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无暇》渡瑟

9、新朝

　　乌支的使臣早早地入了墉城，为首的是四王格突林，我携着诸臣在玄武楼上等了半日，方才看到一群人浩浩汤汤地由远及近。
　　在场的人面上都挂着屈辱，乌支此为当真是杀人诛心。有熊这还没亡呢，他们连面都没出就将在场的人都羞辱了一遍。
　　我此前没少受这样的气，早已习以为常。此刻面上波澜不惊，倒是这群整日将文人风骨挂在嘴边的权贵，哥哥都形容枯槁。
　　史官是个廋黑的老头，下巴上蓄了一撮浓密的胡子，此刻正在观望着我的神情，笔下写个不停。
　　格突林行至城下时，我也正领着一干人往下走，路过回廊处见着一棵桂树上面挂满了花苞，香味已有沁脾之效，便鬼使神差地折了一枝捏在手里。
　　主要是，一紧张我的手就不能空，总感觉不踏实……
　　格突林个头很高，我与他站在一起时，要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得上，他身上的褂子一边挂在肩上，一边系在腰间，外披的胡裘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看起来顺滑至极，我暗自咋舌于他天然卷的乌发，编了满头的辫子后面还有剩余，不像我，年纪轻轻头发就乌泱乌泱地掉。
　　他也在打量着我，目光深邃地像在盯着猎物，带着股浓烈的草原味儿，我捏紧手中的桂花枝，含笑着任他从头到脚将我扫描一遍。
　　见着我手上的东西，他黢黑的脸上多了些意外，大抵是觉得我此行见接见他们就仿佛是出来散个步一般随意。
　　“路上折的，好看吗？”
　　我瞧出了他的疑问，率先开口
　　他点点头:
　　“葛布勒常说有熊男儿风雅至极，百闻不如一见！”
　　我又笑着答了他，才庄重地与他行了国礼。
　　宫中已设了宴席，我领着他，一路聊得开怀。许是我太过年轻，在他面前没有气场？总之完全没有我想像中的剑拔弩张。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伪装都是虚妄。
　　登基在既，他们倒也没生出什么岔子，不过因着那日宴席上八皇兄的豪饮，他们的拜帖全去了他那里，今日是小聚，明日是想了解有熊的风土人情。
　　八皇兄许是难得有群人陪他喝酒，都一一应下了。
　　我乐见其成，索性就将使团的接待任务指给了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九月份。
　　明日便是我的登基典礼，此刻我却如同没事人一般，游走在去往羲和宫的路上。
　　这条路我统共也就走了两三次，只能凭着记忆走。
　　羲和宫的梧桐叶已经见黄，墙角安静地躺着几片，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我生活了大半个青春岁月的宫宇，此刻朱红色的门有些斑驳，没有记忆中那么恢宏，再也困不住我。
　　我推开门时皇姐正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持了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桌上摆放着下了一半的棋局。
　　见我来时她嫣然一笑，扇面在桌上敲了敲，示意我过去。
　　“天热，阿姐也不叫人陪着解解乏！”
　　我亦笑道，向她走去，一如多年前我悄悄攀着门框，看她坐在这里下棋，那时她的对面还座着个少女，她们对我婉尔一笑，阿姐也是如此用扇面轻敲桌子令我过去。
　　“括噪得很，哪有我一人来得自在？”
　　我在她对面坐下，眸光扫过棋局，觉得有些眼熟。
　　“苑宿棋局？”
　　“嗯。”
　　我手上方打算去摸颗白子，她却抬手阻止了我的动作。
　　“残局一个，不下也罢！”
　　我点点头，这棋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是很久之前她和那位叫凌烟的侍女一起鼓捣出来的。
　　不过她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因为给我再来一年半载我也解不开，不下便不下吧。
　　一时无言，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仰头看像头顶的梧桐叶。
　　“真羡慕你六姐啊！远隔了这凡尘，多快活！”
　　她突然开口，提的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位姐姐。
　　“她自幼便离了家，多年来音信全无，也不知道她在仙门之中会不会孤寂……”
　　我侧着头看她，她仍看着梧桐。
　　“其实在这凡尘中也不错。”
　　她突然笑了笑。
　　“阿琛，你看这梧桐，以前想不通她为什么能盯着看那么久，现在我也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许是她快要去和亲了，留恋故地吧！
　　她从手上摘了个细小的银镯子递给我，我接过那镯子，上面泛着银光，却不冷，像是常年被人带在身边中和那凉意。
　　“替姐姐好好保管这镯子，我只有它了，可大漠风沙大，我就不带着去了！”
　　她笑着打趣着道，目光却在那镯子上停滞许久。
　　我小心翼翼地将镯子收入袖中，又与她坐了半晌，岁喜便火急火燎地来寻我回去了。
　　“吉服不是试过了么？还有何事？”
　　回去的路上我不悦地问道，他却说我要先提前走一遍明天该走的路，以免发生意外。
　　我只好点头。
　　九日那天难得的好天气，我早早地就被拖了起来。
　　负责给我梳洗的是宫里有经验的老人，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她们给我换上了玄色的礼袍，外面披了整整三层大襟，最外层是用羽蚕丝所制，一条精致的黄龙从摆未盘旋到我的肩口，中间穿插了无数奇石祥云，绣功卓绝，映得我有些目不暇接。
　　我把玩着腰间那一排形状各异的岫玉，任她们将那做工精绝的九旒冠往我头上按。几乎是一瞬间，我的视线就被那排珠帘挡了个大半，只能看到镜中的自己，明光环伺，倒真有那么点九五至尊的意思，就是背有些驼，还有身子没长开，封印我大半的气势……
　　待我打理完毕，銮辂已经停在了紫薇宫外。
　　我由着岁喜和一应太监扶着攀上了辂，内里点着香，我被熏得有些头晕，岁喜伺在一旁，由着我自己走到坐椅上，才向外挥了挥手，檐下的鸾鸟铃铛就随着他的手落下开始有节奏地响了，那下面坠着的流苏也向后飘摆着，一派天家风范。
　　那铃铛响了一柱香便停了，我又由着岁喜等人搀扶着地，接下来的路都要我自己走了，有人上前给我整理了下旒冠，我便信步往灵台上去了。
　　灵台高约三尺，长约二十四尺，宽约九尺，四面还设了三道台阶作辅，我一路经过了无数碑石，上面用篆文刻了来此封禅的历任帝王的功德，一共七十二座。
　　我的那一座碑上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的立在最不起眼的位置。
　　神昀领着六祝伺在灵台下首，待我登上石阶，他们口中便开始吟唱一些我听不太熟的祝词，磨合了半天，待日光将灵台全部笼罩，每人的影子都缩成足下一点时，仪式才算进入了尾声。
　　又是一番磕头谢礼，我才有踏上了銮辂回程。
　　我今日才算是见着了墉城的繁华:入了白虎街后堪称是人满为患，纵是再宽的街道，也挤的只剩下一条能容銮辂通过的小道。
　　我端坐其中，目不斜视。
　　两端的人群好奇地往里探寻，不知道能不能看得见我……
　　以往历届皇帝登基经过白虎街时都会往外洒些珍珠宝石下去，如今我这办得仓促，加之国库空虚，便只能象征性地洒了些钱币。
　　有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盛况了，一时之间民众倒也乐得争抢，都纷纷将手尽量举像銮辂，口中笑说着吉祥的话。
　　我乐得看这其中欢乐，又忍不住想，无论江山是谁家的，这里都会是繁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