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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GB】采花 ...

  •   天色很黑,周遭一片安静,只有覃弗樨自己很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腰上的刀伤隐隐作痛,但她顾不得许多,仍全神贯注地屏息凝神隐藏着自己的行踪。

      总算身后的追兵被甩开,但原先计划里出府的路线如今大抵已经是被堵了。覃弗樨左右张望了一下,瞧见一个偏僻的、未点灯的小院,索性一咬牙从墙头越了进去。

      她好不容易翻进一个窗子里,靠着墙慢慢坐下去。腰上的伤被她捂了一路,想来不至于将血滴在地上暴露自己的行迹,她缓缓松手,长出一口气。刚刚被她打开的窗子外漏进一地的月光,她从衣角扯下一截布,打算就着这点光给自己包扎一下。

      她正嘶声连连地动作着,忽然间,视野里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她一抬头——床边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覃弗樨下意识地一跃而起,将匕首抵住那人的脖子:“不许出声!”

      被她制住的人静默了一瞬,刀子抵在他脖颈上,他倒没显出太慌张来,只是说:“我不会出声……你的伤口,血流得很厉害。”

      覃弗樨自己当然知道。她喘着气,压低了声音发狠地说:“血流得再厉害,我也能把你一刀毙命。”

      刀下的人有点无奈:“我不会出声的……你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好不好?”他甚至说:“我房中有伤药。”

      覃弗樨迷茫了。这人的每一句话都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停顿片刻,将信将疑地松开点手,听见那人说:“药膏在那个柜子里。”他用手指了一下,大抵是想让她相信他没有威胁,动作放得很慢。

      覃弗樨瞥了一眼他指的方向:“那么远,我走开了你好大声求救是不是?”

      那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半晌说道:“那,我去替你拿。”

      覃弗樨一时语塞。

      ……什么?这个人,他怎么这么……逆来顺受的?

      下一瞬,她眼看着这人掀开薄被,吃力地撑着身子,缓慢挪到了床边一架原先被她忽视的轮椅上。

      覃弗樨愣了愣。

      轮椅动得慢,覃弗樨这下一点儿也不必担心他乘机大喊大叫或者逃跑,显而易见,他根本就跑不掉的。他果真只是乖乖去柜子里取了膏药,甚至还拿了卷纱布,随后又推着轮椅回来,将药递给了覃弗樨。

      床边的灯烛还亮着,男子抬起头来面向她,面颊在光晕下莹润得如玉一般,一双眼睛好似盈着粼粼水光,是一个……美人。

      覃弗樨舔了舔唇,在美人沉静的目光下莫名觉出一点不自在,拘谨地把药接过去了,道:“……多谢你。……你要上床吗?要不我扶你一把?”

      美人愕然一瞬,笑了,摇摇头:“不必……”

      他笑得突然,覃弗樨呼吸为之一滞,干咳一声扭过头去。

      目光从美人脸上挪开,才觉出伤口疼痛来,痛感提醒着她眼下的形势。覃弗樨叹口气,干脆就背向美人撩起了衣裳,自顾包扎起了伤口。

      动作间她余光瞥见床边的美人一下子把头撇了过去,然后僵硬地半晌没有转回来。她不由好笑,三两下弄好伤口,把撩起的衣裳放下来,又将方才沾了血的纱布团成一团。

      美人的身后忽地在身后响起:“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的语气中带一点试探的意味,覃弗樨将纱布两端打了个结,回头想打量他的神色。他好似刚刚才把头转回来,神情间还有几分不自在。

      覃弗樨目光一对上他那双眼睛,到嘴边的话忽然又咽下去了,不知怎的,她就想使个坏,便笑道:“唔……‘采花’?”

      她笑盈盈地看着错愕的美人:“听说过采花贼吗?”

      美人同她对视半天,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轻轻抿了抿唇:“现在是冬天……这里没有花。”

      “是吗?”覃弗樨有点想笑,又忍住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起来终于放弃戏弄他,美人好似轻轻松了口气,垂下眼睫回答她:“宣玉之。”

      宣玉之。覃弗樨在心中把这几个字一一咀嚼过,恍然想这名字同他真是很相称。……可是,他姓宣?覃弗樨怔了怔。这宅邸的主人可不姓宣。

      这是朝中户部侍郎刘峥的宅子,她半夜三更冒险闯进来,原是要把被刘家抢走的地契偷回去的。

      覃弗樨若有所思地盯着宣玉之看了一会儿,又笑起来:“我叫覃弗樨。”

      她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听。如果她走之后宣玉之转头将她的来访告诉了刘家人也无所谓——她来拿回自己的东西,难道还怕被人知道她是谁?让他们知道她是谁才正好。她未做亏心事,自然用不着做那个胆战心惊的人。

      她直起身,歪头一笑:“现在没有花……那就等花开的时候,我再来采?”

      宣玉之静静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朝宣玉之眨了眨眼,“再会,宣公子。”

      还没等到花开的时候,覃弗樨又往宣玉之的小院子里跑了好几回。

      刘府修缮得奢华富丽,唯独宣玉之的院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宅邸一隅,平时几乎没有下人伺候,大概是他自己不喜欢人近身,所以把下人全支走了。覃弗樨有时候从墙头溜进他院子里,看见他行动迟缓、艰难地自己移动去拿取物件,但神情往往很平淡,仿佛这些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他心性中的某种坚持让他宁可忍受这些麻烦与辛苦,也不要旁人来伺候、来入侵他清净的小院。

      覃弗樨现身时,他抬起头来望向她,似乎也不惊讶,反倒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覃弗樨原想看他表现出惊愕然而未果,但这样的笑,她也爱看,她喜欢宣玉之朝她笑的样子。很奇妙的,他们渐渐就习惯了这种未经约定的频繁会面,覃弗樨来见他,有时给他带一包小糕点,有时又带些别的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她每次把那些东西摊开在桌上给宣玉之看,宣玉之就会垂下头,很认真地端详她的礼物。然后他又会露出那样的笑容,对她真诚地说:“多谢你。”她从这种时刻中得到莫名的成就感,就像每一次她靠自己的本事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每一次她用自己的方式惩戒了恶贯满盈的恶人一样。

      “光口头说谢可不够,”她故意逗他,“你就没有点什么别的表示了?”

      宣玉之居然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我吹笛给你听,如何?”他最终这样说。

      他吹奏的曲子,同他这个人给覃弗樨的感觉一样,是很安静、很悠长的。像一场澄明如水的新雪。像长在雪地里看不清真的白色的花。覃弗樨不懂得乐器,也很少在市坊间听曲,但是宣玉之的笛声,她常常听得出神。

      她在外头跟人打架把自己弄伤了,也厚着脸皮跑进宣玉之院子里向他讨药。很罕见,宣玉之竟在她面前皱起了眉。她按着宣玉之不让他大费周章下床取药,自己熟门熟路地去把东西拿来,倚着宣玉之的枕头给自己涂药。其实比起初见那一次,不过是很轻的伤,但总归是渗了点血,让人看着觉得不妙。

      宣玉之沉闷地坐在她身侧,半晌轻轻问出一句:“你怎么总是受伤?”

      覃弗樨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看着害怕?”

      宣玉之眉头还微微皱着。他抬头看她。

      “我看着很疼。”他说。

      覃弗樨心头一跳,顿了半晌才说:“……这有什么。技不如人,受点伤也是常有的事。”

      宣玉之摇了摇头,不知在否认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别受伤了。”

      覃弗樨没说话,低头跟手上纱布的死结较起了劲。

      有一个雪很大的下午,他们安安静静地缩在屋子里,风被隔绝在门外,屋里烧着炭,温暖如春。

      宣玉之忽然问覃弗樨:“你为何总到我这里来?”

      覃弗樨正在桌前低头研究宣玉之的画。宣玉之似乎就是那种什么都精通的贵公子,吹笛、抚琴、书画样样擅长。她一边看,一边顺口说:“跟你待着开心呗。”

      宣玉之半晌没回话。覃弗樨抬起头,就见宣玉之坐在床沿,眼睛很亮很亮地看着她。

      “……怎么这样看着我?”她问。

      宣玉之抿着唇笑,摇一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垂下眼去。

      他低垂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勾得覃弗樨心里一阵阵发痒。

      覃弗樨绕过书桌,走去床边,俯下身,手撑着床沿逼近过去,问:“说呀,怎么那样看着我。”

      她猛一下凑近,宣玉之一下子僵住了,有些无措地伸手推了推她,刚刚碰上她的衣襟,又被烫着了一般缩回去:“你……别这样近。”

      覃弗樨反倒凑得更近:“为什么不?”

      宣玉之不自觉地向后仰,他双腿行动不便,连想从覃弗樨的手臂间移开也做不到,到最后只是可怜地用手肘支撑着上半身,几乎被她压倒下去。他支起左臂,屈着五指求饶一样用指节轻轻抵住覃弗樨的肩头,又在那儿幅度很小地蹭了蹭:“太近了。”

      覃弗樨紧紧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躲闪的眼睛,心尖发烫,她用了许多耐力才克制住自己把身下人紧紧抱住乱揉一气的冲动,强装镇定地问:“那,你跟我待在一起开不开心?”

      她当下就想问这一个答案。宣玉之垂着的眼睛终于慢慢向她看来,他仿佛也是在强迫自己做到这一点,他的脸是发红的,眼神是无措却温柔的,他的声音,像隔着砖墙传来的、悠远又静谧的笛声:“开心。”

      覃弗樨恨不能日日都往宣玉之院子里跑,仿佛被灌下了什么迷魂汤。但总还有些别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连着好多日,她都没时间去同宣玉之说说话,偶尔她夜里办完事途径刘府,忍不住跳上院墙往里看时,院子的灯不出她所料已经熄了,宣玉之似乎向来是睡得早。当然,他也可能还没睡,但覃弗樨不想冒险去将他吵醒。虽然他不会有什么怨言,但她总是不愿意的。

      小半月后,她终于腾出一个悠闲的午后,乘着天气晴好,她又跑去了宣玉之院子里。

      然而这一次她才靠近那个院子,就发觉有所不对。屋里有人在说话,甚或是争吵,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确实是很激烈。覃弗樨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再向前,毕竟她从来没问过宣玉之与刘家的渊源,此刻贸然前去探听似乎也不妥当。

      她正迟疑之间,里头突然“啪”地摔碎了个什么东西,瓷器破裂之声总能在人心上敲出很悠长的余韵,仿佛那破碎的一刻始终绵延不绝,始终在回响。覃弗樨一个激灵,把方才的种种纠结瞬间都抛之脑后,她小心翼翼隐匿起气息,悄然朝房门靠近过去。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画的这个女人是谁?”里头是她没听过的男人的声音,情绪很激烈,“说!你究竟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人!”

      宣玉之疲倦而隐忍的声音响起来:“同你无关。”

      “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分一点?”那声音更激动了,随后是一阵隐约的推搡之声,“我对你究竟还有哪里不够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了,你说喜欢写书作画,我都给你备纸笔,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拿我给你置办的东西来画一个女人……宣玉之!”

      “你能将我在这里关到什么时候?”宣玉之的声音反倒很冷静,“你大可以一直将我这么关下去。我是逃不掉。但你莫非觉得,这样就很有趣么?”

      巨大的一声闷响,听起来是一个人被猛地甩到了床板上。宣玉之的声音骤然惊怒了,他厉声说:“放开!”

      覃弗樨砰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床上有两个交叠的人影。一个是她熟悉的宣玉之,他被压制在床上,平日打理得很柔顺的长发完全散乱了,半个身子被另一个男人挡住,只露出一双愤怒又凄然的眼睛。他身前的男人听见声响骇然转头,她没见过他,不认识他,但她怒火中烧,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就与他缠斗在一起。

      那男人不出她所料地毫无还手之力,只勉力抵挡了两招,便被她一掌砍在后脖颈上,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倒了下去。覃弗樨将他往旁边扔开,男人撞在小几上又碰倒了几个瓷杯子,哗啦啦——杯子摔落在地应声而碎,而摆脱了束缚的宣玉之随着这声音慢慢撑起身来,望向她,脸色比地上微微晃动着的碎瓷还要苍白。

      他衣襟松开了,露出一小块分明的锁骨,覃弗樨看着他,无端地为他感到寒冷。他看起来需要一盆热炭,或者一床厚厚的被褥,或者,只是需要有人将那被扯开的衣衫重新拢好。他不冷吗?他好像不觉得冷。他只是仓皇地盯着覃弗樨看。

      覃弗樨目光下移,看见他的右手紧紧抓着一卷揉皱的宣纸。

      她朝他走过去,每近一步,他仿佛就颤抖一下。那也或许是错觉,否则他为何要害怕她呢?覃弗樨走过去,尽量用平日的语气问他:“那是什么?”

      她心中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她想问发生了什么,地上的男人是谁,他现在怎么样,为什么如此害怕。但他的神情是如此无措,让她甚至不忍去问他那些恐惧的根源,于是鬼使神差的,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这个。

      然而宣玉之的惶恐没有因为这个有意转移他注意力的问题而减缓半分。他紧紧抓着宣纸,嗫嚅着:“我……”

      他半晌没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覃弗樨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大约也不大妥当。于是她说:“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说。”

      却不知宣玉之从她语气和缓的话里解读出了什么意思,他的反应反倒更激烈了:“不……不是!”他愣愣盯着覃弗樨看了片刻,垂下头,手忙脚乱地把宣纸展开来:“可以说……你别生气。”

      覃弗樨有些愕然,不知他为什么这样慌张。她想说我没生气,但是话没出口,目光就被宣纸上露出的画像夺去了。

      那画像大抵在方才一番争斗下被弄皱了,却没有一点破损的,那上面画的是……那是她。覃弗樨看出来:那正是她自己。

      覃弗樨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试探性地,像朝一只警惕性很强的流浪的动物伸手一样,在床沿慢慢坐下来:“你在画我?”

      宣玉之的手在发抖。他说:“……是。”

      覃弗樨脑子一团浆糊,她想问但不忍问,最后道:“你想离开吗?”

      她说:“你若想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愿意带我……出去?”

      他小心翼翼的问法仿佛生怕把一场长梦惊碎。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她带他离开?覃弗樨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心情。从前她没想过宣玉之在这府里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可是如今知道了,她根本就不能忍受再把他独自留在这里。

      “只要你想,我就带你走。”她说。

      宣玉之急促地回答她:“我想的。”

      覃弗樨站起身:“你有什么小物件,要收拾起来一同带出去的?”

      宣玉之下意识地要说:“没有……”但话一出口,他又迟疑地顿住了。他改口道:“那儿,书案的抽屉里,我都……我都想带走。”

      覃弗樨按了按他的肩:“我去拿。”

      她打开那个抽屉。

      抽屉里的东西呈现在她视野中的一刹那,她愣了一下。

      里面放着的零星几样物件,每一样都叫她觉得眼熟。自然眼熟,那本来就是经她的手松给宣玉之的。稀奇古怪的石头,歪扭残损的干花,她逛集市时看着觉得精致就买下来送他的面纱,她送他东西总是随性,譬如这个面纱她赠予他时全然没想过那面纱本来是女子用的款式……他也未用这个理由来拒绝她,他甚至将那面纱齐齐整整地叠好了,收在这个当他要离开时都不会忘记的小仓库里。

      覃弗樨喉头发涩,一时说不出什么话,闷头开始给他收拾东西。一件件收好了,她走回宣玉之床边,俯身对他伸手:“抱着我。我带你出去。”

      宣玉之怔了怔,随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慢慢环上她的肩。他大抵是不知从何处落手,动作格外慢,透露出无措与迟疑,反倒让覃弗樨觉得莫名难耐。覃弗樨说:“抱紧一点。离那么远做什么?”

      宣玉之最终小心翼翼地抱紧了她。

      但不知怎么,覃弗樨准备动身之前,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没碰过我。”

      “什么?”覃弗樨没听清,问了一声。

      宣玉之却沉默下去却没再说话了,只是圈着她脖颈的手又紧了紧,轻声说没事。覃弗樨心中也堵得慌,没心思追问,只道:“轮椅就先放这,回去给你做新的……这个带不出去。”

      “麻烦你了。”他轻声说。

      覃弗樨把宣玉之带回自己的小院里安置好,对他说:“你就在这儿歇息……晚些我再来找你。你身上没受伤吧?”

      宣玉之摇摇头。他很安静,很听话的样子。覃弗樨叹了口气,道:“那……我走了。”

      她转身推门出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宣玉之在她身后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

      将近街道上宵禁的时分,她才回了自己院子。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响声,屋子里没有点灯。覃弗樨向前走几步,瞧见宣玉之正坐在床边,她走时他什么样,现在他还是什么样,听见门开的声音,他如梦初醒地转过头来望着门口的覃弗樨。

      夜色里,他眼中的水光比往日更亮,可他的神情,却无端让她觉得灰暗。

      他们在一片黑暗里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覃弗樨缓缓开口说话了。

      “你是……刘宏几年前抢回府的那个公子。”

      “你的腿,”她艰难地说下去,脑海中回荡着今日在茶馆里听的话,“也是他打断的?”

      刘宏是刘铮最不成器的三子。纵然刘府一家子人本来都是混蛋,然而刘宏的两位兄长,志向尚且还在仕途上,偶尔也能做出一点有益社稷的成绩来。刘宏却是彻底的一个骄奢无理、骄纵跋扈的公子哥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且又荤素不忌,街头强杀良民这样的事也做过一两回,甚而都不算新鲜。宣玉之身世平平,面对士族的压迫,宣家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宣玉之就是这么被刘宏抢进府中豢养着的。

      这故事覃弗樨从茶馆集市上转悠一圈,稍微用功夫打听,就能听完个七七八八。刘宏作恶之时甚至都没有想着要把自己做的脏事埋得天衣无缝。可即便一直有人知晓、有人记得,又能怎么样呢?记得这桩事的街头邻里,没有一个能去对刘家做些什么。甚至更多时候,他们也只是世家公子拙劣不经掩饰的恶迹中的牺牲品之一而已。

      覃弗樨每说一句,宣玉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静地望着覃弗樨,半晌,忽然伸手来拉她袖角。

      他抓得也轻,像捏着一张掉进过水里的旧宣纸:“他没碰过我。”

      覃弗樨从没听他说话这样急过,他一迭声地说:“我是干净的,他没碰过我……你会觉得恶心吗?”

      他嘴唇开合,震颤着,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问出那一句话后,反倒忽然没有别的可以辩驳了。

      最后他颓然地说一声:“对不起。”

      他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了。他不敢回想自己被压在刘宏身下时覃弗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脸上是什么神情。他耳边全在回响刘宏被扔开时瓷器碎了一地的声音,那声音有什么蕴意呢?是她在愤怒吗?她走进来看见他的时候,心中到底是怎样去想他。

      他对覃弗樨怀有的心意,本来就太可笑了。

      很久以来,他就那么坐在他的轮椅上望着高高的院墙,望着那些飞来飞去的、自由快乐的鸟儿。翱翔于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连行走的感觉也已经快忘记了。所以他倒是很爱去看那些鸟儿。忽然从某一日起,覃弗樨就如一只鸟儿一样飞进了他的院里,来来去去,她比生着双翼的鸟雀还要灵敏快乐得多。他注视那堵墙,从等待鸟雀的出现,到等候她的到来,日复一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鸟雀是不应被关在笼中的。不过有时,鸟雀也应当有个歇脚的地方。她常来刘府中找他,大抵将他看作个消遣……那不是也很好吗?那也很好了。

      他不良于行,连与她一同闲逛也做不到,她是来去自如的人,哪一日她若要走时他也根本无力挽留。

      只是这个小院能时不时地留下她一时半刻,他便觉得很满足。

      可偏偏叫她看见了那种腌臜的场景。

      “对不起。”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声。

      覃弗樨惊诧地在他面前蹲下身去,试探性伸手,很轻地蹭过他的眼角,她没有看错,那真是他的眼泪,触手冰凉,直好似滴进她的心里:“你为什么要同我说对不起?”

      宣玉之垂眼只盯着她腰间的系带,固执地问:“你觉得……恶心吗?”

      “宣玉之……”她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喊他名字,心里酸涩得要命,“我只觉得他做下这样的事恶心至极,可那跟你没关系,你怎么会这样想……宣玉之。”

      她慢慢抚过宣玉之没有知觉的腿,隐隐地,她感觉自己的腿阵阵疼痛:“你疼不疼啊?”

      “我怎么才知道这些啊,我怎么现在才把你从那儿带出来。”她语气中的难过刺得宣玉之眼泪掉得更多。

      “我早就该带你走的,我早该……我该弄死那个渣滓。”

      宣玉之怔怔地抬眼看她。

      “你不觉得……”他说出半截话,然后张了张嘴,最终很艰难地才说出下半句:“……很脏么?”

      覃弗樨抬手扣住了他搭在床沿的手,让他惊得一颤。

      “他是个脏人,同你有什么干系……宣玉之,”覃弗樨严肃地说,“不许你再说这话了。再说……再说我要生气。”

      宣玉之静默一瞬,乖乖被她抓着的手讨好地蹭了蹭她掌心。

      “你……”覃弗樨迟疑片刻,罕见地有些结巴:“你愿不愿意、就是……你可愿留在我这里?我不是说像刘宏……”

      她舔了舔唇:“你若不愿留在这里,我便找别处安顿你,不会让刘府发现你的……”

      宣玉之心中一窒,但又即刻叫自己平复下来。

      “……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你帮了我许多,我已经感激不尽,不知如何能够回报你……若还一直仰赖你帮我,实在太不知好歹……”

      “只有感激么?”覃弗樨忽然直视着他问道。

      宣玉之的话语哽在喉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今日若是换了旁人在此,我也不会叫他选择要不要留在我这里,”覃弗樨说,“我只问你,是因为我心悦你……我想护你周全,想你留在我身边。”

      她生平第一回说这样的话,脸上也不由阵阵发烫,然而说出口时却字句坚定,只因说的全是自己心中所想。

      宣玉之与她怔怔对视着,梦呓一样说:“我只怕……我会成为你的累赘。”

      像他这般的,坐着轮椅的人……他留在她身边,她怎会没有腻烦的那一日呢?

      “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拖累我,”覃弗樨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信谁,也该信我。我最不怕麻烦。你只说你心中有没有我?”

      她问得直白,只要这一个答案,只要宣玉之凭这一个答案决定去留。宣玉之看了她很久,最后轻轻笑了一下,被她扣着的手,慢慢反过来缱绻地握住了她的指头。

      “我的心早就……叫你占住了。”

      他笑了笑,自我埋怨道:“它是很不争气的。”

      “好吧,我也是不争气的。”覃弗樨也笑了,干脆起身一把抱住了他,嘟嘟囔囔道:“我要抱着你,可不许拿什么于礼不合的话来堵我啊,我不爱听。”

      “……好,我不会说的。”他的语气有些无奈,身子也因覃弗樨的突然袭击而显得僵硬,但小半刻后还是软下来,堪称乖顺地任她抱着。

      覃弗樨抱了他半晌,突然“噗嗤”地笑出了声。

      “……嗯?”宣玉之不明所以地侧头。

      “春天还没到呢。”覃弗樨没头没脑地说,又笑起来,语气里带着一点得意:

      “不过这朵美人花,还是叫我采下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GB】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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