚踝,每一个关节都圆滑无阻,活动起来没有一丝僵硬。

      杨拓,我欠你个人情,无心说。

      无力感好象从四肢百骇涌来。杨拓转身走了,也没有看无心一眼。从那以后,就几乎没有心思拿起刻刀。

      ※※

      青阳墨把最后一点文心兰粉末扑在偶人身上,十指之间缠绕的丝线光华流转,遥遥连接着偶人的各个关节。忽然觉得身后有些莫名的异样,转头,路然真仍然静静跪坐在房屋的一角。或许是因为脸庞一侧的红烛的光芒,琉璃般透明的肌肤略显红润,竟有了一丝活气。

      路然真探询地看着他。

      “…………还没有做头发用的艾草,明天去采一些来吧。”

      “是的,主人。”

      “昨日宫里送来的布料,有几匹凌水绣坊进贡的水青色秋月碧痕掐花的绫子,是难得的不俗之品,也一并取了来。”

      “是。”

      回转身,案上摆好了画笔和银红色的三色鸯的血,青阳墨起手,一笔一笔绘出人偶红色的眼眸。为了不妨碍作画,宽大的袖袍已束起来,一不小心,却还是碰洒了盛血的骨瓷碗,斑斑的殷红顺着淡青袖袍上牙花印子渗了下去。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忽然说不上来。莫非是在屋里坐得久了……青阳墨搁笔,反手解开束起的头发,青黑色发丝如蛇蜿蜒披下,映得脸色苍白如月。今天,已经没有了兴致。

      路然真从角落里起身,多余的潇湘竹已用不上,要收拾出去埋了,其他物什在偶人完成前是一律不许动的。屋四角的烛火骤然熄灭,织银细纱的窗户终于透出屋外的光线,仿佛这并不是个全然隔绝的世界。

      青阳墨自己起身拉开了门,沉夜无星,但总算有些风。捋好被吹乱的头发,青阳墨心想,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路然真抱着潇湘竹侧身而出,宽大的衣襟下摆被风托起来,金色菊纹的刺绣仿佛活动起来一般。她向青阳墨躬身告礼之后,转身向埋竹的后院走去。

      青阳墨有些疑惑。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脸颊指尖,冰冷若琉璃的肌肤上,竟隐约闪过一抹红润。

      仿佛有了些活气。

      ※※

      无心得到了身体,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所有人有关她曾经死亡的一切记忆都被杨拓不留痕迹地抹杀,于是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被遗忘的无心的坟墓,在市郊的一角安静地存在,无心有时候会去看它,带去一束花放在墓前。

      你是唯一自己给自己扫墓的人啊,杨拓笑她,有点勉强。他开始后悔帮助无心得到身体。

      但是终于他什么也没有做。那一年他们都高三,生存在人类的社会里就要做人类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在各自地忙。之后是漫长的暑假,无心和旸约他去昆仑山旅游。

      ……即使是盛夏,昆仑山幻境一样的山峰和错综迷离的小路依然覆盖着亘古不变的雪。而三个路痴在没有导游的情况下理所当然的迷路了。

      现在想起来,杨拓不确定当初答应去旅游是不是一个错误……

      在那里他遇到了太真,一个突然出现在他以为全无希望的世界里的女子,一个……也许是唯一存在的,同类。

      黑色柔顺的发,细长的眼,苍白的皮肤……还有在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破碎的笑容……

      他们被困在雪山上的寺庙里十五天,风雪交加。最后那天,雪蓦然停了,她坠落悬崖而死,他的世界终于全无希望。

      杨拓想,自己是个笨蛋,本来就不该抱任何希望。他在雪山顶上看着自己的手指,萦绕着水晶质感的丝线,僵硬麻木。既然没有希望,那这个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丝线上闪烁的冰蓝的光辉就像眼瞳深处不时泛滥的绝望。随风延伸出去的还有如血的长发,无边无际。昆仑山的那座寺庙,那方断崖,被他切割出空间的裂缝永远隔离开。他不要她的沉睡被人打扰。

      无心没有说什么。不久之后她接任御法度之职,而杨拓离开了五界仪,甚至不知道离开的理由。他去了十四原,也不知道为何去那里。

      ※※

      路然真抱着水青色的绫子踏进画室的时候,青阳墨正半倚在案前,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发呆。

      清晨的辉光从门缝中肆无忌惮地透过来,映在路然真的头发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好象温暖的白色火焰……青阳墨移开眼睛。他的发没有束起来,衬得脸色有些透明——是昨夜睡眠不佳的缘故。

      路然真又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抱了一大摞新鲜艾草。她跪下来,把长长的衣襟下摆撩到身后去,将艾草均匀铺放在面前,没有一丝声响。

      青阳墨垂下眼睑,修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路然真的指尖有些发红,像是被清晨的寒气冻的……冻的吗……?青阳墨冰冷的手抚上脖颈,几乎是迫使自己忽略这个问题……路然真是用青桐木造的,怎么可能被冻红。一定是早晨的光影产生的幻觉吧。

      艾草做成的头发坚韧而乌黑。新做好的偶人歪着头靠在墙上,头发绾成简单的结。青阳墨在阳光下裁剪衣料,路然真不时递过来剪刀,或者针线。

      窗子开着,日光推动浮尘照进屋里,青阳墨冰凉的手似乎暖了一些。轻薄的衣料,又是素净秀丽的颜色,若是模仿广袖流仙裙,应该是不错的。一针一线之间,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偶人,叫什么名字好呢。”

      “……断剑,似乎比较适合。”

      青阳墨执针的手一颤,血珠从指尖沁出来,刺目的殷红渗进衣料里。他的话并不是疑问句,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路然真,从来不会主动提出什么意见的。

      窗户啪的一声合上了,窗棱的光影斜斜地投在路然真柔和的脸上。青阳墨僵硬地抬头,这个出自自己手笔的美丽偶人探询地看着他,笑容模糊破碎。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青阳墨低语,仿佛在说服自己的疑惑。

      “……我以为……‘断剑’会比较贴切……”她迟疑地说,好象在努力回忆什么。

      路然真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

      青阳墨低下头,神经质地握紧手里的布料,再放开,再握紧……胸口有什么堵得发慌。他搁下缝到一半的衣服,极不耐烦地推开窗子,一丝风也没有。

      青阳墨看见自己攀在窗棱上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他在期待什么或者是恐惧什么呢……

      身后的路然真仰面,正好迎着日光,脸颊红润笑容妖艳。

      “你还是这么犹豫啊,阿拓……”她轻轻说。

      青阳墨的手指蓦然抓紧,窗上的横木簌簌化成粉末散去。阿拓……只有太真这样叫他。他的肩膀僵硬得几乎抽搐,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震惊或着快乐几乎让他背过气去。

      为什么……这个问题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纷至沓来的悲伤和幸福冲击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她的脸。

      太真……在路然真的体内复活了……

      ……青阳墨躺在地板上,穿过窗户可以看见青色透明如冰的月。侧过头,路然真在他的床上安详地睡,脸上的毛发清晰可见。

      真的有所谓上天……青阳墨望着天花板,觉得讽刺异常……会那么仁慈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鬼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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