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鬼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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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拓在踏足十四原的第五十四年，成为了青阳墨，然后在第五十五年，遇见了路冉。
天生眼盲的唐国皇族长公主的亡灵，在外表上和太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是为何总在不经意之间，把她和太真的脸重叠起来……
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做路然真……到底是谁的影子呢。或许只是在潜意识之中雕刻涂抹，蓦然惊醒后就发现她已经坐在面前，脸孔眼神折射着自己暗藏的恐惧。
冥冥之中有被愚弄的感觉。路然真不过是一个影子，世界一无改变……
不，或许可以改变什么。他对这个皇族已经厌倦，上天愚弄他，那他就愚弄这些可怜并可笑的人类……这个九皇子是假的，他也可以随意在皇宫中制造空间的接缝，光影的变换……看这些人类在其中奔奔波波惶惶不可终日，乃至大作法事“驱邪避祸”。
但是他被制止了。无心在一边笑，告诉他这样做会受到惩罚，正如失去太真一样。
原来……如此。
太真是因为这个才死的吗？御法度抹杀他的一切同类……甚至如他一般也是门钥的人，竟然也没有看到第二个……只要是同类，就都在她的抹杀范围内吧。
所以从来没有奢望过会再得到什么，因为“仁慈”两个字，是永远不会被御法度纳入词典的。
※※
青阳墨和路然真并排坐在午后的庭院露台上，鹅黄色的木质地板飘散山泉的味道。
他看着路然真的侧脸，有点无措。白皙的肌肤不再像琉璃一样冰冷透明，脸的轮廓如日光一样温暖……不知觉地，手抚上她的颈，温热柔软，竟然真的有脉搏。
断剑在身后跪下，奉上下午茶。她已经取代了路然真先前的职位，路然真和青阳墨的日常起居，都由她来伺候。举手之间，眼色神态恭谨平顺，和一般傀儡无甚区别。
路然真回转头来，伸手拨开傀儡师细碎的额发，凝视半晌，才道：“……还是以前的眼睛好看。”
青阳墨闻言几乎哭笑不得，却还是化去伪装。青黑色的长发从发稍燃起白火，光焰所噬之处现出红铜发色；墨色眼眸也被流转华光融成透彻的蓝色，宛如冰峰反射的日光。
路然真仰面看着他。傀儡师服帖的发披散下来，虽然是热烈的颜色，却不似日边的红莲，倒如同月下的流沙或雪野……她长长地叹气，忽然被青阳墨拉进怀里。
这身体是真实的存在……呼吸，心跳，皮肤的温度，头发的味道，都再也不是黑暗冰冷梦境中最深沉的痛苦了……
这里也不是五界仪冰雪的昆仑的山巅，而是十四原唐国九皇子的寝宫——安全平静，并且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断剑跪在房檐下，水青色绫子的长纱衣被露水沾湿了一角，脸颊呈现出琉璃的质感。路然真被抱得疼了，轻轻挣脱出来，以一贯的笑容说道：
“那孩子……一个人有些寂寞吧？再做一个可好……？……取名‘焚琴’……”
※ ※
路然真在山间愉快地奔跑，像个新生的婴儿或是纯真的少女……青阳墨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视线没有移开过。
虽然不甚情愿，但他无法拒绝路然真要随他来采集艾草的请求。让焚琴与断剑配成一对，需得再进山寻觅适合的艾草——也都是路然真的意思。
一路的右旁是茂盛的五夜草，路然真采了很多；也有不少野生草莓或覆盆子，被她捧了一把在怀里。脚上的木屐会不时沾上青泥，青阳墨总是蹲下来帮她拍掉。这是唯一的路，或许还要走两个时辰才能到生长艾草的那片沼泽。跑累了之后路然真终于慢下来和青阳墨并排行走，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那手干燥冰凉。
这里应该和皇宫一样安全吧……青阳墨无法解释左鬓不时牵动神经的抽痛。眼角映进路然真转瞬既逝的微笑，蓦然心惊……竟然和太真一样，竟然和太真一样……
他看到从雪山坠落的太真向他投来的一笑。不确定那是幻觉或者不是，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从背后漫起寒气……好象自己才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的偶人，有谁在冥冥中冷笑。
一路上觉得莫名的忐忑。恍惚中，竟已经到了生长艾草的沼泽。由于连天暴雨的冲刷，沼泽的一角向下塌去，与深崖相接。不知何时路然真的手已经抽离，他看到她站在崖边的一隅，回头温柔地笑。
……头发与睫毛映着朝日和云雾的辉光仿佛昆仑幻境的冰峰……
头颅中蓦然响起尖锐的鸣叫，四肢似被傀儡丝线束缚住，无法挣扎不能嘶喊，就看着她跃下去，大朵菊纹的衣襟下摆被崖旁树枝挂了一缕。
从崖底突然涌上的狂风将跪坐在地上的青阳墨向后掀开去。直到后背狠狠撞上山壁，痛觉才从四肢百骇一点一丝涌汇而来。迎面只有割面的风，风席卷着岩石碎粒撞在面庞上，擦出无数细小血痕。
雾气随着风从山谷里漫出来，然后风突然涣散了。
寂静的山林中竟然还有夏蝉嘶叫。
路然真是自己的偶人路然真活过来了路然真在朝阳下的笑容路然真跃下去了路然真路然真路然真……
……路然真………………
“呵呵…………果然……仁慈啊……”
傀儡师靠在山壁上神经质地笑，肩膀止不住地抖动，并枉费心机地睁大眼睛瞪着太阳想确认日光的温度，却是毫无感觉……连眼睛都麻木。他笑得喘不过气，即使大口大口地呛出血来，红刺刺地滴在僵硬的手上。
……早告诉过你会受到惩罚……
鬼魅一般的笑容凝结在嘴角，青阳墨死人一样瞪着手上的血————原来……
※ ※
无心放下茶杯，笃定地看着疯了一样撞碎门冲进来的青阳墨。
“是你……无心，是你做的……”
丝线的光泽在指尖一闪而过，下一秒钟已缠绕在无心的脖子上。青阳墨艰难地从齿间挤出字来，“为什么！”
“你扰乱了这个国家的秩序，就在前段时间的皇宫……”
“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做了！”傀儡师痛苦地喘气，疼痛开始从骨髓蔓延至五脏六腑。
“但做过的事已然发生，就必然受到惩罚，我也只是遵照门之卷行事。我……”她已经无法继续往下说，因为青阳墨收紧了丝线。无心微簇眉，一手扶着被勒紧的脖子，断续说道：
“……你……想清楚……杨拓……攻击……御法度………的……惩罚……”
惩罚吗……我还要什么惩罚……被叫到本名的傀儡师瞬间溃散，指间丝线松弛下来落在地上。他最后木然看了无心一眼，转身没入了虚空之中。
无心揉揉脖子，看着空荡的屋子和一地门板的碎片，许久，喃喃自语：“……就好像我是反派一样……身为御法度，我有什么权利选择。”
※ ※
杨拓坐在雪鸣寺院子里的石凳上，雪在头发和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自从昆仑山的空间被封锁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影出现在雪峰之上。
一切都毫无改变……果然我才是那个被操控的木偶吗……惩罚……大概是为了惩罚我在她死去之后，还依然苟活吧…………
微微一动，积雪簌簌落下来一片，露出血色的头发。抬头看着太阳，眼睛像无感觉一样一眨不眨。既然这样，现在去死，也许不会迟吧……
连天暴雨。
无心信步走在雨后初晴的山道上。山脚树根处一丛一丛泛滥的五夜草不见憔悴，反而一日比一日繁茂了。土地也更加松软，不时有泥土自山壁上滚落，无心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艾草喜阴喜湿，长生于沼泽，叶脉细长柔韧，既可入药，亦适合编织。无心在沼泽前停步。不过几日，这拢顽强的草本植物又拥簇着覆盖了整个断崖。她拨草涉足，踏泥而过，鞋子没有沾染上一滴泥浆，直到了崖边。
无声浮动的是天青色的雾，景物不可辨识，唯一可见的是一缕菊纹绣金的织物，挂在山崖一株危树上随风而动。无心摇头叹息，终于还是跃了下去。
※※
岩石冰冷的触感穿过衣物传到脊背，从头到脚都是寒意，睁眼正看到峭寒嶙峋的山峰晶莹洁白，往空中直刺了去。
杨拓在碎石上仰面躺了很久，最后终于有力气侧过头，才看到坐在旁边岩石上的无心。
……又是你。
嘴唇僵硬还没有恢复暖意，杨拓只是漠然瞥了她一眼，回转头去。
“是我怎么样？”无心盯着他，笑得颇是恶毒，“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傀儡师任由碎石硌着脖子，眼瞳里毫无生气。……我要死是我的事，这也妨碍到你吗？
“你丢下十四原唐国皇族那烂摊子，是要给谁去收拾啊？”无心不耐烦地站起来，“我血蝶联盟管不了‘九皇子神秘失踪’这种事。你若是不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了……”
杨拓手撑着地面费劲地坐起来。一身的血痕，是坠落时碰上山壁尖锐的岩锋留下的，看得出早止了血——是无心干的好事。胸口还疼得厉害，却仍然倚着崖壁，自己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无心在他身后，并不跟着，只是一字一词沉沉地道：
“刚才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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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原初夏的夜是闷热潮湿的。
为什么又回到这里……
青阳墨把手搭在九皇子王府的檀木大门上，感到的是湿润光滑的木质。身体无力地靠上去，木门咿呀而开。
庭院依然。九折曲徊的路由圆润的月白卵石铺就，延至画室前庭。青阳墨转过最后一拢修竹，看见了映着白色辉光的头发。
路然真坐在门廊的地上，笑容温柔模糊。她的衣襟下摆，显然缺了那绣满菊纹的一片。
“欢迎回来……阿拓。”
深夜，小城郊区墓地的一角，无心把一束百合放在自己墓前，叹息低语：
“………………算我还你的人情，杨拓。”
鬼夜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鬼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