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里的花》树下有座山

28、第 28 章

　　日复一日相似的生活很容易让人忘却时间，罗姆重新回到那种不知日期与时间的闭塞生活，偶尔感到无趣时就去找金毛谈心，这个少年虽然头脑简单，但从小到大的友人莫名其妙离开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影响，他尝试学一些新的本领，去看更多的书。
　　“以前白蓟哥总是嫌我笨，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撇嘴，“自顾自非要走……以后，再等我长大些，我再辞别兄弟姐妹们去找他。”金毛曾经这么说。
　　罗姆觉得他心里是隐隐约约感到了不详的，但是他有意避开自己关于厄运的猜想，往好的方向催眠自己。
　　罗姆尝试去和父亲说过，不要再卖来新的人了，后来干脆说接下来这几年的生日礼物就改成少买些人进来，这是她仅仅能做到的事情了。
　　至于已经在这里的实验品们，就只能维持现状了，他们的生死只能听天由命——至于她自己，罗姆发觉自己的身体莫名比之前好多了，她不太清楚原因，而其他人似乎也没发觉什么端倪，只是说她可能是处在发育期精力更好了。
　　其实罗姆已经有了自己的推断，只不过她没多说什么。
　　一转眼两年多过去了，罗姆快到十六岁了，这两年里她见证了不少实验所的朋友们的死亡，不知不觉间她竟然习惯了。金毛身体格外的好一直陪着她，他这两年不停蹿个，又高壮完全不像一个青少年。
　　马迪尔告诉罗姆她在最后还需要动一个小小手术，如果运气好的话以后就不用再做手术了，这个手术安排在她的十六岁生日后，罗姆特地问了RA63是否也要做手术，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他们俩的手术时间其实差不太多。
　　一天她和金毛呆一块儿看书，罗姆记得很清楚那天金毛拿着一本“地表地理图册”看得很认真。
　　“雏菊妹妹，我们在……这里？”他指着一片大陆上的某一点，其实罗姆也不太清楚具体的位置，只知道是这片大陆。
　　“大概？”她歪头看过去，“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啦？”
　　“我想去找白蓟哥了……”他垂着头，突然声音里有点哭腔，“原本和我在一块的兄弟，只剩我一个了，我原本就是为了他们和其他兄弟姐妹所以才留下来的，可是他们都走了。”
　　研究员哄骗他们那些死了的实验品是出去进修了，他们如果表现得好的话可以见到他们。
　　“恩……好啊。”罗姆拍了拍他的背，“你要去地吗？”
　　金毛点点头。
　　“那里没有吃的怎么办啊。”罗姆问。
　　“不管是杂草还是污水我都会吞下去的。”金毛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听说老鼠在地表依旧存在，我也可以抓来老鼠吃。”
　　罗姆明白他确实可以这么生存下去，金毛的身体里不少内脏都被器械替换了，所消耗的能量大大减少，因为改造后他可以不自觉的通过皮肤获得空气里的水分——或许他也可以进行光合作用，罗姆不清楚，金毛主要混了些两栖的特性，还有不少其它零零碎碎的基因，应该也有植物的，除了外表像人以外里面已经完全不像了。
　　罗姆也怀疑他脑袋愚笨是实验副作用，也有可能是他们有意为之——只要服从命令就行了，不需要思考更多，白蓟大概是被买来时的年纪太大所以失败了吧。
　　哎，说到白蓟，罗姆对一直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哪怕是最后，他留给她的依旧是那副可靠温柔的模样，而自己却没有为他付出多少。
　　“白蓟哥之前说他要去亲自见识这个世界。”罗姆咧开嘴，“他如果知道你现在和他有一样的目标一定会很高兴的，一定。”
　　金毛疯狂点头，然后又歪着脑袋看罗姆：“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雏菊妹妹？”
　　“我要做一个历史学家，去编书。”
　　“那是什么？”金毛不太懂。
　　“那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做的事情都是去发掘。”罗姆看着像大狗狗一样的金毛，伸出了一根小指，“这是古老的仪式，代表庄重的宣誓自己要完成某件事。”
　　“唔？”金毛学罗姆的模样，然后罗姆和他拉了拉勾。
　　“恩，你能坚持下来去地表的，我也可以编出完整的真实的一本历史书。”罗姆笑了笑，“一定。”
　　谁也不知道风平浪静的海面会被突然扯开，激起千层波涛。在2653年末，罗姆发觉周遭莫名其妙地笼罩上了恐慌的气氛，手术也提前做了，她和金毛都很好，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这造孽的实验应该迎来结局了，万幸万幸。
　　但是没有人因为实验终于成功露出喜悦的表情。
　　在实验结束的康复期里罗姆一直没有见到马迪尔，连安小姐也很少露面，罗姆一个人蜷缩在病床上胡思乱想，能下地之后去隔壁金毛那里打发时间。
　　“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她挨着金毛读书，金毛听得困了开始垂下脑袋。
　　突然房里一片漆黑，罗姆期初没反应过来，几秒种后她一下子站起来晃醒了旁边的金毛，她把书抱在怀里凑过去，“喂！金毛！现在才下午三点。”
　　“啊，恩？怎么回事？”金毛嘟嘟囔囔。
　　“可能是能源出了问题吧。”罗姆一只手夹住书，另一只手把金毛扯起来，“奇怪，不是有备用能源的吗？金毛！”她又用力拍了拍金毛，“你夜视比我好，快点拉我出房间到走廊去，我们去找人问问。”
　　金毛用的大手裹住罗姆的手，罗姆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房间里一点光也没有，她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前面的金毛似乎打开了门，罗姆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她小心地踮着脚跟出去，远处走廊里好像有几盏小灯是亮的，稍微能看清地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罗姆心里也没底，和金毛往灯光处走去，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向这里。
　　是安小姐，她看见罗姆后直接抓住罗姆的手要她跟她走，罗姆把书塞给金毛让他拿着然后拉住他的衣角跟在安小姐身后跑，混乱之中什么也顾不上问，安小姐直接把他们带出实验所，罗姆看见关承急躁不安地等在门口，看见罗姆之后向她招手，没有多说什么就把她和金毛推进车里发动了汽车，罗姆慌忙扒住车窗，只能看见实验所越来越远隐匿在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啊？”罗姆扭头坐回座位，伸手扶着前面的座椅。
　　关承的表述很混乱：“彻底完蛋了，他们控制了一切，怎么会！”他停住，然后语气放缓了些，“罗姆，电子人控制了能源，控制了特级区，他们放开一道口子说可以让非特级区居民出去。”
　　面前的路依旧一片漆黑，只偶尔有几个使用储备电的灯是亮着的，路上倒是没什么车。
　　“互助会不让这个消息传出去。”关承声音有几分急躁，“我尽力通知了一些人，他们应该已经出去了，安小姐拜托我让我把你也带出去。特级区很危险，不能留在特级区了。”
　　车到了边界，好像有什么东西扫描了一下车子就放他们过了，关承说这是曾经人类拥有的技术。
　　“我会带你们去林夫人那里，罗姆你和RA63在那里借住。”关承的声音还有些颤抖，“电子人应该不会那么快行动，我和林夫人商量之后再回来看看谈判事宜进行如何。”
　　关承没日没夜地开车，几乎没睡过，先是拿咖啡当水喝，之后干脆让金毛坐在旁边负责叫醒他，花费时间直接被压缩了一半，他们进了D区，罗姆发现边界的审查几乎不管了，直接放他们过了。
　　D区的天空还有一点点光，也只是勉强能看见的地步，到林夫人那里的时候关承先让罗姆和金毛到客房休息，他自己小跑到了林夫人的书房。
　　“夫人！”他敲了敲门之后就推门而入，“是到了放弃D区的时候……”他看清昏暗房间里坐着的人，“小林？怎么是你，夫人在哪里？”他急促地走过去按住林杨的肩膀，“事态严重了小林。”他边说着，边弯下腰把头埋在林杨的肩膀，“怎么办……”
　　那双纤细的手抚摸上他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在摸什么小动物一样，林杨的语气平淡：“夫人她有自己的打算，你留在D区，等待吧，等待属于人类的终极。”
　　“林杨！你放弃了吗？”关承有些情绪激动地抬起头，“把D区毁坏，一定能重创他们的！我们明明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借助林夫人的力量先把百姓疏散！”
　　那双手把关承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拿开：“电子人不会伤害百姓。”
　　“你，你……”关承手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了林馥和那相似的脸，心里产生了些怀疑，犹豫半晌才试探着叫，“林杨？”
　　女孩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不动，关承有些受不住这种凝视，他抓着头有些抓狂地不停念叨。
　　“林杨，林杨，林杨，林杨？”
　　没有回应。
　　“难道你又要告诉我你是什么双胞胎三胞胎林馥林什么什么吗？”关承吼了出来，“林杨呢，林杨呢？”
　　“这具身体就是林杨。”面前的少女面上带着一丝悲悯。
　　“你不是！”关承摇头，转过身去，少女又走到他面前，伸出食指点着他的额头，“我曾经以为你是什么正派人士，才那么放心让你在我家随意进出，没想到啊。”她冷笑一声，“你要是问你恋人的记忆到哪里去了，我只能说很抱歉，她的记忆已经进了焚烧炉焚毁不见了。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在你眼前啊。”
　　关承瞪着她，目眦欲裂，他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夫人？”尾音被吞了下去，因为面前的少女得意地笑着点头。
　　“大势已去，就告诉你吧，你见到的这些皮囊都是林漾的复制品，她本人在几百年前就心碎而死了。克隆品继承了遗志和记忆一代一代传下来，感谢电子人的技术。”她笑得很开心，完全就是个真的活泼少女，“我不人不鬼在世间苟延残喘，为了把那群特权者统统剿灭，让我做什么都行。”她笑着，但是声音却是咬牙切齿发出的，渐渐又柔和了起来，“电子人会赦免所有百姓，让他们一道成为电子人的同类，迎来彻底和平的时代，关承，这也算是你的理想吧，所以安心等着。哎，我这几百年总算是到头了。”
　　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林漾拍拍关承的肩膀：“哦对了，你是不是有个特级区的朋友在这里啊，他死了，我把他的骨灰直接撒到了重修新墙的水泥里，就让这些剥皮吸血的特权小崽子也做点贡献吧。”
　　泽弗！关承剧烈颤抖起来，他想起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的笑脸，他的坚持与付出，他的渐渐沧桑与失意颓废，他多么鲜活地存在过！但如今一切都成为了泡影，如此突然，愤怒冲上他的大脑，他质问：“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从未做过真该死的事，而且就算他该死，也轮不到你来审判！”
　　“啊，啊我知道。”林漾笑意收敛了些一脸冷漠，“但是我不管那么多，特级区的人都该死。几百年前的血债，那些仇恨早已被世人淡忘，但绝不能被一笔勾销。关承，第一个林漾，她的家人，她的朋友，都不明不白的死去了，她不能报仇吗？”
　　“你现在想要毁了整个特级区！”关承咬牙，“太过了吧，那里也有一些善良的人在的。”
　　“你是个乐观温柔的人，关承，但是你换个角度想想，他们能够那样傲慢地说出一些话，是依托在什么之上的？他们享用着父辈的东西，并且以后也会理所当然的继承父辈的衣钵，然后从掌缝里随随便便漏一点残羹剩饭就算是做了了不得的大好事了！他们是不可能真正与其他区的人感同身受的！关承！你挂念他们，他们却从未挂念过平民！用地表的话来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罪孽，他们在占有一切物质的私欲之中诞生，他们在别人的血泪里长大，这样盲目的沾满血泪的善良，掐灭也罢！你的母亲如果在特级区就能活下去，可是没有，所以她死了，她死在制度下，她就是被那群傲慢鬼害死的！”
　　颤抖地用手捂住脸，关承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你要所有人类来陪葬吗？林夫人，我不信你不知道电子人计划只不过是复制了一份意识，而肉身会彻底死亡。”
　　“我知道。人类想要获得真正的平和总需要舍弃一些东西，必须那么做。”少女外表的林漾走到了门口，她没有回头，“我会好好照顾你带来的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的，接下来你想干什么都随你了，看在旧日交情的份上我得提醒你一下，回特级区你必死无疑。”
　　说完林漾就离开了房间，留下了已经半疯的关承，他呆立半晌突然痛哭出声，踉跄地跑下楼，开着车冲向边境。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已经彻底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挽回！而自己正是造成这一切的助力之一！所有对于世界辉煌的想象破灭在尘埃里，自己的愚蠢与天真啊究竟干了什么？
　　他想要呐喊，车子似乎撞到了什么，他猛地向前冲，额头磕在方向盘上，但是一点也不痛，他重新发动汽车，要马上回到特级区，尽快遣散人群——至少把外区来的人们都遣散，还有那些人口买卖进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身体机械地驾驶着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行动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开始抽泣，手一直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方向盘，眼前的东西一会发红一会发黑，还有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他开始混乱地想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遇到的一切人，恍恍惚惚又一次次看到他们的尸体，他们死了，是因为自己吧，明明想要构建，却成了毁灭这一切的罪人，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
　　他癫狂了很久，但是最后的最后，眼前似乎浮现了林杨的脸。她和离开之前一样，脸颊圆圆的，笑得很洒脱，凉凉的指尖抚摸关承的脸。
　　“阿关，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他听见林杨的声音这么问，然后对面的少女抓住他的手腕，“去做你能做的事情，我等你，恩？”
　　关承开着车边流眼泪边大笑起来，冲出了由故人骨灰砌成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