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十里莫言

2、第 2 章

　　又过了一天，在一米见圆的桌上，她见到了那个“买”她的人。
　　他坐在她对面。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龄不是很老，却很有老态的人。很瘦，像是大病一场过，两颊凹陷，颧骨突出，更显棱角，头发修得很整齐，衣服套在身上却有点过分宽大。他应该是个严肃的人，一个擅长下号施令的常居高位者。
　　不过或许是被疾病夺走了精力，他身上带着点力不从心的疲态。

　　饭菜摆了一桌，看起来很好吃——至少比她在家里看到的和能吃到的都好——但她并不是很有胃口，因此有些抱歉，有人用心做饭，她却食不知味。

　　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她听见那个男人说起这件事的始末。

　　他们家族的人，似乎在23岁有个坎。
　　男人的大哥在23岁的时候突发急症，没救活，走了。四弟也在23岁将将24岁的时候车祸去世。他的侄子订了婚，却在去年，23岁生日那天猝死。

　　后来他和三弟、父亲说起的时候，突然想起他的大伯也是23岁走的，而他的爷爷，23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家里人什么都试过了，本以为留不住了，死马当活马医，听了老人“冲喜”的话，捡了个他奶奶回去结了婚，却不曾想此后竟无病无灾，长寿九十九。

　　他与三弟，二伯与大姑，都是在23岁之前结的婚。

　　似乎是很滑稽、不可思议的事，但人在不可抗因素面前，即使是再荒诞的东西也只能去相信，毕竟命只有一条，死在去年的侄子仿佛是给他的警钟。
　　严肃正经、威严笃定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在自身疾病的威胁过后突然发现有些东西不敢不信，有些东西也确实是赌不起。

　　他的身体状态急剧而下，健康到病危仿佛一夕之间就能发生。于是他开始急切，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去干的，他的一生或许就要结束了，但是他儿子不行。他才二十多岁，他正是年轻的时候。
　　况且，他走了，他的儿子如果也走了，那他的妻子怎么办呢？一年间失去两个亲人，他怎么忍心让她遭受这些？
　　买个媳妇而已，对他们家并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到了这个关头了，就信一回。
　　他向外放了风声，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所以要得很急，他想一个星期内这个事要办成，于是她被送来了。
　　她的父母腼着脸挂着笑说，她到了适婚年龄，样貌还行，人很乖，最主要的是——你满意的话，后天、后天就可以给你。

　　要得急，那人家似乎也是做了亏心事，要的钱也不是很多，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一张结婚证，一堆证件，从此人钱两清。

　　他正视着陈妍，郑重道：“对不起。”
　　那其实并没有什么用，道歉从来解决不了问题，但道歉仍然需要存在。
　　不管怎么样，陈妍看着这个严正的男人，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但恨却确是没有多少的。

　　————

　　陈妍拿着一叠的证件，是周母给她的。
　　这就是她这么多年的全部存在证明了吗？有些证件已经泛黄掉页了，她拿起来小心地翻过去，一本本翻到最后，看见了那本薄薄的红色本子，上面有着大大的几个字：结婚证。
　　……
　　登记日期：xx年07月12日
　　姓名：陈妍
　　姓名：周翼
　　贴着的合影照里的她有点眼熟，她想了下，哦，是高三时候学校要求拍的，红底蓝底白底都来了一套。
　　她又看了眼旁边的周翼，也坐得端端正正，可能也是一张证件照？她猜想着。
　　原来结婚证也可以这样到手的吗？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结了婚，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家，一些陌生的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又一次和她的家庭分开了。
　　不过，那能算她的“家”吗？
　　她是不是不应该存在啊，为什么生了她养了她的人都不要她、都急着把她送走呢？

　　她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人，有人或许会说她被卖了还替人数钱，但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卖被抛弃了。
　　似乎亲生父母不要她的时候，好像谁都有了再将她买卖的权利。
　　很小的时候，她被亲生父母抛弃，卖到了养父母家里，几年之后已经算高龄的养父母意外有了儿子。
　　于是他们说她是多余的，他们说他们后悔买了她。

　　“本来是看她女的，便宜不算还能倒收一些东西，养了就养了。”
　　“没孩子就算了，但是我现在有儿子了啊！”
　　“赔钱送回去都不要，天生有人生没人养的，赔钱货！”
　　“要死的拿了东西不要人？还是人吗？她自己生的自己还不要？”
　　“赔钱货，死孩子，就不应该要来。”

　　或许她是感受过家庭的，但那似乎在她记事前就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养父母嫌恶的眼神，对着领居指着她骂赔钱货，没用的东西，最后悔就是买来这个东西。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曾叫她“圆圆”的那个笑语早就不存在了呢？那遥远得像个不敢做的梦，而现实只剩下死小孩赔钱货的声音，仿佛避之不及，诉说着莫大的后悔和厌恶。

　　————

　　看完证件，她又从收来的一个小箱子里拿起了一个本子。有虫洞的页面诉说着它的历史，上面有着她用铅笔认认真真写下的字：
　　姓名：园（划掉）圆圆！陈女开是女开妍也是圆圆！
　　稚嫩的，一笔一划的，仿佛透过字能看到一个小孩坐在灯下低着头认真的样子。
　　她看着这几个字，“妍”因为写得太开变成了两个字，但“圆”却写得很大且格外好，后面却跟了一个小哭脸，深深地嵌入纸页。

　　轻轻地翻了下页，第一页还是铅笔字，轻轻地写着：妈妈不要我了，她只要弟弟。
　　后面是一些作业，工工整整地抄着字。
　　她仔细地想，终于想起来这是她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写的。似乎又是因为什么被妈妈骂了。
　　又翻了两下，她发现有几页粘在了一起，纸质摸起来也硬邦邦的，里面似乎有着什么，和那几页被时光带走生命、脆得弹指可破的作业纸不一样。
　　于是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它揭开。
　　一张照片在那里。
　　穿着花裙的小女孩拉着左右两个大人的手撑了起来，吊在两人中间，两个大人都小心地撑着她，转头看着她。三个人的脸上是一样洋溢的笑。
　　她的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捏了一下，闷涩得她一下子捂了上去。
　　“啪。”
　　照片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它的主人抓着心口的衣服微微颤抖着。
　　——这是真的啊。这是真实存在过的啊。
　　那现在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