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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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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农忙,光阴珍贵如金,转眼一旬已过,到了三月头。
卫扶光事凡亲为,奔劳多日,终于集全了遗光阁所持关于永安郡主与北域的所有线报,每日从暗门送入宣王府。
此时弘化十四年这一科的科举也办得如火如荼,举子们纷纷进京,预备即将开始的会试。
楚玄照还未来得及处理完卫扶光今天带来的新消息,忽然有宫里的人前来传旨,命他进宫入文渊阁议事。
传旨太监宣完上谕,笑眯眯地补充道:“东宫与两位皇子俱已接旨去往文渊阁了,宣王殿下,请吧。”
但凡朝中有不紧急的要务,弘化帝与阁臣议事时总会让几个皇子旁听习政,惺惺作态地把楚玄照也带上。
——纵然弘化帝心里巴不得这个侄子是个蠢出生天的废物,一辈子无德无能,面子上也要装作对亡兄遗子视同己出用心教育,奈何他自己不争气的样子。
这次要议的事大抵有关科举事宜。
楚玄照去了也是走个过场,既不能听到什么真东西,也不会发表意见,对这套流程已经习惯了。当下就备马入宫,直入文渊阁。
文渊阁内今日热闹得很,弘化帝坐上首,内阁首辅和次辅在下首赐了座,太子立于皇帝身侧,二皇子与三皇子站在堂下。
楚玄照最晚到,大模大样进了门,先向皇帝行礼,拜道:“臣楚玄照觐见陛下,问陛下安。”
他礼行的不甚标准,人也没个正形。弘化帝却也习惯了他不正经的样子,并不见怪,反而像寻常长者一般关怀道:“平身吧。又是骑马来的?你看你这一身的汗。”
楚玄照笑嘻嘻地应声:“尊者召,臣不敢不速。”
太子站在侧首微笑观之,楚怀燚在他背后翻白眼,边上年龄尚幼的三皇子楚怀熹倒是对他多日不见分外想念,幼犬似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楚玄照先见过两位阁老,转头朝楚怀熹做了个鬼脸,和他站到一起,逗的楚怀熹乐不可支。
楚玄照甫一站定,弘化帝便发话道:“都来了,杜阁老,开始吧。”
杜首辅便拱手称是,道:“春闱在即,前拟定主考官大学士钱绍昨日急病身故,如今会试主考官悬而未定,特请陛下示下。”
急病身故?
会试历来都是以大学士为主考官,钱绍去年才升任翰林院,且年不过四十余,怎么会恰好在会试暴毙?
他究竟是死于急病,还是死于自己曾任东宫属官、效忠太子的身份……
楚玄照不动声色地瞥了楚怀燚一眼,后者无动于衷,看不出端倪。
弘化帝语气沉痛,脸上却看不出多大悲伤:“此事朕亦已闻知,钱卿壮年早亡,甚是可惜,朕已晓谕有司,从大内拨款厚葬。”
楚怀燚的夺嫡之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弘化帝对钱绍的死因却并不打算追究……
这可有得说了。
皇帝又言归正传:“至于新任考官,杜卿有人选否?”
首辅杜大人名字唤作杜修名,仕龄不足二十年却高居首辅,是因为他是弘化皇帝的妻兄。
弘化帝的元妻在他登基前就已故去了,他未曾续弦,杜氏一族也仍旧为他所信任。
皇帝如今凡共三位皇子,除了年龄尚幼的楚怀熹是宫妃所出,太子与二皇子都是元妻嫡子,一母同胞。
如今两个亲外甥相争,杜修名会帮谁?楚玄照倒有些好奇。
只见杜阁老徐徐道:“吏部侍郎袁通,庶吉士出身,惠施多方,学富五车,于朝中素有美名,臣认为其为人稳重,可以担当大任。”
楚玄照闻其名,在脑中回想片刻,想起这个袁通师从太子的岳丈,是弘化五年入的朝。
弘化帝即位之初,朝堂上拥立楚玄照的先帝遗臣众多,他立长子为东宫,不过是为了循宗法立嫡长、稳住自己一脉的传承,所偏爱的一直是二儿子,二皇子的野心就是被君父亲手养起来的。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谁也说不好他到底有没有动废立储君的念头。但太子毕竟是太子,嫡长正统,人心所向,杜家不敢冒险去转头支持楚怀燚也是情理中事。
“杜卿举荐袁通,太子,你认为如何?”
弘化帝这是要试探自己的儿子们了。
太子的回答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圣谕煌煌,儿臣岂敢妄言。”
楚玄照瞧着他太子大哥与皇帝之间全然是君臣礼节,像是一丝父子之情都没有了似的。
弘化帝一笑置之,看不出情绪,接着问:“二皇子怎么说?”
会试考官便是这一科举子未来的师门,楚怀燚既有夺嫡之心,自然不肯坐看人才尽归太子门下。
只听楚怀燚振振有词道:“儿臣认为不妥。历来主考官都是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员。今命区区一个侍郎主持,岂不掉了身份。”
弘化帝点了点头,隐隐有几分赞许。
接着,他跳过年纪尚幼的小儿子,问楚玄照:“玄照,你看呢?”
楚玄照被点名,一愣,故意皱眉想了半天,然后毫不惭愧地嬉笑道:“袁通是谁啊?”
弘化帝看他朝中凡事一概不知,本欲说他几句,台下楚怀燚却先嗤笑出声,惹得楚怀熹狠狠瞪了他二哥好几眼,当庭就要吵起来似的。
太子扼住局面,躬身向弘化帝行礼:“请父皇圣裁。”
皇帝不言语,眯着眼,目光在阶下巡视一圈,最后落在太子身上,上下打量。
太子恭顺地低着头,并不直视君父。
弘化帝忽然起身,慢慢踱了一圈步,道是:“选贤举能乃为臣本分。杜首辅,敲锣卖糖,各干各行,这考官的人选你内阁自行票拟吧,不要来问朕。”
语毕,踏出阁门去,众人皆行礼恭送。
弘化帝既走,内阁次辅不解地问道:“皇上语焉不详,那主考官究竟定谁呐?袁通到底行是不行?”
杜首辅摸着胡须琢磨圣意,脸色沉着,却不说话。
楚怀燚抢话道:“袁通当然是不行,张大人没看见父皇朝我点头么?”
张次辅更加焦急:“那圣意究竟如何?”
满堂寂静中,太子发话了。
他垂着眼眸,声音不大,满堂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父皇说,敲锣卖糖,各干各行,礼部掌贡举之法,圣意要的大概是礼部尚书尹大人。”
满堂此刻寂静更甚,连楚怀燚都没出来顶嘴。
——故尹太师之子,恭淑皇后之弟,楚玄照的舅父,礼部尚书尹伯松。
当年尹太师身为楚玄照的亲族,却为了明哲保身拥护弘化帝自立,尹家虽保住了官运昌隆,却也从此被朝堂上的清流们排除在外。
当下皇帝为何选尹尚书做主考官,这背后是否还有什么深意?
这不过是因为当朝官员大多已在两位皇子之间选定了站队,而尹家既不是太子党,也不是二爷党。楚玄照心下分明。
他慵然打了个哈欠,击了两下掌,道:“还是大哥最能体察上意,舅舅才高八斗,定然不负所托。事也议完了,我府里还有人等着,先行一步啦。”
楚怀燚嫌弃他:“粗鄙。”
楚怀熹愤愤不平:“不许骂玄照哥哥!”
“楚怀熹,太傅没教过你长幼尊卑?要我来教你吗?”
太子先前听楚玄照的风闻越传越不像话,本想留他下来教诲说沉迷美色不是正人君子所为,那边另外两个弟弟又吵了起来了,一时分身乏术。
楚玄照看准太子无暇顾及自己的时机,当即告退,溜出宫外。
诸事繁杂,叠在一起,他要先去浮月楼找一趟卫扶光。
浮月楼隐室内,琴音袅袅,嚱然如叹。
“樵歌来曲径,入耳韵清凄。这琴声里徵音抑扬,徵音主事,看来卫阁主有心事。”
隐室是浮月楼的私密之所,只有卫扶光回京时启用,连明面上的掌柜都只能候在门外,不得步入,楚玄照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卫扶光今日穿了身青纱直裰,发髻用一只短簪束起,散落了些许拂在耳侧,闭目弹琴,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架势。
“你的心事可不就是我的心事。”卫扶光拨了最后一下弦,睁开眼,高深之态立刻荡然无存,嬉皮笑脸地同楚玄照打趣。
楚玄照不等招呼,自行坐下。旁边桌案上放着两杯茶,热气蒸腾,他端而饮之,冷暖正好。
“你连我大约什么时候到都能料定,可见遗光阁如今在盛京算是本事通天,镇抚司也未必及得上。”楚玄照放下茶盏,垂眸道,“让我皇叔知道江湖上还有你这等人物,恐怕又要寝食难安了。”
卫扶光坐到茶案另一边,做作地叹了声气:“唉,这江湖和庙堂本该两不相扰,奈何宣王殿下有求,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喽。”
“那我还真是荣幸之至啊。”楚玄照尾音拉的老长,怪声怪气地应和道。
卫扶光笑嘻嘻地拱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楚玄照有些嫌弃:“你正经些,有事要说。”
卫扶光瘪瘪嘴:“同我学吞刀吐火、一起演杂耍的时候不嫌人不着调,现在倒来嫌。行吧,且说来。”
楚玄照懒得和他扯皮,直切正题:“翰林院钱绍大学士那里你有眼线盯着吗?”
卫扶光点头又摇头:“遗光阁势力根基不在盛京,这些年的经营还不够,朝臣府邸中事只能知道个大概,做不到事无巨细。”
“那便说说探听到的大概。”
“钱绍暴毙前确曾染病,派人去草堂请过大夫,脉案写的不过是风寒之症而已,他不会是病死的。”
“我想也没有这么巧的事。”楚玄照接着问道,“都有哪些不寻常的人出入过他宅邸?”
“弘化帝听闻此事特地遣了太医来奉差诊治,后东宫亦有使者探病,二皇子的人紧接着比照太子的礼单送了些药材过去。”
楚玄照脸色渐寒,楚怀燚的罪名此刻在他心里已经坐实了大半。
本科进士要成大气候,少说也要再过十年。十年后是什么光景还未可知,倘若真有人才,也不一定就会认死在主考官门下。钱绍为此送命,实在冤枉。
楚玄照和楚怀燚打了十多年交道,了解楚怀燚为人,虽然骄横跋扈、行事鲁莽、自命不凡,可曾经至少行事坦荡,占个光明磊落。如今不过几年光景,便利欲熏心至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
人为了欲望究竟要扭曲狰狞成什么样?
自己早晚也会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吗?
楚玄照扪心自问,竟不可知。
卫扶光看他神色沉重,知道他又想远了,敲了敲桌面,道:“朝堂之事我不了解,你大概自有定论。我要提醒你另一件事。”
楚玄照暂且收住思绪不去乱想,问:“什么?”
“我今日送进王府的新消息看过了吗?”
这些日子里,卫扶光一直在帮楚玄照查容渊的事。
“北域众部从来没有姓容的人,容渊这个名字是假的,我知道了。”楚玄照道,“可是北域凡有点名声的人物,画像没有一个能和他对上的,即使知道了真名又能如何?”
卫扶光故意卖弄:“北域没有容这个姓,可有个人名字却里带个容字,你道是谁?”
楚玄照听卫扶光故意这样问,心头微动,有了猜测。他目光看过去,嘴唇翕动,报了一个人。
卫扶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