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原的旅者》幽灵无心

4、琴殇（下）

　　马蹄声踯躅地蜿蜒过青石板的小路，停顿在郁郁的蔷薇花架前。杨拓遣走了马夫。正午的日光平静而温暖，空气凝滞得如蔷薇的香气。杨拓轻扣花架后的门，告诉门房，唐国九皇子青阳墨来访。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拜访无心在十四原的住处了。血蝶联盟本部，依山而建，笼罩在庞大的结界中.在外面看来不过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小庭院——杨拓熟练地穿越结界——而里面是一座城，鳞次栉比的房屋，直到山坳的尽头。

　　无心在梳头，她从镜子里看见杨拓走了进来。杨拓为自己沏了一杯茶，耐心地等她回转身来。

　　“是你教她那首曲子的？”他问。

　　“是，”无心把头发拨到背后，转身，无奈地笑，“你还没有忘记那件事么？太真已经死了那么久了……”

　　“本来已经忘记了，托你的福又想了起来。”他静静地说。

　　也许青阳墨的脸确是不适合杨拓的，无心低低地叹息。让那样苍白纤细的脸庞、宁静而纯黑的眼瞳始终浮现着浓重的绝望是一种残忍。她移开眼，说道：“教给她那曲子只是偶然，却没想到让你碰到……今天来，就只是为了这事？”

　　“不。只是找你聊聊……”一阵风过，杨拓抬手遮住眼睛，手指却意外感到一阵冰凉。那是斜斜放置在一旁的一架古琴，漆黑光亮的木，死灰一样的弦。随手拨弄几下，蓦的发现又是泉鸣调，他看着琴上自己的倒影怔住了。

　　无心喃喃低语：终究还是无法摆脱。

　　※ ※

　　其后的日子平静如常。杨拓依然不时拜访路冉，便如无事发生。季节由夏入秋，昆仑山上的青翠山林恍然间就化成了漫漫的红叶，血一般地席卷而去。而路边的晚春锦，已然谢了。

　　直到又一个满月。血月。殷红的月辉，浑浊的月晕，淹没一切星光云彩，天地沉沦。

　　杨拓倚着门框看月。

　　远处二皇子的寝宫烛光撩人。火光下二皇子惊恐焦急，他拉着路冉的手颤抖如落叶：“冉儿，逃！你快逃吧……！他们发现你了，他们要火烧昆仑山……要杀死你啊！”

　　路冉脸色苍白如青瓷，静默不语。她想果然是错了，这个惊慌失措的男人，怎么可能颠覆这个王朝……太天真了，果然还是葬送自己……

　　握紧手，指甲刺进手心。罢了……她推开眼前焦急的男人……只当是尘归尘，土归土……她仿佛看见夜风中杨拓冷冷的笑，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还是去了罢……她不再理会男子的呼唤，像落红划过黑色的缎子，消失在黑暗中……既然，一切只是徒劳……

　　血红的月光映着杨拓的眼。无言起身，五指扣环，青色的灵傀儡逐渐成型，如舞蹈一般旋转诉说着什么。已经……找到路冉婴孩时的身体了么？……她元气的所在……杨拓看着月，伸手仿佛要拂尽那殷红的颜色。忽的发现了，眼神追随黑暗中掠过的无形的影，轻轻叹息——没有用的，为时已晚……唐国皇族为了斩灭祸国的妖，派出的是最优秀的法师……

　　杨拓单掌轻推，空间瞬间如水纹般浮动，用门钥的力量，瞬间便转移到昆仑山的上空。

　　百人的法师军团手持火把，映着山林，静默地等候着什么。红叶晃若燃烧，呼唤着跳动扭转的火舌，红光笼罩夜色。忽然静默的人们起了微微的骚动，他们谨慎地退后着，注视着————

　　路冉飘然落下，伫于嶙峋的岩石之颠，居高凌下用空洞的眼冷冷俯视。墨色纱衣无风自动，晃若山涧上漂浮的凄切的雾。

　　“你们已经杀了我一次，如今，又想再杀我一次么？”

　　人群悚然。路冉冰冷的声音如蛇一般爬过，心虚的人已经开始战栗。然而最前端站出一位老者，神情肃穆而庄严。伸手一挥，人们瞬间安静。他浑浊的眼望向路冉，悲切地叹息：

　　“是的，是的……”他声音沙哑而颤抖，“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当初就是我，是我亲手把长公主的尸体埋在这里……山林深处的黑木的小祠堂……我还特地吩咐把屋檐筑宽点，别让我们的公主淋雨受风啊……”

　　火光在老者脸上映出诡异的影子，跳跃晃动。人群里是异样的死寂，气氛几乎让人窒息。路冉面色森然地“看着”，一直沉默。

　　“那是我们的罪……几十年都偿还不清的罪啊！”老者双眼圆睁地呼喊，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可是我还是来了！我不能看着我们的王朝灭亡啊……长公主，我要背负这一生的罪，请你回去歇息吧……我会拼了老命为你修筑宏伟的祠堂……但在这之前，我不得不……亲手……再次埋葬你……”

　　老者的泪夺眶而出，大口喘息着，四肢不受控制似的颤抖。他身后的人群便如受到感召一般静默地肃然地伫立，口中喃喃有声。

　　路冉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漠然地看着。“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念往生咒，”黑夜化作她的头发，沉重地延展开来，“逝去的已然逝去，丑恶的仍然丑恶。我不想恶心我自己。”

　　“公主……”老者浊泪满面，“老臣……老臣罪不可恕……”他缓缓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发令，身后的法师军团展开来，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响。红色的法阵蛇行前进，蜿蜒地在地上结成符字，向路冉包围过去。

　　路冉张开手向下一按，青色如玄冰的光芒阻挡了法阵的前进。她知道自己不足以与唐皇族最优秀的法师军团相抗，但她不打算让他们如此轻易地杀死自己。

　　杨拓在更高的高处冷眼看这一切，青光与红光交汇消融在他黑色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转身，落地，面前是黑木的小祠堂——青苔爬在柱脚，夜露沾湿屋檐，冷清而寂寞。

　　杨拓推门而入，神龛上供着长公主的牌坊。他注视牌坊下的土地，路冉的尸体就在那里吧……伸出右手，唤来一把青色透明的尖锥———让我来亲手结束你吧……

　　路冉无动于衷任凭法阵一点一点蚕食着自己的青色光芒，她在等待。然而瞬间身体如撕裂般疼痛，意识剧烈的摇晃着————杨拓的尖锥穿透了她婴孩时的尸体，元神如萤火一样飞散崩坏。

　　她呻吟着软倒，没有听法师们惊讶的喊叫。灵魂像是被一点一点抽离，她听见那年幼时的尸体在绝望地求救，声音如针密密匝匝地刺进身体里。在疼痛的最顶端，意识瞬间被吹散，忽又重新凝聚，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黑色的祠堂。

　　她看见了杨拓黑色的眼青色的发。

　　是你……是你…………

　　杨拓的眼睛没有波澜。

　　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作为妖而存在。”他淡淡地说。

　　那又为什么不让他们杀死我？

　　“因为……”他竭力回避什么，然而最终却还是说：“你会弹奏《孤竹君》，和她……一样。所以我不允许那些人的手来结束你。”

　　她……？

　　“是的，她。”

　　意识如潮水退去，最后一丝元神荧荧点点升向空中，被杨拓握在手心。万物皆寂静，黑夜没有过去。向外看，山下红光点点向上蔓延————法师军团开始放火烧山了。

　　※ ※

　　杨拓踏着秋日的雨再次拜访无心。路冉的最后一丝元神被他收藏在一串连珠里带来，颗颗光华晶莹。无心在拂音泉上的小亭里设下酒席款待，两人对饮，良久无言。

　　“你真打算那么做？”无心瞥过那光滑的珠子，终于开口道：“何必如此麻烦……”

　　雨簌簌地下起来，随风飘进亭里。杨拓信手拈过一丝雨，漫不经心：“怎么可以呢？……让她这么轻松地死去……”轻轻叹息，又放那雨丝去了，“……我还是做不到，容忍她如此愚蠢地活过。注定……要她知道……人类是什么……”

　　“即使她只有一点点与太真重叠的地方……？”无心没有看着他，仿佛喃喃自语。

　　“即使。”

　　站起身，风带着雨扑面而来，仿佛山涧上薄薄的冰凉的轻雾。然而，夏天已经过去了……

　　※ ※

　　路冉第一眼看到的，是杨拓坐在窗台上看书的影子。午后的日光温暖怡人，窗外偶有鸟鸣，温暖而平静。

　　她有些发怔，思维好象凝固一样，她想这或许是做梦。

　　杨拓看见她醒过来了，放下书走过来。青色的发黑色的眼，和意识消失前那张印在脑海的脸一样。路冉还是迷惘，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看见了。

　　“衣服是侍女帮你换的，不用误会。”杨拓淡淡地说。

　　她茫然地端详着他的脸，竭力回忆。

　　“这里是无心的住处，你好了之后就赶快搬出去吧。”

　　路冉好象突然被激活了一般，一切回忆翻天覆地席卷而来，她猛地撑起身，颤抖地喊叫：“谁想知道这种问题！……为什么？怎么回事？！”

　　“你还是不要如此激动的好，”杨拓移开视线向外走去，“人类的身体是很脆弱的。”

　　“人……类？”路冉触碰自己的脸，感觉到温暖，“……我？”这是事实……她发现到了。“……是你……？”

　　“是我，”杨拓停下来，“这个世界只有我能做出完美的灵魂容器，不是么？”

　　恐慌伴随寂静从脚底漫起来，他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了。“你……是谁……？为什么……”

　　“为了惩罚你的愚蠢……让你作为人类活下来，然后死去。作为人类活过一次你就会明白的……”他回过头冷冷一瞥，“一切的不幸与丑恶皆出于此……”

　　路冉悚然，她看见他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

　　※ ※

　　无心目送路冉向自己道别，然后离去。今后不会再见到她了吧……无心的眼移向屋内的琴，随手拨弄几下，便是泉鸣调的起音。

　　“冢上一竿竹，风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长眠不觉晓。”她按住弦，琴音顿止。从五界仪的昆仑山，到十四原的昆仑山，都是一曲《孤竹君》，时间虽隔有百年……但却终导致不幸……或许真的，不该再让这曲子流传下去了……

　　雨又起，无心起身拉上竹帘，才蓦地想起，当初送给路冉的那张古琴，还留在昆仑山上。

　　而今日，那昆仑上的大火，也该燃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