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天也在谋反》迢迢月色

6、第六章

　　楚玄照久居上位，虽然平时没分寸惯了，此刻眼神凛冽起来，却依然有一种迫人的威压。

　　容渊不为这气势所迫，依旧从容镇定地坐着，柔声微笑道：“这话我只当着殿下的面说，并不会传出去。殿下急什么，我与你是一路人。”

　　“一路人？不管你猜测什么、图谋什么，都要明白，我乃大祁宣王，姓的是楚，是决不会与外族合谋窃夺楚氏河山。”

　　容渊慢悠悠地摇头笑道：“什么窃国，殿下言重了。我欲与你同道而行，不过是也想把你皇叔从那个位置上赶下来罢了。并没要你家的河山。”

　　楚玄照心下一愣，目若寒霜，狐疑道：“大祁的皇位上坐着谁，同你们有什么干系？”

　　容渊偏过身子向北望：“弘化皇帝五次三番想谋害我们领主，这个仇早就结下了。”他说着勾起嘴角，刻意地叹了口气：“有仇报仇也不行？你们祁朝人可真霸道。”

　　楚玄照横眉：“报仇？中原与北地的宿仇何止千年，恩怨纠葛，早就算不清谁该报谁的仇了。即便真要改朝换代，我也分的清孰轻孰重。”

　　容渊面如平湖，缓缓道：“千古恩怨自有后人称道。只说弘化一朝，他使过多少阴毒手段、屠害了多少边民性命，宣王殿下，塞北之外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容渊的言语间透露出一丝嫌恶。

　　他平时说起话来三不着两，十句有九句是编的，但此时这憎恶看起来却发自真心。

　　“他日新皇登基，纵使敌我不两立，相信殿下也会选择堂堂正正的方式对敌。北域不愿意有一个卑鄙的对手，这就是支持你的理由。”

　　楚玄照冷笑：“他行事再卑鄙，利好的也是我大祁。我身为祁人，你拿北域的苦楚来同我说事，真当我是什么怜天悯地的圣人吗？”

　　楚玄照言词强硬，眉眼间的杀气却渐渐收敛。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北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干我何事。再说，满盛京皆知我是个荒唐王爷，最喜欢邪门歪道，行事堂堂正正？你想远了。”

　　容渊微笑着，深沉的目光笼在楚玄照身上，像是能一眼把他看透：“殿下，我既然知道你的鸿图，又怎么不知道你纵情声色的表象下藏了什么呢。至于你为何如此，你的旧恨，我大约也能猜到。”

　　——他对此居然亦有所知。

　　楚玄照只觉得这话如入耳惊雷，危险重重，眼波横扫，警惕道：“你是北域什么人，我有什么旧恨，我的家事，你凭什么知道，凭什么在这里言之凿凿！”

　　面对楚玄照的质问，容渊依然不动声色，指尖蘸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穆。

　　“永安郡主十余年前便已身故，与穆家何干。”楚玄照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还是说，你就是永安郡主那个在传闻中被杀死的小王子。”

　　“小王子？”容渊谬之不然，大笑道：“被扔下万丈石崖，早死透了。”

　　“我知道你有不少疑问，但正如我日前之言，纵然我现在全然诉诸以实情，你也未必会信。”与楚玄照不同，容渊讲话的音调总是很平缓，时常带有一抹莫名而来的笑意，像是永远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日后时候到了，我对殿下将有所求，自然会有问必答。”

　　自己倒像是被这人推着往前走。

　　楚玄照这样想着，肃然道：“焉知日后你说的便是实话。”

　　容渊正经话说完了，又开始扮起软弱无力，倚靠在桌岸上，一手撑着头，直勾勾看着楚玄照微笑：“王爷这么英明，是不是实话，一听就知道了呀。”

　　楚玄照低下头，却并不俯身，伸出右手，两指相并挑起容渊瘦削的下颌，视线对上他狭长而上挑的凤目，盯着那双美色迷人的眼眸：“你既然笃定我有大志向，也该知道，有大志向的人，不会留一把不知道锋芒朝向谁的利刃在身边。”

　　容渊也不避，任凭楚玄照摆布，仍旧噙着笑：“殿下以后要做大事，成事之路上，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利刃。”

　　楚玄照的眉心向下压，指尖自下而上抚过容渊的脸颊，摇头道：“巧言令色，不可信。”

　　容渊低笑阵阵：“饶不可信，横竖如今被你关着，若有异心，要给个了断也不过在几息之间。殿下有用我之处，暂且可以放心。”

　　这又与楚玄照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了。

　　不管北域插手中原事出于何，他容渊孤身一人，又不是千军万马，自己能有什么驾驭不住的。若是北域还有什么动作，有卫扶光在，他也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大局依然在握。

　　楚玄照嗤了一声，撤开手，一个转身重新坐回原位，脸上不再显露锋芒，也换回原本凡事俱不在乎样子，斜勾嘴角，缓缓道：“别的都用不上，就安心做蛊惑本王的祸水吧。”

　　容渊了然，很配合地展颜一笑，丹唇皓齿，目如悬珠，倒真有几分史书上祸国妖妃的风采。

　　翌日巳时一刻，二皇子果然驾临宣王府。

　　马车停在正门外，小厮打起帘子，二皇子从车里下来，朱缨宝饰，通身气派，长得与楚玄照有两三分相似，看上去却比他正经得多。

　　唐管事和门房们一同拥上来行礼问安，将二皇子迎进来。

　　楚怀燚抬履进门，倨傲地问道：“你们主子呢，怎么不亲自来迎我？”

　　唐管事陪着小心答说：“我们王爷早就在堂屋候着您来了。”

　　楚玄照确在堂屋，却并不像是个等人的样子。

　　他散漫地坐在坐榻之上，容渊头枕着他的膝，伏在他怀中。楚怀燚来时，楚玄照正从案几上的果盘中拣了颗荔枝，慢悠悠地剥着吃。

　　容渊抬头撑起身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没吃过这个，给我也尝尝。”

　　楚玄照百依百顺地哄他道：“好。”然后像没看见二皇子进来似的，只顾给怀里的人剥荔枝。他剥得很仔细，喂进容渊嘴里后，还用自己的手等着接核。

　　容渊恃宠生骄，也一样忽视来客，啖毕荔枝，满意笑曰：“嗯，很甜，喜欢。”

　　楚玄照顺着他：“你既喜欢，我就让人多多备些，每日送到你处。”

　　楚怀燚终于看不下去：“楚玄照，岭南的贡品你怎么多备？去皇宫伸手讨？”

　　楚玄照像是才发现屋里来了人似的，惊讶道：“二哥什么时候来了，也不早叫我，二哥快坐。来人，给二殿下上茶。”

　　这样说着，却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楚怀燚并不落座，背着手斥责：“早叫你有什么用，你眼里还有别人吗？沉迷美色纵情享乐，为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宗族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楚玄照看了看怀里的容渊，话顶话地反驳：“谁和你说他来路不明了？罢了，小渊，你先和二皇子见个礼。”

　　容渊像是很听他的话的样子，站起来低头向楚怀燚浅浅作了个揖，道了句：“见过二皇子。”

　　楚怀燚本就看楚玄照不顺眼，看容渊更不顺眼，并不受礼，而是趾高气昂地说：“以布衣之身参见皇子只用作揖？还不给我跪下。”

　　容渊还没反应，楚玄照立刻护着他：“楚怀燚你想找事冲我来，欺负平民百姓算什么本事。小渊，你回来，别理他。”

　　容渊倚着楚玄照的肩重新坐下，仍旧低着头，只抬起一双眼睛，打着转看向楚怀燚，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二皇子观之似是如果真把这人怎么样了，楚玄照就要和自己拼命似的。

　　偏偏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虽说是他堂弟，却领着亲王爵位，品阶比自己这个皇子更高，压不住他。

　　他剑眉一竖，拿出兄长的款训话：“上不能为君父分忧，下不能给黎民做表率，做这些让人笑话的把戏，楚玄照你真打算一辈子碌碌无为当皇家的米虫吗。”

　　楚玄照全无所谓：“不可以吗？”

　　楚怀燚没想到楚玄照厚脸皮功力更胜从前，被他噎地无言以对。

　　“你邀我过来，就是为了拿出这副做派来气我、让我看看你有多烂泥扶不上墙？”

　　楚玄照终于切入重点，得意开怀：“自然不是。从小到大，你每次得到什么新奇玩意，都眼巴巴地要来和我炫耀一通。”

　　侍女打了水侍奉在侧，楚玄照把刚剥过荔枝的手盥洗干净，又环搂住容渊的肩：“我如今得了这么个美人儿，自然也要请你过来看看。二哥，见过我家小渊这么好看的人么？”

　　容渊循声，扇动着羽睫，正视楚怀燚。

　　楚怀燚如鲠在喉，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昏了头，也别把别人像的和你一样格调低俗。”

　　固然容渊面色如玉楚楚动人，楚怀燚刚进堂屋时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此刻他被楚玄照的作派恶心到，既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也不愿自低身份去和他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宠计较。

　　“你这宣王府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待。”楚怀燚甩下一句话，转身欲走。

　　他步子踏出去没两步，楚玄照却又在他背后唤了声：“楚怀燚。”

　　楚怀燚驻住足，却没回头。

　　楚玄照话语里不再有玩笑的味道，语气平静而淡漠：“春闱快要开始了。”

　　楚怀燚背对着他问：“那又怎么样？”

　　楚玄照难得认真：“我劝你不要在这个关头多生事端。科举事关国运，太子容你放肆，陛下容你放肆，满朝的朝臣也容不得你。”

　　楚怀燚仍旧背对着他，语气不善，冷冷地说：“这也不关你的事。”

　　楚玄照道：“你没你自己想的那么强大，大皇兄也没你想的那么庸弱。”他说着皱起眉头，“你就不怕自己万劫不复吗？”

　　楚怀燚回首，深深看了楚玄照一眼。

　　他停顿了不过须臾，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太和殿的宫墙年年上新漆，那样浓烈的朱红色，似乎原本就是血染就的。居于上首那把睥睨众生的龙椅，浴血而生。

　　生在帝王家，退一步万劫不复，进一步名垂千古，生亦何所欲，死亦何所惜。

　　楚怀燚不怕，未来楚玄照也不会怕。

　　纵然万劫不复，也没人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