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捉妖记》酒未开樽句未裁

3、佛寺

　　程如一沉默地，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老板每一步的动作。她其实有一霎想要回应柳景仁的调笑，但是下一刻精神就被眼前老板手中的胡饼占满。涂油，贴饼，翻面，撒芝麻，放入油皮纸——程如一无法转移视线，这个时辰实在是稍晚于她平时的朝食时间，令她不自觉地紧张和恐慌无法准时得到食物。直到指尖碰触到了胡饼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松一口气。
　　柳景仁似乎发现了什么，皱着眉头看她：“你这个紧张的样子，不太对劲啊。”
　　程如一手指收紧，哪怕胡饼有些烫手也没有放松。她低下眉目，说：“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柳景仁接过老板递过的胡饼和羊肉汤，边付钱边说。
　　“习惯在确定的时间吃饭。今日有些晚了。”程如一沉默片刻，说道。她不再回应柳景仁复杂的目光，只安静又快速地吃着饼，时而啜一口羊肉汤。
　　柳景仁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如一，渐渐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最终只有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怜悯。
　　程如一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席卷了胡饼和羊肉汤，从怀中掏出张手绢擦擦嘴擦擦手，整理了仪容。柳景仁也吃得很快，他似乎很习惯这些食物，边吃边和老板攀谈聊些做胡饼的心得，在飞快吃完的这一点时间里，还和老板成了交浅言深称兄道弟的朋友。程如一在旁看着，越来越肃然起敬。她想，怪不得柳景仁这人能这么快当上大理寺丞，我这一生怕是都学不会这种本事，唉，要不然得多赚多少钱啊。
　　“如何，我们要怎么开始找？”柳景仁掸掸袖子上在路边沾染的尘土，问道。
　　“我找，大人跟着我就好。”程如一说。
　　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一时之间，满街的喧嚣叫卖都离她远去了，只有一片黑暗里，每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和热量。
　　她从西坊门开始向着东坊门缓缓前行，在黑暗中仔细寻找那一缕桃花香气。柳景仁挥退了准备跟上来的马车和车夫，背着手默默地跟在程如一五步之后。阳光正好，满街的路人来来回回，柳景仁看着前方闭着双眼如履平地的程如一，又不自觉地笑了开来。
　　程如一寻找着若有似无的桃花香走了片刻，突然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花香。她飞快地调转方向，朝着桃花香追踪而去，虽然紧闭双眼，却是健步如飞。柳景仁也跟着追了上去。
　　越往前走，环境越发肃穆。沉沉的檀香逐渐侵入发肤，幽幽的树影印在青石板上。程如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停在了大安国寺巨大的青砖山门前。寺门前，知客僧正板着脸看着她。寺中似乎有贵客，门前贴了张敬告，上书“今日毕寺”。
　　大安国寺自建寺以来便是皇家寺院，今日居然毕寺，必然与皇室有关，说不得就是哪位天潢贵胄来游览了。程如一心中这就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更别提她这两日还与大安国寺有一些小摩擦，如今知客僧看着她的眼神可并不慈悲啊。
　　只是她才往后退一小步，背后的柳景仁就咳嗽一声。
　　程如一回过头，使了一个眼神，示意柳景仁一同往边上走两步。
　　直到两人沿着大安国寺的围墙走了近百步，躲开了知客僧如蛆附骨的眼神，柳景仁才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得罪了人家大慈大悲的大和尚？他们看你的眼神真是犹如怒目金刚啊。”
　　程如一苦笑两声，说：“昨日不是佛家的盂兰盆节嘛。我前几日和人说世上就没有鬼，就这样了。”
　　“啊？”柳景仁眼中透出深深的疑问：“你和谁说？”
　　“和一位信众的儿子。”程如一低了低头，腼腆地说：“就是前几日我帮这位信众找东西，找到后在大安国寺还给她。这个小朋友被母亲带来大安国寺，突然逮住机会问我，觉得世上有没有鬼。我说应当是没有的，当时寺中高僧和这位信众对我都还是和和气气的。然后这位小朋友在昨日大安国寺大德高僧开坛讲目连救母的故事的时候大声质问高僧世上既没有鬼，目连救母是不是就是编故事。”程如一叹了口气：“我昨日中午来蹭素斋的时候才得知此事，当时周围和尚们的眼神都已经……”
　　“素斋吃完了吗？”柳景仁忍不住笑着说。
　　“……吃完了。”程如一羞涩地说。
　　“如此胆魄，令人佩服。”柳景仁大笑道：“你不信世上有鬼，看来如你所说，佛道确实容不下你哈哈哈哈。”
　　程如一沉默片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子说得对。”
　　柳景仁大笑。
　　终于柳景仁笑尽兴了，扶着头说：“那我们今日如何是好？你可探得桃桃的踪迹？”
　　程如一说；“我认为桃桃就在大安国寺中。只是，正门我应该是进不去了。”
　　柳景仁抬了抬眉毛，说：“那我进去？”
　　“您进去是找不到她的，非得我去不可。正门进不去，这个……”程如一轻轻地咳一声，指了指大安国寺两丈高的围墙，说：“我能进去。”
　　柳景仁上下打量着这两丈高的围墙，又看了看并不十分高挑的程如一的身材，最后哈哈两声，说：“你能进去，挺好，就是，我……”他环顾周围，并没找到任何能辅助的工具，说：“我应该只能在这等你了。”
　　程如一点点头，又说：“不能算我私闯民宅吧？”
　　柳景仁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程如一，说：“反正不是我知法犯法。”
　　程如一在墙面上找了两块突出一些的青砖助力，轻巧一窜就翻过了围墙。
　　落在地上后，程如一拍拍手上的灰尘，一转身，就被面前巨大的桃树震撼了。
　　今日天晴微风，桃树巨大的树冠几乎遮天蔽日，一条条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青石地面和偏殿的屋檐与墙面上，明暗光影交错横斜犹如梳齿，随着缓缓的微风像书页轻轻翻动，直让人恍然如梦。程如一五感都被这奇景所摄，过了一会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因为震撼，竟是忘记了呼吸。但是，她心想，前几日来时，并未见如此参天大树，如今这树，一看至少有百年之龄，真是不是妖都出奇。
　　她又走近几步，发现了一些奇怪的黄纸。在粗得需几人合抱的树干上，贴着几张黑字黄底的符咒。
　　程如一定睛一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像是兴唐观观主的亲笔。她心里嘀咕，明明听说兴唐观和大安国寺因为共处一坊非常不对付啊。更何况盂兰盆节时，圣上下令将佛寺供养花草转至兴唐观，以祭拜天尊。这事弄得两地直接结了梁子。今日怎么撞了邪，兴唐观还能跑来大安国寺捉妖？
　　她四下看看，发现无人看管这符咒，便飞快地随手摘了符咒放在地上，小声呼唤：“桃桃，桃桃姑娘？”
　　巨大的桃树突然间随着风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纷飞的桃花花瓣，犹如一场大雪，飘飘洒洒动人心魄地落在庭院之中。程如一在这场桃花雪中立着，只见飞花中突然浮现了桃桃巧笑倩兮的身影，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程如一心想，天啊，不愧是桃花化作的妖精，连我都心动了。
　　她深深呼吸了几回，才平静下来，合十说：“桃桃姑娘，别来无恙？”
　　“啊，你是昨夜的美人！”桃桃也回了个合掌礼，笑眯眯地说：“叫我桃桃就好啦！你是……你是程如一！”
　　“在桃桃面前，不敢称美人。”程如一也笑笑，说：“你怎么会被符咒困住了？”
　　“啊！你怎么知道我被符咒困住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了吗！”桃桃惊叫道，“你还知道什么？”
　　“是这样，桃桃，我昨夜就知道了。”程如一笑笑，说：“我从出生就是个阴阳眼，能看见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再加上五感过人，自小没少被各路妖精吓到。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由桃树幻化而来，而且还在佛寺中待过不少日子。”
　　“啊，你好厉害啊！”桃桃开心地说：“那你一定能帮帮我！”
　　“你是怎么被符咒困住的？”程如一避而不谈帮忙一事，只接着问道。
　　“我今天早上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便进了这大安国寺，我原本只是化作了一株小草，不知怎么醒来的时候就恢复了原形，还被这烦人的黄纸困在了这个庭院之中，怎么都挣脱不了。幸亏你来啦！不然我就要睡过去了。”桃桃笑着说：“如果睡过去，我就找不了李家姑娘了！”
　　“是这样啊。”程如一一边点点头，一边又看了看四周。她有些疑心贴符咒的人还在附近，但是感觉上，至少这个人并不在这个庭院之中。或许这个人就是想让桃桃不要在大安国寺乱跑而贴的符，并无恶意？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直接对桃桃长话短说：“桃桃，昨日柳家巷发生了命案，我被卷了进去，有人也发现了你，希望问询于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见大理寺丞柳景仁？”
　　桃桃呆了呆，说：“有人死了？有人发现我？可是这又为什么要见大理……大力什么？”
　　“大理寺丞……算了不重要。”程如一笑了笑，说：“有人死了，因此官府要追查为什么这个人死了。而追查这件事的人昨天看见了你在柳家巷附近和我一同出现了，他找到了我问了问昨夜我在柳家巷的事情，然后托我来找你。”
　　“可是我不想见他，会怎么样吗？我没有时间去见他，我还要去找李家姑娘啊。”桃桃摇摇头，说：“我听说凡人的时间很短的，或许我为了见他就会耽搁了找李家姑娘的事情，或许我就再也找不到李家姑娘了！”
　　桃桃说着说着，竟着急了起来，提起裙摆就准备往庭院外走。
　　程如一拦住了着急的桃桃，苦笑道：“桃桃，要不然，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这位李家姑娘啊？你有什么线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