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十里莫言

1、第 1 章

　　有一点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呢？
　　陈妍走在大街上，灯光绚烂耀眼，胡乱地映在她的身上眼里，整个世界都光怪陆离。有人笑着跳着从她身旁跑过，大声说着什么;有人拿着自拍杆，嘴角应该是向上的，眼里充满光彩;有人在拍夜景，静静伫立，再找准时机按下快门……
　　突然一切晃动起来，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黑洞，所有东西都旋转着被吞噬，一点点地泯没……就在世界将要被黑暗全部吞没的前一刻，她听到有人叫：“圆圆。”
　　和记忆里听见的好像哪里不太一样，她想。
　　接着她感觉到有一个大大的、厚实的东西撑住了她的手臂。色彩开始重新出现，她看见了一双眼睛。
　　即使在五光十色里也依旧小心地藏着一份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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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是陈妍20岁生日，家里人突然给她大办，吃的喝的买了一堆，摆了好几桌，请了一大堆人来，除了家里邻居外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她甚至看见父母和一个皮肤黝黑的、操着一口带着厚重口音的普通话的人相谈甚欢。
　　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当然，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她没见过的。但是在他们这个地方，不会说他们这儿的地方话的人很是不常见，所以她多看了几眼。
　　她被劝着喝了酒。
　　人生第一次喝酒，苦苦涩涩的，不好喝也不喜欢。她不知道她酒量怎么样酒品怎么样，但喝得绝对过量了，她的父母——养父母一直劝她喝。
　　他们那平日里沉着的、每一条皱纹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向她诉说着烦闷和厌恶的脸上此时拉起了大大的笑容，像是教科书里淳朴农民丰收时候露出来的一样，高兴和喜悦充斥了整张脸。
　　他们很开心，他们让她喝，那是不是喝了他们会更开心呀？是不是喝了他们就会保持着对她这样笑啊？
　　她一口一口地喝、一杯一杯地喝、一瓶一瓶地喝，有些酒液顺着嘴角滑下溜进衣服里，她开始感到模糊，耳边声音吵吵闹闹，但笑声还是很明显。大家都很高兴，她想，所以她也笑起来。
　　模模糊糊晕晕转转，世界转着圈，就像梦一样。只是梦的最后会不会又是那样看着她呢？会不会拉着弟弟的手转身走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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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知一觉醒来她已经连跨了两个省了呢？

　　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用着带着浓重口音的、别扭的普通话和人聊天——哦，是那个人，黝黑的皮肤，不知道在太阳底下干过多少活——说着，很少遇见这么乖的，从y省开车开到我们x省，我和老尤两个人开了近18小时，她就安安静静睡了18小时，也不怎么动，乖乖的，像我家闺女……很好一姑娘啊，长得盘儿顺脸瓜子也清，40万，赚到了啊……
　　声音渐渐消失，又不知道多久，她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像被注了铅，沉重地动弹不得。
　　她看见一个妇人走过来挨着她坐，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小声对她说……
　　“孩子，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了。”
　　“不要怕，我们是家人。”

　　……

　　又听见她小声地自言自语：“我没想到他这么糊涂，真的去……”
　　“我明知道……”
　　“这可怎么办呢？好好一个姑娘……”
　　“不知道满二十了没有，造孽啊……”

　　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也没有什么，她开了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喝水，发出的声音像是响在喉咙里，又轻又沙哑：“我昨天生日，二十岁了。”

　　她感觉到搭在她肩上的轻轻拍着的手停了一下，接着有头发扫在她的脸侧——妇人凑了过来，手轻柔地扳过她的肩，额抵额地搭了上来，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发顺下来。

　　……

　　“不哭啊、不哭了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妇人的话轻飘飘的，好像一吹就会散一样。
　　她脑子里胡乱地装着一些东西，是邻居的闲言碎语、是爸爸妈妈的笑和那个皮肤黝黑的陌生人的话、是弟弟的嘲弄。
　　弟弟那天笑着和她说：“姐，恭喜你有个好着落了。”

　　不知道是因为那可能的真相，还是为妇人的动作和话，她闭上了眼，眼泪却还是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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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着了她的“丈夫”，一个男生，挺高的，她看了两眼却没记住他的样子，但应该不是很难看，话不多，在她床边坐下了。
　　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拘束也有点小心翼翼，他说，我叫周翼，小心翼翼的翼。
　　她听见了，突然觉得好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动了，笑声没有发出来，面部肌肉也没拉动。

　　他问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最后又坐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走之前说，有什么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手机放在桌上，没有密码，页面停在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写着周翼的联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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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好吗？”
　　光彩重现、声音重现，她看着那双眼，看他在夜里不甚明了的脸，看他低着的头和翘起来的一点点头发。
　　她的手摸了上去，触感是和想象里一样的带着硬的软。
　　她扯起面部肌肉，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说：“我没事。”

　　周翼站着了身体，挽着陈妍的手臂撑着她，一边说着“那我们过去那边吧”一边反过手悄悄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几撂头发，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往着灯光旁妇人在的地方走去，周翼看着身边的女孩，她的手臂很细，人也很轻，可能是有些营养不良，他轻轻地扶着都仿佛要拉起她来了。她的眉眼有些淡，但可能是因为情绪淡，因为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即使刚刚的笑显得有些刻意和勉强——她整个人就变得生动了。
　　是个脆弱又坚强的女孩，脆弱得好像很容易会晕倒，又坚强得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