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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番外一 ...

  •   此处不知黑了多久,永恒夜幕,鬼火处处,寒凉迫人。
      “喂,你在这里多久了?”她提着头,银牙半咬,满目冤屈。
      “呃——似乎有阵子了。”感觉坐了好久,又似刚来,一只只鬼飘来飘去的,看到最后,自己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你为什么不喝孟婆汤?”
      “我等个人,等他来了,见他一面,然后再喝。”
      “你倒痴心——”她恨恨道:“这世上,容不下痴心人!我要报仇——”说罢,竟连孟婆处去也不去就一头投进了转轮台。
      孟婆大惊:“潘金莲……你这是作甚?”
      哦,原来这个无头鬼叫潘金莲。她这一去,引得众鬼议论纷纷,有个落水女子掩面哭了,凄然道:“还不如她那么爽快,若能再让我重活一遍,定然不会为他轻生。”
      原来,这世上为情爱而死于非命的人不独我一个。
      “我要去看他一眼,我不甘心。”那女子说得决然,瞬间鬼群大哗,上去一趟要折下辈子十年的寿,这辈子都是枉死的,谁肯连下辈子都搭进去?
      我心中动了一动,然后迈了步,忽然很想看看他,好着还是不好?十年对我来说也是无妨,不见得下辈子就真的能与他再结连理,如若不是,少便少了,亦不会心疼。
      于是——我憋了口气,直冲夜色。
      烟花三月下扬州。真是好春色,这等绿上梢头,桃色缤纷的好日子,我似乎很久没见过了,对,恍如隔世这个词用着贴切得很。
      他说,以后会住到扬州去的——老早就听说他憧憬扬州。
      那时候,我还是皇上的伴读。我与皇上同岁,萧太傅是讲官,我爹自然不甘心让他专美于前,所以送了我进宫做伴读。
      我不喜欢皇上,从见他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他太阴沉,但宫里管这阴沉叫儒雅,而且他笑得太有深意,令人不寒而栗。不过我是臣子,臣子要尽臣子的本分,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他,我都要尽忠。
      “喂,偷偷走吧!”——萧大人刚布下抄写的作业,他便喊我,粉嫩的脸,淹没在明黄的小袍子里。
      “这……”我迟疑一下。
      “许啓澜,你敢不听我的话?”他虽只有七岁,但气势够足,高高在上呵斥着,我只得丢了笔陪他去,心里还好奇他怎么今日肯带了我。
      “嘘——皇叔在休息,不要吵醒他……”他偷偷躲在假山后,指着不远处,问:“你看皇叔如何?”
      “皇叔?”
      “对,是皇叔,只可惜他整天嚷嚷着要住到扬州去。”
      我眯起眼睛瞧了瞧,有一个少年,玉人一般,纤细修长,黑发垂地,高卧琼花,衣是红的,衬得人花皆有殊色。我张大了嘴,如此放浪形骸,潇洒俊逸,实在有魏晋名士风采。
      “怎么?看呆了吧?”皇上得意洋洋,尔后凶道:“看什么看?再看,我让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他很暴戾,显然是极爱慕这位皇叔,视同如一己之物。
      “你帮我瞧着点,我去偷皇叔的书回来,让他好好着急一下!”说着,他勾下身子飞快溜了过去,而我那一双眼,再也移不开了。
      彼时,我仰慕他,非是爱,只可惜,我那伴读,只做了十日,再无缘见他,听说,他叫稽诃,尚未分封。
      都说岁月易过,在我看来却不容易,我经常盼着能见到他,所以日子过得格外慢。这一晃,竟然用了三年。
      那一年,奉天殿设宴,我软磨硬泡,终于得行。
      他着红袍高坐席上,微蹙双眉,满脸焦躁。说来也奇怪,隔着那么远,他的神色却异常清晰,到底是年少才高又地位超然,所以才不愿以笑颜去应对这等无聊琐事。
      先帝见他不喜,着命众人以他为题,当即挥毫。
      一个王爷,居然被疼爱至此,众星捧月,骄得耀眼,我痴痴然,只想做他身边一颗星,就算不发光,能靠在他边上就好,偶被照亮,此生足矣,只恐……没那个福分。
      比诗词,自然无人能同萧景渊争雄。
      他一袭青衫,十二三岁,面貌清雅,狂傲不羁,冷冷地瞧着众人,先帝赐了赏也不见得多么开心,仅在盯着庆王殿下的时候,眼波才转上一转,仿佛只有这个人才值得看,我瞧得精细,心中虽然酸了酸,但总觉得此二人有种看不见的羁绊,神情傲气太过相像。
      萧景渊,年纪轻轻便已扬名,我如何比的?
      “莫叹余音绕梁绝,且听清啸遏行云。红裳掩甲现朔气,风起?扶摇九万里烟云。天然风流挂眉梢,送暖,万般风情堆眼角。直望离草香归处,归去,纵使无情也难逃。”——词虽粗糙,也不工整,却道尽情愫。
      后来,他们真的也就在一起了,携手同游,纵马言欢。我见过几次,远远躲过了,那一点点心事,自己存着就好,说出来,怕自取其辱。
      落落寡欢,一心温书,金榜题名只为在殿上千方百计博他一笑,心事得逞却又没了下文,着实怅然。人说祸不单行,果真不久慈母撒手西归,每日里寄情箫声,暂托哀思,却不想,又在漫天海棠香中见到了他,匆匆一笑急转而走,看多了,怕伤心,因为他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他。
      比肩而立,如玉璧交辉。
      一年后,大灾来袭,识秦潋于粥场,只因施粥之恩,他便跟定了我,虽苦恼,但也感叹,观他如照镜,顾影自怜。终于替他在军中谋了份差事,然而就此种下了这一生的苦果。
      启元六年,父亲大寿,邀了庆王殿下赴宴,我通宵写了份《皇帝巡幸左神策军纪圣德碑》只为得他垂注,只可惜,他看懂了字,却没看懂我的心。
      京中第一风流人,竟然如此驽钝!
      是夜,我决定送上门去。故意抽了他的画本子,故意碰了他的手,故意将那《游仙窟》翻来翻去……我觉得自己恬不知耻,甚至对萧景渊亦有愧疚,但是,顾不上了,不求天荒地老,只求一/夜/欢/愉。
      那夜,他说:啓澜,我喜欢你。
      我心花怒放,人世间再无比这更动听的语言。
      只可惜……他尚有下文:啓澜,若你不是生在许府该多好,我们可以生死不离,可是,谁让我是皇叔,总有一天,我要除了陇上派,你怎么办呢?
      似梦呓,又似清醒。
      我一夜无眠,贪图一时之温,拢了他的手将自己死死抱住,倚在他怀中看他酣睡,修长的眉,闭成半弧的眼,高挺的鼻,细薄的唇,明知道会扰了他清梦,还是一寸一寸地抚过去。相拥而眠,我盼了十年,但美梦惊醒只要一刻。
      父亲筹谋的事,我不是不知,为了愚孝,我甚至不愿出仕。
      可是,他怎么办?他日父亲得偿所愿,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他。
      改朝换代,万骨枯绝。
      身为臣,忠孝不得两全,何况还有个他……我是个庸俗的人,甚至想现在就摇醒他,让他带我走。可是……他是王爷,他是皇叔,他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天一明,我们就是敌人,就算不能相爱,我亦甘心,从一开始,我便没想着要他回报,能够为他付出,便是我天大的福分。
      ……
      “我听说,你可以将人的魂魄招来,是么?”高屋大堂,我终于寻到了他,还是那么风华绝代,只是有一些老了,鬓若霜洒,说话却依旧寒意凛凛的。
      “贫道先祖曾为唐明皇招来杨贵妃,这么问,乃是对贫道莫大的侮辱。”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捋须不悦道。
      我一愣,敢情我是这道士招来的不成?
      他点点头,冲身旁一个娇娇弱弱的男子一撇嘴,那男子立即朗声道:“道长何时能准备好?”我暗笑,他还是这么矜贵十足的,连说句话都要人转达。
      “今晚即可。”
      “那好!道长可到文昌街上任意一间铺子支取酬劳费用。”男子话音刚落,他便伸出手来,传话之人颇为伶俐,立即搭住,道:“那家主人入夜相迎。”说罢,他长身而起,眉眼淡淡的,看也不看那道士,自顾自走了。
      我跟出去,想看看他搞什么鬼。
      “老爷,小心!”那绝色男子为他挑了帘子,他抬脚而上,只听车里有一人问道:“如何?”好熟悉的声音,我飘进去,同他一起坐在车里。
      是萧景渊。
      “个个都说是为杨贵妃招过魂,谁知道真假,换过几个了,别说是魂了,连鬼火都没招来。”他懊丧道。
      萧景渊忍俊不禁,笑道:“你这日招夜招折腾了三年,就算啓澜想来,也被你累死在路上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三年。
      “你闭嘴吧!”他戳了萧景渊一指头,道:“牙尖嘴利的,谁肯要你?”
      萧景渊斜睇着他,“不是我牙尖嘴利没人要,前些日子刚有人愿意把女儿许给我,不知道是谁收了人家的田地,遣人家返乡。”
      他拖着茶盏,喝了一口,四平八稳地道:“你不是说过你是我的人么?有人想要取我的东西,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呸!”萧景渊啐了一口,别过脸不说话了,但眉梢还带着喜色。
      我牙关微酸,但也为他高兴,我这一世已经过完,看到他还快乐,就跟着欢心起来。
      入夜,诃府大摆八卦坛。
      道士在院中解说:“此坛本在虚空辟建,象涵太极法先天。无中有阴阳攒聚,有中无水火陶甄,遣五丁,差六甲,运戊己中央当下立,以为基址……”他蹙了下眉,不悦道:“啰唣那么多做什么?赶紧施法!”那道士冷嘘一声,燃香、亮烛、升坛。
      我背靠着琼花树,看笑话。
      道士喃喃有词:单只为死生分,情不灭,待凭这香头一点,温热了夜台魂;幽明隔,情难了,思倩此香烟百转,吹现出春风面……
      三柱香一过,道士下坛,换了他神神叨叨手捧青词坐了上去,扬声诵起来,一声紧过一声,我闭了眼,静静听,泪竟毫无知觉涌了满脸。这三年,他为我,牢守真情无更变,我又心疼又知足,他怎么能这么傻?我留他一人在世上,不是让他为我吃苦受累的。
      静悄悄来到他身后,只见他猛然挺背,头也没回,嘴里的青词却不再念。
      “啓澜。是你么?”我知道自己带着一身寒,他不会觉察不到。
      忽然,院里突现微风,所有枝条向着一个方向摆动,似人点头。
      他哆哆嗦嗦起来,“真的是你?”
      狂风大作,我按捺不住,一寸寸抚了他的脸,横竖他也不会感受到。
      “你同我来。”他踉踉跄跄站起来,还不忘让萧景渊重赏了那道士,顺着小路走了许久,来到水榭之中,偌大一片湖,只留一株残荷,发了新芽,叶子卷成尖角,小心翼翼地探了头。
      “啓澜,如果是你,请应我。”
      那荷花轻轻摆了摆,他长叹一声,端起手边的茶,欲饮又止,放下来,匆匆起身转了半圈,似乎心潮难平,眼角亦渗出泪来。
      “你能陪着我么?一直在我身边么?”
      荷花狂摆。
      他跌坐在石凳上,沉默许久,颓然道:“我知你待不久,亦知你我有别,你在这阳间来便损了自己的阴德,你放心,我都好,过了今夜,你……你回去吧!能见你,跟你说两句话,我就知足了。”
      这一夜,他很沉默,偶尔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来来回回都是自己很好,让我不要挂心之类的,我坐在他身边,静静听着,把手放在石桌上,他一把搭在我手上,一夜未放,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是知道的,那是我的手。
      天隐隐泛了白,我快要走了。
      “来。”他低声道,然后又引着我向前,穿过两个院落,站在一间大屋前,推门而入,我怔住了。
      这大屋,分明就是他在庆王府的书房,就连床上那红被,都与当年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满屋中挂满了海棠图,白色的海棠图,凄冷荒凉。
      “啓澜,如果下辈子我们都没办法做人,就一同做海棠吧,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他站着,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说。
      伴着一声鸡鸣,我的影儿渐渐消散了,那一室的海棠图在风中摇曳起来,摇着摇着,摇成了绿的叶,红的花,就像他爱的西府海棠,明艳动人,风姿闲雅。
      “啓澜。”他抬手抹了下泪,“去吧!”
      我定定望着他,活得虽短,但一点也不后悔,就算是为了鬼,也是满心幸福。
      我没有负他,他也没有负我,世间如此情爱,已是难得,
      ……
      “咦,你回来了?”孟婆忙里偷闲问了一句。
      我笑笑,道:“是啊!回来了。”
      婆子上下一打量,啧道:“看你这副样子,爱人定然还是一片痴心。”
      我不愿答,只顾笑,“那女子呢?”
      孟婆叹了一下,极惋惜地道:“据说她头七未过,那男人就变了心另娶他人,女子气不过,学了那潘金莲,投下转轮台了。”
      我拖着腮坐着,这人间又要生出什么爱恨情仇了吧?
      “这下好咯,你心愿已了,快点喝了汤,然后投胎去吧!”
      我摇摇头,道:“我还要等个人。”
      孟婆无奈,“这么大的阴曹,你未必碰的到他。”
      我摆摆手,笃定道:“碰得到的,因为我们约好了,就算我不去寻他,他亦会来寻我。”
      “真痴!那下辈子想要投什么?”
      “海棠吧?孟婆,你可知道是否有那种三株并生的海棠?”
      “天下之大,许是有的吧?”
      三株并生,我侧着头,心境好,黄泉碧落也变得景色绝佳起来,其实,时间也是可以变得很快,因为,等待的心情不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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