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里的花》树下有座山

29、第 29 章

　　2490年三月
　　“嘟，您的好友基蓝发来通话。”冷漠的机械女音响起。躺在新买的3D投影睡眠舱内睡得正香的林漾有些难受地皱起眉头，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没有得到答复的通讯器又重复了一遍，林漾猛地翻身坐起来，“哈——”她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接听接听。”
　　手腕上的通讯器亮了一下，在空中投影出了基蓝的模样，她是个棕色皮肤的女性，头发用很多发绳缠绕成一股一股的样子，她端着碗，现在像是在吃早饭。
　　“哦，天哪，你怎么还没起，不像你的作风啊。”基蓝看到林漾这幅邋遢的样子有些吃惊，“现在都已经中午了。”
　　“嗨，基蓝。”林漾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看来基蓝在吃午餐，“昨天杨邀请我到位于地表的瞭望台看了一晚上星星——几乎快横跨小半个地下城了，他特地找了个能见度高的地区。”
　　基蓝眨眨眼调侃道：“噢，那杨先生他还真是浪漫，林漾小姐什么时候打算请我参加婚礼啊？”
　　“他有的时候就是浪漫过头了，反而不解风情。”揉了揉眼睛，林漾又伸了个懒腰，“别打趣我啦，他到现在什么越界的事情都没做呢，你能想到吗，昨天我和他坐了半个晚上看星星，他连我的手都不碰一下！”
　　“欸？确实不太对劲，我还以为这种古板的事情也只有地表会发生。”基蓝把汤喝完，擦擦嘴，“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历史学家的原因？不过我之前也交过学历史的女朋友，也不至于这样文绉绉。”
　　“说不准吧。”林漾托着脸，“找我有什么事啊？”
　　“本来是打算约你出来吃顿饭聊聊天的，不过看你这个样子还是休息休息吧。”
　　“恩。”林漾又开始犯困，头开始一点一点的。
　　“等等等等，等听我说完最近的一个传言再睡。”基蓝嗓音大了些，林漾一个激灵抬起头。“啊，恩？”
　　“我舅舅不是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当公务员嘛，他的上司好像听到一个传言。”基蓝用手指敲旁边的杯子，“说是更上面的阶级因为什么利益闹了矛盾？可能会发布一些奇怪的政策，有损百姓利益吧。”
　　“都现在这个年代了，无尽能源也有了。”林漾耸耸肩，“阶级差距也远远没有地表时期大，大概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利益可牟取。”
　　“哎……你总是这样。”基蓝还想说什么，林漾这里又传来了声音。
　　“啊！杨又寄了信给我！”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站起来简单挽了下头发，往外走“真是的，现在谁还用这么古老的方法联系啊。”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但是笑意却荡漾在林漾脸上。
　　基蓝翻了个白眼，然后叹了口气摆摆手：“行行行你去看吧，是我阴谋论。”
　　然后通话就切断了，林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通讯器，杨还没给她发新消息，不知道在干嘛。
　　包裹信件都是由邮递机器人派送，林漾打开门，看见信箱里躺着火漆封着的信，信箱是她特地装上的，就当是她和杨的小情趣。
　　伸手拿起来，信封上面是杨漂亮的字迹，甚至还贴心地贴了邮票，林漾抿嘴笑，她把信拿到书房，小心用指甲揭开火漆，放进旁边的铁皮盒子里，信封塞进了抽屉里，和里面的一沓信封混在了一起。
　　信里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杨的用词一如既往的文绉绉，末尾邀请她去听他的历史讲座，还粘了票在末尾，林漾把信颠来倒去看了十来遍才念念不舍地把信放下，塞进另一个漂亮的木匣子里。
　　然后她才回过神来她还没有洗漱换衣，慌忙冲进盥洗室。她不是“人工智能主义者”不在生活中过分依赖人工智能，所以家庭装潢颇有古地表的风气。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打开智能管家看了看日程表，今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要去做。
　　于是挪步到阳台，林漾懒懒地趴在栏杆上看远处的悬浮车和飞来飞去的机器人，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基蓝的话，眼前的这一切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人们的寿命比地表时期平均延长了五十年，又有无穷无尽的能源可以享用，哪怕因为环境等种种原因抛弃了地表，可不还是夜夜笙歌，不可谓不欢愉。哪怕是一无所有的人也可以申请领取房屋然后过上吃穿不愁的生活，感谢充沛的能源。
　　只要等待电子意识的小组或者研发光速飞船的小组取得进展，一切会变得更好的。
　　杨允诺的历史讲座一如既往的有趣，林漾爱极了讲台上的他，生活中的杨寡言少语甚至有些不善言辞，但一上了讲台他简直就焕然一新，风趣幽默。
　　每次杨演讲完都会和林漾去约会，这次也是一样，他们说了些有趣的事情，譬如杨被邀请担任了某个有名的游戏公司的全息游戏的历史顾问，以及杨又跑到什么地方淘到了些桔梗花种子。
　　出乎林漾的意料，杨允诺也提起了基蓝说过的那个传言，他说电子意识小组取得了重大突破，有些人想要插手。
　　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详，林漾有些紧张地问询具体情况，杨笑了笑说他也不知道，但是提前为自己准备好后路总错不了。
　　“恩，是啊。”林漾伸手握住杨的手，她看见杨的小拇指颤了下，然后回握，掌心如想象中那样温暖，林漾歪着头看过去，“这些事太宏大没法插手，我不管它，我现在只想构建我们俩的未来，希望你的退路里有我。”
　　杨或许脸红了，餐厅的光线太过昏暗无法看清，林漾只是听见了顿顿的一声“恩”。
　　没有丝毫疑虑，只是一个字。
　　“恩”。
　　缓缓睁开眼，林漾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她对自己的记忆动了手脚，让第一世的记忆牢牢记住，就像是刚刚发生一般，但是梦见……好像很久都没有梦到他们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吧，该死的人会死，而人间也将迎来大洗牌。林漾并不相信鬼魂说，但是有时她也会想，几百年过去了，自己真正孑然一身，哪怕是踏上黄泉也追不上他们了。
　　不，也许已经追上了，第一世的林漾才是真正的林漾，接下来的这些只是被业所困沉浮人间的可怜蛋才是。
　　杨允诺的承诺最终没有实现，谁也想不到变革在几个月内突然爆发，一时间人心惶惶，杨和林漾的信件往来慢慢减少了，林漾本来想和他搬到一起去好相互照应，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杨拒绝了。
　　他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让林漾和父母搬到郊区去，可太晚了，林漾父母在的社区有反对派，社区里所有的人都被强制收容了，父亲在单位被押走，母亲则是在路上被拦下来的。人工智能与人们的生活是如此密不可分以至于大家习惯了它的存在，却没有意识到这张网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俘获任何一个人。基蓝把舅舅那边的消息悄悄透露给了林漾，林漾当天夜里把身上所有的通讯器都摘下来拔出芯片然后砸烂，自己随便背了行囊准备悄悄逃走。
　　她第一反应是去找杨，父母被控制这件事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她需要一个人和她一块儿好好捋清现在的状况，而且杨的社区算是远郊，附近的监控也要比城区少很多便于躲藏，于是她就徒步去了，悬浮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却几乎走了两天一夜，脚底先是磨出泡又磨出血，她从来没有那么疲惫过。
　　可她竟也在那个社区附近看到了警戒线，她差点被发现，只能冲进旁边的绿化区。她看到了杨的房子，那很显眼，小院子里簇拥着各种各样的花，有很多是他信里提到过的，如果是平日林漾一定会好好欣赏一番，可是偏偏是现在。她把鞋子脱下来看了看自己的脚，轻轻一碰就疼得要死，可是她没什么法子只能重新穿上，一瘸一拐地准备去父母置办在城郊的那处房产——那个房子还没来得急装潢，没有任何智能家居，并且位于低层可以直接翻进去。
　　又是大半天的路程，最后已经感受不到脚的疼痛了，好在这里人烟稀少没有警戒，林漾终于舒了口气，脑袋一沾上还没有铺上被单的床垫就马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她起身然后看到窗口的基蓝，基蓝跳了进来，表情慌张地塞给了她一沓打印好了的纸张。
　　“我知道你们家在这里有房子，安排了行程假装顺路过来的，所有的通讯设备我都留在我车上了。”基蓝低声说，又拿出一个包裹，“你现在应该不能刷脸花钱，我去取了现金，你先用吧，还有，恩……”基蓝突然流下眼泪来。
　　“怎么了？基蓝？”林漾突然害怕起来。
　　“你……你先看这些纸吧。”基蓝指了指这些纸张，“我真的很想留下来陪你，但是不行，我该走了，最近的审查很严格，我要和我的女朋友躲一阵。”
　　林漾有些懵懂，她也红了眼眶，“好的，基蓝，你走吧，我在这里再住几个礼拜不成问题，冰箱也有吃的。”
　　她们最后简单拥抱了一下，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基蓝又急匆匆翻窗跳了出去。
　　把那些纸摊开，林漾发现这是新闻的复印件，上面写着什么？写了他们发现了一个亲电子人派的小团伙，把里面所有的成员统统处死了，噢，噢，名字也在下面写着呢。
　　杨允诺。
　　这三个字刺痛了林漾的眼睛，她不敢去看，但是还是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没错，是这三个字，没错，上面捉拿的地址就是杨的社区。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上面却说他“危害社会”，他怎么危害社会？现在那群人因为利益纠葛排挤电子人派才是危害社会！杨是个正义的人，他一定是看不下去才加入的反抗组织，他还说，还说让林漾先走，原来如此，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拒绝了和她同居的请求！他死了！新闻还卑鄙地刊登了他站在处刑台上的照片，他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啊，为什么！
　　在巨大的心痛中度过了十几天，某天夜里她突然听见外面一片骚乱，有不少人离开了自己的家，林漾坐在房间里听他们说话，网络全部崩溃了？所有的智能设备都失效了？电子人闹出了大事？
　　她终于鼓起勇气出门，发现道路统统堵塞了，因为如今的车基本都是无人驾驶，网络断连造成的影响就是交通瘫痪，不，基本一切服务业都瘫痪了。
　　她本想去找父母的消息，她看见路上散落着些许纸张——网络瘫痪后报纸又重新印刷，看来清洁机器人死机了大半，不然不会任由垃圾到处乱飘。她拾起来看了，又是死亡名单的通报，她一目十行，心想着或许事情不会那么糟糕，忐忑地看下去，看下去……
　　生活的玩笑总是接踵而至，明明已经到达了绝望的边缘，生活还要再推你一把，让你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林漾在快到末尾处看见了她父母的名字，那几个字在她的眼中被放大而扭曲，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心就像是被击穿一样空落落的，她呆立了很久，并没有哭，刚刚得知杨允诺死去的那段日子她已经流了太多眼泪了，泪腺几乎麻木。她不敢去思考，不敢去回忆，她明白意识到了这些文字背后所蕴含的真正事实会击垮她，不能被击垮，反复地自我暗示起了作用，悲伤不知不觉间被巨大的愤怒取代，她的指尖冰凉，心里复仇的血液滚烫着翻涌起来，撕碎过往的天真自我吧，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活下去。
　　明白了自己的方向——她踉跄着转身，只身一人向着地下城的边界处狂奔，城区现在并不安稳，她需要卧薪尝胆度过这一段艰苦的时光。
　　很快网络彻底瘫痪，混乱时代便开启，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悲剧的事反而对林漾来说是一件好事，公民身份系统崩溃，没人知道她是谁了。战争在主要城市以及郊区，几乎席卷了整个地下城，林漾以一种卑鄙的手段为自己积累财富——所有的电子资料以及大部分文档被销毁，现在拥有知识技术的人才不可多得，她凭借着自己曾经对于简单机械的兴趣赚钱，为战争出力。在有一定财富之后她又扩大了自己的厂子，成为了一名军火贩子。
　　她从不想自己害死了多少人，她明白这些事她必须去做，成为中立的军火商人让她游走于各个势力板块，她从战争中看清楚了很多东西，看清楚了隐藏在曾经美好世界下的那些特权者，他们隐瞒了自己的存在，在暗处获利，又在混乱战争中浮起，贪婪地吞噬战争所带来的一切。
　　光是自己无法与那些人抗衡，自己需要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林漾本来如此打算，但，那样太容易被注意到了，她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轻率地，激进而不顾后果去做。
　　战争时期通往地表观景或者是勘察的通道无人打理，在半废除状态，林漾知道基站在上面，战争时期地下城基本不注重电子人的问题，他们只是想重新分割势力而已，核裂变装置的破坏标志着无尽能源的衰弱，生产资源变得有限，曾经的时代结束了。
　　联系上了电子人，林漾与它们做了交易，她负责获取资源给他们，而他们提供技术，保证她可以一直一直为了复仇活下去。
　　混乱的几十年过去，林漾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她在一处偏僻的地方颇有声望，战争结束后便迅速的洗白了，与电子人的协议内容也发生了转变——她愿意提供一切资料，只求电子人能够毁灭地下城。
　　这是简单的事情，电子人很快就具备了这个实力，但最后林漾先犹豫了，她想着至少其余的人得活下来，局势也符合她的期望，地下城的人类竟然分割出了好几个大区，用城墙隔开。
　　她不心急，慢慢筹划，只求万无一失，一个也不放过。
　　用这些垃圾的命来祭祀百年前的牺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