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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

  •   终于能与景渊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天气太闷,湿了衣,蒸成人干,头也不清明,但再大的火气,泻了也是一身寒,这么热的天,我竟然紧了紧袍子。
      这厢里,景渊汗涔涔大咧咧地除了纱衣,用手将头发胡乱一绾,扬声道:“那时候皇上来找我,问我,萧景渊,依你之见,庆王是否有篡位谋上的想法?我说,他若有此想法,龙椅便轮不到皇上坐。尔后皇上又问,若庆王不想篡位,那如何退位?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功高震主活不长,殿下不可能做一辈子辅政王,做是好做,怎么个退法?皇上不让你走,就算是隐姓埋名,他也有本事挖你出来,一道赐死诏,你敢不从?除非……但我知道你没那个想头。皇上那天告诉我,如果我辅佐他,日后就免你一死……”景渊说得气定神闲,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而我心头却犹如熬着一晚汤药,火一大就漫了出来,苦得五脏六腑都泛了黄水。
      我的皇侄,早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若不是龙游浅滩,岂需我来尽忠?
      “从那日起,我就成了皇上的‘谋臣’,当然,他也没彻底信了我……这么僵持了许久,许太傅势力愈发强大,我父亲远非他的对手,而此时刑部的文清私下里同我亲近起来,原本我以为同是清流的缘故,可他却时不时透漏些许太傅的谋划告诉我,我只道是冯胜不谨慎,后来逐渐起了疑心,然而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放在一边,利用萧家的势力去制衡许太傅,所以你入寺那些年朝中才相安无事,不然以许太傅之能,何须等你出寺才骤然发难?”
      “文清何以不告诉我?”
      “应当是许啓澜不让他说,文清同他都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官场是个用命去混迹的地方,掺杂了情感必然会影响判断力,何况许啓澜不希望你因为他而饶过那群乱臣贼子……”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出寺前的一个月,那一日我去楚楼见卿才,许啓澜刚走,落了一把扇子,我打开一瞧,上面有两句诗‘不求洛神献花容,只愿玉树滚红浪’,你那本画册子,我看过很多次,这两句诗熟的不能再熟,若是用来时刻提醒被你侮辱之恨,你那么多诗集子流落在外,大可随便写几句,横竖朝中大员均知他对你恨之入骨,写上两句旁人不知的,定是寄托思情。”
      “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皇上知道你爱许啓澜爱得深,所以千方百计想拉许啓澜入伙,许啓澜也着实聪明,装出一副爱你至深的样子,皇上那般多疑,思前想后反倒不敢将他引为心腹,所以他才能在许家同皇上之间游走不定,帮你事事回护,不然你怎么能在秦潋的剑下逃生?又怎么会简简单单就察觉张太医形迹可疑?更别提他主动受制于你去换了那些黎朝人……”景渊饮一口茶,道:“你同他的缘,早在奉天殿就结下了,你还记得他当初写的是什么诗么?”
      我摇摇头,那一张纸上涂满重墨,想必是寻思良久,不想留情才决绝抹去了。
      “我记得。”景渊淡淡道:“孤松立身若玉山,破冥落澜似阮恸,卷帷望月思欲绝,只恐残灯不容曙。”
      “只恐残灯不容曙……”
      “嗯,他仰慕你,自觉又配不上你,得知你恋慕他,自是欣喜非常,哪知雨露承欢,不过仅是一夜愉悦罢了,春/梦一醒却不得不同你翻脸成仇,敛了一腔心事为你奔走,甚至不惜委身于秦潋,你可知他心中多痛?”
      人间事,由盛极衰,好容易心满意足得到一切,下一刻即顿失所有,这份酸楚,啓澜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扛下来了,这些年我只道自己活得清明,却不想是笔糊涂账,我费尽心思护这个保那个,不过是任性小孩的游戏,踉跄着学走路,以为自己够稳,谁知只是有大人在身后保驾护航才不致跌倒。
      “他救我是做什么?我真希望那日就为了他死在秦潋剑下……”
      “哎,”景渊长长叹了一声,道:“这世上的爱人应当都是存了互相牺牲的想法,你为他好,他为你好,推诿许久,谁也不肯受了这分好,坚持到底终究两败俱伤,还不如坦荡受下来。”
      景渊说得澄明,我要是为啓澜死了,想必啓澜也如我现在一般,我又怎么舍得让他受这样生不如死的罪,还不如死而后生,下辈子和和美美。
      “殿下——”景渊转过脸来,笑了笑,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总想问一问。”
      “你问。”
      “许啓澜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死后你这般消沉,你这等行尸走肉的情形,他料到了还那么做,是为什么?”
      我心中大痛,闭了嘴不肯说话,说我逃避也好,懦弱也罢,那道血淋淋的伤疤,我有心无力,碰触不得。一盏茶的功夫,我和景渊双双沉默,像是独木桥上面对面撞着了,谁先退一步就要退到底,所以卯上了劲不说话。
      还不都是情不自己!爱到极处,谁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命丧黄泉?这么做不过是豪赌一场,盼只盼被救的那个能想开些,终不负了一番苦心。我知道景渊想要什么答案,我只是不想说出口罢了,仿佛说出来,就失了凭吊啓澜的意义。本就是,你为我死了,我悲伤终老才是报答,开开心心活着,别说旁人看不下去,自己就先啐了自己一脸子。
      “我不逼你——”景渊终于服软了,凄声道:“你还有没有同我在一起的打算?”
      “我——”欲言又止,寻思片刻,“你回去吧,你的情我只能这么欠着,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报。”
      “下辈子?下辈子你投做猪胎被我一刀杀了,剔骨烹肉以报今世之恩?还是说下辈子你依旧做人投为青口胡同的姐儿被我始乱终弃?”
      “那随你——”
      “随我?下辈子的事谁知道?一碗孟婆汤喝下去,我又怎么认得你?你为兔我为虎,你为虫我为鹰,虽然生生相克,总觉得不偿失……何况,这次我是带着皇命来的。”
      “皇命?”
      “嗯,皇上不放心你,让我在你身边看着,你要是赶我走,我出了扬州城,这颗头就会摆在皇上的案子上了。”
      我猛然回过头,气愤难抑,不由扬声大笑道:“不放心我?我现在一个庶人,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从我这里拿走的还少么?如果这么不放心我,你现在就绑了我进京,千刀万剐我受了便是,他还要逼我到何地步?”
      然后,半尺红袖飘了过来,一个人影重重地扎进了怀中,单手抱腰,靠在肩上,只说了一句:“你怎么可以傻到这地步?我……只是为了留下来……”
      他只为了留下来,知道我不允,这才借了皇上的名头,哪知,我再也不是以前明察秋毫的庆王,我竟然还傻得想要自缚上京,这才迫得他吐了真。
      “景渊,我对不起你。”由他抱了许久,戚戚然只得一句,脱口而出,顿生苍茫。
      “我以一死之心到扬州来,你不出府我就迫你出府,你不见我我就逼你见我,你要躲开我,我会寻遍天涯海角去找你,你要是死了,我也追着你……殿下,别再扔下我,算我……求你。”景渊的后背湿了,我的前胸亦湿了,汗水泪水全黏糊糊沾住了口鼻。
      楚楚可怜,软语相求。
      天长地久,唯此一时。
      “我,我可能终生都不能忘记许啓澜,无法爱上你……”
      “那又何妨?我不在乎。”
      “你性格激烈,怎会与他人分享?”
      “别的人我不允,许啓澜我就允了。”
      “你……”
      “你反对也没用,除非你让皇上下诏赐死我。”他推开我,迫不及待,立誓一般地说着话,生怕我又寻了理将他推出去,外强中干。
      我还能说什么?他非是牛郎却愿隔着一条银河去爱我这昏痴之人,甩是难甩了,就算甩得掉,也是他自己放了手,然后用命去酬了一生痴,我怎生背的起?
      “老爷……”隔着大湖,萧府的管家喊起来,“该换药了——”景渊不耐烦地招招手,然后自顾自将白绸布给扯了。
      “你的手……”
      景渊将左手放在眼前,日光透过指缝丝丝漏在了他面上,耀得那双眼里愈发黑亮,似晃了一眼的湖水,波光粼粼。
      “有一个指头少了半截。”
      我看到了,左手的小指自指甲下的第一骨节被整整齐齐切平了,尚未结疤,紫肉赫然暴露在外。宛如白洁的瓷瓶上难掩的瑕疵,一下就夺了目。
      “曲扶说你断了五指。”
      “你信他的?我这么惜身的人,断一指就够了,你是未见皇上那日的脸色有多难堪,瞧着我一点点地切着手指头,似乎是要跟我比耐力一般,到最后还是他先吐了,这才放了我走……”没等他说完,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贴在脸上,有两滴泪自他的掌缓滑而下。
      多少年了,头一次在他跟前双目对望,掉眼泪。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前一刻还临风而谈,这一刻便相对无言。
      竟是刺心的!费了多少力气,翻了多少黄历才将前尘往事抹开,那一双曾经绝代风华的手,那一双剩了九个半指头的手硬生生将人拉回原点,不论过程曲折,只问结果。
      “景渊,你……让我来吧!”接了药膏,一点点涂抹,全部要糊在心上,与情爱隔绝,彼此依偎便是足够,太多的,我已顾不得。
      “明日,我叫人把墙打通了,搬过去吧?”平平淡淡,心如止水。
      “也好。”牢牢盯着那半指,犹如缺憾人生,不完美,又甩不脱,只得带着它。
      ……
      从此,前尘挂怀,冷暖相依,执子之手,只关浮世风月,不关红尘情爱。
      ——正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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