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捉妖记》酒未开樽句未裁

10、善本

　　“这个故事，大概是这样的。”程如一看向垂头丧气的桃桃，开始娓娓道来。
　　《青囊书》这价值连城的善本，是当年江东孙氏为女儿准备的陪嫁，随着江东孙氏嫁入皇室，这本善本落到了李家姑娘的手中。
　　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与当时的太子妃孙氏一同作客洛阳白马寺的小郡主李家姑娘，在第二年父亲登基后就成为了李氏当朝唯一的嫡公主。而那个小和尚慧真回家后，发现一切都已经迟了，将书又送回了白马寺。可惜当他回到白马寺时，早已人去楼空。
　　于是那之后，或许是因为当年母亲病逝的遗憾，或许是因为《青囊书》的存在，慧真还了俗，为自己取名慕惊鸿，开始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数十年间，他不曾离开洛阳，一直在默默地等候着当年那个白马寺的小姑娘回来取书，也逐渐成为了洛阳的守护神。可惜的是，他一直在等的小姑娘再也没有回来过。白马寺落花时节的一别，就是这一生二人的最后一面。他一直等到了垂垂老矣，再也等不下去的时候，在当年的桃树下埋下了这个精美的木盒，放入一生没有说出口的愧疚，抱着遗憾，在全城的缟素中离开了。他最后也不知道，他一直在等的小姑娘早在三十余年前逝世了。
　　“我觉得——只是一个猜测，不一定作准——或许，慕神医早就知道这个李家姑娘是谁了。”柳景仁笑笑，说；“他当年虽然是个小和尚，但是白马寺中毕竟是有大和尚的。问一问，聊一聊，我觉得不可能全寺的人都不知就里，完全不知道李家姑娘究竟是谁，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守口如瓶。更何况这本书如此特殊，只要稍稍有点见识，就该猜得到绝非平民所有。不过，据我所知，他这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洛阳一次，或许他本身就不愿意去求见尊贵的公主殿下？”
　　李谈沉思片刻，说：“或许他确实知道李家姑娘属于皇室吧。但我觉得他猜不中究竟是皇室的哪位女眷。再怎么刻骨铭心，也不过是少年时的惊鸿一面，就算能从寺中的大师傅那听说什么，他能知道的信息也终究是太少了。”
　　桃桃忧伤地说：“那公主殿下也不想想回来看一眼吗。她真的完全忘记了白马寺吗？”
　　程如一回答道：“我倒不觉得这位公主真的忘记了善本的失落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当年的慧真毕竟只是个小和尚，这样怀璧其罪的善本终究会给他惹来祸端，所以干脆说自己忘记了，以免给千里之外的小和尚带来麻烦？”
　　李谈笑笑，接着程如一的话说：“再说了，公主哪有这么自由啊。她与白马寺，或许就只有那个春天的缘分。”
　　“终究不得而知了。”柳景仁叹一口气，说：“慕神医也没有后人，或许这一切没有你们提起，就会是永远的秘密。”
　　“那我能把这个木盒送给李家姑娘吗？李家姑娘到底叫什么啊？”桃桃问。
　　李谈点点头，说：“我可以帮忙。我会让我堂妹带你们前往城外的皇陵，公主陵就在那。你们可以把木盒埋在那边。我的祖姑母封号人尽皆知，但闺名倒是鲜有人听闻，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我查一查能查到。”
　　程如一看着盒子，欲言又止。
　　柳景仁见状，笑了笑，说：“你要是说不出，我就替你说。”
　　程如一白了柳景仁一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说：“我觉得，这本医书不应该深埋地下。”
　　柳景仁点点头，说：“这样的惊世奇书，如果长埋地底不见天日，绝对是世人的遗憾。”
　　桃桃震惊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二人，说：“你们不让我还书吗？”
　　李谈沉吟片刻，说：“但说实话，我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以我对你们的了解，你们也不会愿意招来关注。不如这样，我请人抄两份副本，一份送往白马寺，一份送往太医署，也算是将这书公诸于世了。至于这原本，还是送往皇陵，物归原主吧。”
　　程如一点点头，心想，怎么，柳景仁也在努力低调？完全看不出来啊。
　　柳景仁倒是直接问了出来：“哦，倒是不知道程娘子也不愿招来关注？”
　　程如一笑笑，说：“中庸之道，便是我的道。”
　　柳景仁嗤笑一声，说：“骗鬼呢你。”
　　桃桃满意地将盒子收好，站起身来，走到了柳景仁面前，说：“你好，我的名字是桃桃。”
　　柳景仁眨眨眼，难得地又呆滞了一瞬，这才接着说：“嗯？在下认识桃桃姑娘的，我们已经见过两回面了……”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桃桃严肃地说。
　　柳景仁震惊地看向桃桃，咳嗽一声，这才换上习惯的笑容，说：“啊，那是在下失礼了。我姓柳，名韧，从韋刃声，柔而固也的韧，字景仁。桃桃姑娘叫我柳景仁即可。”
　　“柳韧，柳景仁？好听。那我们就算是通过名了，今天开始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哦？正好，我最喜欢交朋友了。”柳大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桃桃点点头，也笑了起来。
　　柳景仁忍不住摇了摇头，说：“你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我好像一眼就看得穿你，但又完全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程如一无声地笑了，腹诽道：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人，当然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李谈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憋笑憋得辛苦，仰起了头看向屋顶，又看看四周，直到柳景仁向他看来，这才试图转移话题道：“柳景仁，你不认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
　　柳景仁潇洒地作了个揖，说：“重嘉郡王，小臣不敢不认识。”
　　李谈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个。叫我李谈就行。我自幼父母双亡，是长在故安平长公主膝下的。”
　　“哦？”
　　“我是说，我的姑父，就是柳匀江。”
　　柳景仁恍然大悟，说：“是那位长安柳氏本家的驸马爷？”
　　程如一也抬起了头，说：“就是那个柳家巷子的柳氏？”
　　李谈点点头，说：“是。昔年长安曾有‘一柳双秀’，十年间，先是柳轩柳青玄大人，寒门出身却几度浮沉身居高位，后又有柳轻柳匀江大人，名门之后少年驸马，都是些长安当年的风流往事。姑父多年来虽不如柳青玄大人在朝中把舵张帆，但也一直很关注青玄大人的一切，时常感慨青玄大人应该是一枝独秀。当然，他也很关注‘双秀又添新生柳’，少年登第的柳景仁。他还教导我等多多向这位少年天才看齐。”
　　柳景仁扯扯嘴角，说：“谬赞了。”
　　程如一点点头，说：“青玄大人确实很厉害。”
　　李谈笑了，说：“你们这两个人。”
　　三日后，李谈的表妹，柳匀江的女儿，清河县主柳想想乘坐着华丽的马车，带着桃桃和程如一，还有骑马前来凑热闹的柳景仁一同前往皇陵。
　　到达皇陵，桃桃珍而重之地将木盒和一封自己写的信放入了那位前朝大长公主的陵寝中。李谈查到了那位李家姑娘的名字，她叫李未央。桃桃请程如一帮自己给这位未央公主写了一封信，抬头便是央央小姑娘，我是当年的桃树。
　　桃桃把自己这十日来来回奔波试图报答赐名之恩寻找李家姑娘的过程都写了下来，还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当年李未央离开后日复一日等着她回来的那个小和尚的故事。“我好希望你能收到这封信。”她写道，“希望慧真的心意终将为你所知。我是为报恩来的，他也曾为了报恩等待了许多年。但你放心，他也没有浪费那些等待的年华，他成为了很好的人。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
　　日暮时分，程如一一行人才回到了长安。李谈在城门口的茶寮中等候众人，柳想想在车厢中与兄长见礼后，就没有下车，直接回了自己的府中。程如一几人在茶寮中喝饱了茶，这才动身走入朱雀大街。
　　“我们去花萼楼吧。”李谈看看天色，提议道：“今天万里无云，应当看得到繁星满天。我总觉得，今天很值得我们去看看星星。”
　　桃桃欢快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快快出发！”
　　程如一和柳景仁去完皇陵也是颇多感触，但看到桃桃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就随了她的意。
　　四人登上花萼楼，天边正好吞没最后一点余晖。喧嚣的长安城突然沉默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满城逐渐亮起的灯火，一条街接着一条街，一个坊接着一个坊。沿着朱雀大街，一盏一盏地亮起的硕大的灯笼，煌煌然仿佛要将朱雀大街燃烧成灰烬。不灭的灯火将长安城映照得极其明亮，宣告此处就是不夜天。
　　“这就是盛世长安。”李谈感慨道：“我每一次看到都会心潮澎湃。”
　　程如一和桃桃都是初次见到这样的景象，震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柳景仁却轻蔑一笑，说：“也只有长安，才有这番盛世景象。”
　　桃桃点点头，说：“白马寺从来没有这么光亮的夜晚。”
　　只有程如一附和道：“确实令人感慨万千。这样震撼的灯火下……”她指向遥远的黑暗的地平线，说：“那远方的城邦，就仿佛不存在一样。”
　　李谈托着腮望着那远方，说：“我没有去过远方，那里是不是真的如你们所说有城邦？”
　　柳景仁笑了，说：“我倒是去过。但是……”他抬头看星星，说：“那里并没有什么新鲜事。满天下都是一样的，满城无聊的老故事。”
　　桃桃伸出手指戳一戳柳景仁，说：“故事？你有故事要讲吗？”
　　柳景仁摇头，有些好气地说了一句：“对牛弹琴。”
　　“我明明是桃花！”桃桃气道。
　　“你是什么？”柳景仁问。
　　“我是桃花化作的精怪啊！”桃桃眨眼。
　　“嗯，确实人面桃花。”柳景仁笑笑，然后继续抬头看星星。
　　“不是，我是真的桃花精！你不会还没有猜到吧？”桃桃有些吃惊，问道：“李谈和程如一见我的第一面就知道了！”
　　柳景仁缓慢地回过头来，说：“啊？等一下，那个谁不是说人间没有鬼……吗？”
　　程如一咳嗽一声，说：“可我没有说人间没有精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