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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奚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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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都一路向北,是极寒,极苦,极险恶之地,也是大繁的流放之地。奚家的案子下得早,这个时候,已经在去最北的路上了。
薛时给梁宁送信之后,还没等到回复,就连夜快马向北边赶去了,也怪他,前几日忙着新帝登基之后的种种,竟忘了流放的队伍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官差赶着人往北边走去,这个时候却不知道到哪里了。
薛时赶着马儿一路打听了许久,终于在离皇都二百里开外的地方寻到了踪迹,官差带着一整队带着枷锁的人们在路边休息,这些都是奚家人,往日的贵气都瞧不见了,到现在,只剩一头蓬发和一脸沧桑,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薛时远远地望着,似乎在寻着什么人,他没敢靠近去,只是怕那故人望见自己,现在,他还不能上前。
终于,在穿着囚衣的人群中他找到了要找的身影,那人的神情漠然,麻木了好几分,往日的欢颜全不见了。
薛时心下有些难受,不自觉靠近了几分,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之间站起来四处张望一番,紧接着,还没等薛时反应过来,就转身看到了他。
薛时惊了一下,下意识打开折扇挡住面庞,但这是徒劳的,于是他很快又把扇子放下来,定定地向着对面看。
“哎,站起来做什么,让你好好休息就好好休息,待会赶路的时候可别走不动了。”官差走过来,大声呵斥说。
老奚家主,看在眼里,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责骂,这一路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赶,他怕得罪了官差,于是赶紧好声向官差讨饶道:
“大人,犬子不懂事,还望大人不要计较,”眼下他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威风,说完又赶紧向奚良使脸色,小声道:
“奚良,快下来,别站在那里了。”
奚良也不知道这些话听进去没,他看了一眼不远处薛时的位置,一声不吭,默默转过头去坐下了。
这边的薛时却更着急了,他有些想直接上去,但一想到皇都的信还没回过来,现在上去也无济于事。
奚良是个好孩子,他想。他之前确实骗了奚良。奚家案的证据他有两份在手里,但是他告诉奚良只有一份。然后在奚良以为他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慢慢放松警惕的时候,他把证据一同送到了老皇帝手上。
他对不起奚良的信任。但奚良有自己的立场,他也有,他没法做到这两件事情去取个平衡,从而必须要做出选择来。
他现在自然是想要弥补的,但是奚良能不能,会不会原谅他,他还不知道。
后面忽然传来了急速的马蹄,薛时回过头去,那正是皇宫的信差。
信差的马是跑得最快的马儿,就是这样,他也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快速下马来将手中的手谕交到薛时手中:
“大人,皇上的手谕。”
薛时点点头,接过来,信差又很快地上马儿去:
“司谏大人请收好,在下要回去复命。”
薛时笑了笑:“辛苦了。”
随后他打开来手谕,那上面正是他想要的内容,有了这个手谕,他就能带奚良走。
他收好了手谕,抬头的时候,官差正要赶着一队人起来继续处罚,薛时想起来,是啊,他们歇不了太长的时间,必须在规定时间之内到达目的地,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想到这儿,薛时连忙上马,眼看着路途不远,不一会儿便赶到了官差身旁。
马儿一声长鸣停下来,薛时风尘仆仆的模样,刚才太过着急了,马儿险些没拉住。
官差看了看来人,衣裳和腰牌,都能展现出此人地位不凡,这一路拦下来,官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是前路耽搁不得,于是他只好问一句:
“敢问是哪位大人,小人这一队都是流放之人,还望大人不要为难小人。”
”司谏大人——“奚家的人里有不少之前在朝廷任职的,在朝廷的人,谁不认识司谏大人,官差一听是当朝司谏,连忙问道:
“敢问司谏大人,这次来是——”
薛时没有多言,将手中的手谕拿给官差看,之后才说道:
“我要带走一个人。”
皇上的御印在上面,这份手谕是真的无疑。官差也不想耽搁,赶紧说道:
“司谏大人带走便是。”有皇帝的手谕在,这位司谏大人想带走什么人都行。
于是薛时的目光转向后头的人群,方才在后面的时候就寻到了,这时候......奚良的头埋得很低,薛时费了些功夫这时候才找到他,他此时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薛时有些无奈,但还是喊他:
“奚良。”
人群里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官差自然是不认识奚良的,但是这一耽搁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如果不能按时到,那首先罚的可就是他。
于是他帮着喊道:
“哪个是奚良——”
奚良还是没回应,倒是奚家主,看出来这是薛司谏要带他走。带他走好啊,这一路千辛万苦的,他们奚家人从前过的都是金贵的日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在路上就不知道要死掉几个。而且到那边,那可是极苦之地,又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呢。
于是他赶紧推了一把身后的奚良,高声道:
“在这——”
要是薛司谏能带走奚良,那他这也该放心了。
官差赶紧走过来,拿出来钥匙给他解开枷锁:
“怎么刚才不应呢,耽搁什么。”他拍了一把奚良,奚良一个踉跄站出来,抬头正见薛时朝着他走过来。
薛时的脸上是笑的,什么笑,奚良无心去猜。司谏大人总是这样,笑着,自己偷跑到他府里的时候,也是笑着,教他功课的时候也是,还有,骗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那一张面孔看起来的样子总是笑,早先奚良以为司谏大人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司谏大人的笑是看不出情绪的,他只是笑着,隐藏住后面的所有情绪,所以就算他在骗自己,奚良也完全不觉得,只觉得司谏大人怎么这么好呢。
官差催了他一声,奚家主也在小声催促他赶紧走,他知道奚良跟薛时之间是有些渊源的,这样的渊源,就可以保他们家奚家活下来。
可是奚良还是不走,甚至,他都不愿意抬起头来再看薛时一眼,真是的,司谏大人明明只是告诉他想吃面了,怎么后来就说了那么多骗话,奚良低着头看自己身上的囚服,他们奚家所有人都穿的囚服。
老奚家家主又催了他一句,奚良说:
“父亲,我不要走。”
奚家主一下子就着急了:
“你这孩子,你怎么能不走呢?”
“我......”
脚步声响起来,是薛时过来了,他没有先对奚良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官差:
“时候不早了,别耽搁了。”
官差本来在原地很是为难的样子,一听这话,连连点头,可他又有些为难地望着奚良,薛时叹了口气,脸转过去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奚良余光瞥见了,是他父亲。
薛时说:
“交给我吧。”
然后他看见他父亲点了点头,随着官差一声喝道,枷锁碰撞声混着脚步声慢慢响起来,奚良感受到奚家的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慢慢地越过他而去,他想转身追上去,但是手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拉住了。
奚良这几日赶路劳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自然也没什么力气去挣脱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奚家人慢慢走过去,然后,越来越远。
良久,身侧拉住他的人才慢慢地说起话来:
“奚良。”
奚良没说话,眼睛转过去定定地望着那一队远去的背影,薛时也料到了他不会说话,只是自己接下去:
“我们走吧。”
奚良还是不动,薛时见状,也没接着说话,只是自己走过去把马儿牵过来,因为在太阳底下,奚良的鼻尖上渗出来汗水,薛时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奚良别过头去,总算和薛时说了一个字:
“脏。”
是很脏,囚服上面都是乱七八糟的灰,脸上也是。
他知道奚家这次犯的是什么罪,落到这个下场,其实也不能完全怪薛时的。
但是他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司谏大人,还有自己。
薛时说:
“脏什么,哪有你翻墙来我府里摔到地上的时候,一身泥,那才脏呢。”
奚良难得笑了一下,之后还是没说话。
薛时把自己的扇子收好,随后将奚良扶上马去,随后自己也在后面跟上去。他想了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罩在奚良的囚衣上面。奚良愣了一下,低头去看薛时的手,那双手正在给他系最顶上的带子,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里面的囚衣了:
“司谏大人。”
薛时边给他系带子边说道:
“不必叫我司谏大人,叫我薛时吧。”
带子系好了,薛时把缰绳拉过来,马儿很快跑起来,迎着风儿,奚良嘴里的话慢慢飘向薛时耳边:
“薛时...”
“嗯。”薛时这时候也是笑着的,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他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奚良喊了他的名字而高兴的。
薛府还是跟以往一样。奚良在牢房里待了许久,已经很久没来薛府了,他下意识转头去找从前翻墙进来的地方,在马儿上四处张望,然后,他看见那个原本能踩一脚上去的地方,似乎没有了。
薛时从马儿上下来,看见奚良张望的模样,觉得还是有趣,他拍了拍奚良:
“看什么?”
奚良有些遗憾地说:
“那边那个怎么没有了?”
薛时道:
“以后不必翻墙进来,还要那个做什么,”说着往里头看了看,“我让人置了物品,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奚良心下动了动,他有些明白了薛时的意思,就是说他之后都可以一直住在薛府了。这是他之前一直想的,现在居然真的从司谏大人嘴里说出来了,奚良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一些,不过当他想起来他为什么能住在薛府时,他的心忽然又是一沉。
因为,他没有家了。
奚家所有人都受了流放的处罚,宅子,钱财,全都没收充公,辉煌许久的奚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奚良的神色又落寞下来,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他的前二十载,是大繁最大世家的少主。现在,却是个被人收留的可怜人。
薛府的大门许久没整修了,打开门的时候还有轻微的吱呀声。听到动静,里头的小厮出来牵马,而奚良则在听到门开声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薛时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见他这样,以为是开门的声音太刺耳了,于是嘱咐过来牵马的小厮道:
“大门该整修了,这些日子就去找个匠人来修吧。”
小厮有些疑惑,司谏大人之前从来不管这些的,今儿个怎么又提起这个来了,不过疑惑归疑惑,他很快点头答应了。
薛时将大门又推开了一些,随后揽着奚良往里面走去。里头还是一点都没变,薛时边向前走着,边跟奚良说:
“喜欢什么,我让人拿来便是了。”
奚良没说话,从刚才开始他就是出神的模样了,薛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半会地也说不了,于是唤人拿来衣裳:
“我去厨房把午饭端来,你去沐浴吧。”
毕竟刚才还在那流放的队伍里呢,薛时知道他的情绪还在,这时候倒不如让他自己待一会,于是给他指了方向,让他拿着衣服去了。
薛时转身准备去厨房,刚迈开步子,就听见奚良在后面喊他:
“薛...大人。”
薛时转身过来说道:
“刚刚才教过你的就忘了是不是?”
奚良没吭声,低头开始解外衣,薛时看了一眼,又转身离开了,边走边说着:
“不必还给我,带着去吧。”
薛时给外衣打了个死结,奚良费了些力气才解下来,他刚准备脱下,抬头的时候,薛时已经走到很远的位置了。
今天薛府的午饭很香,当然,也有可能是奚良许久没吃上一顿好的原因,他穿好衣裳走出来,往薛时刚才给他指的地方走去,手里还捧着了衣裳。其实他觉得这衣裳要洗一洗才好,毕竟囚服那么脏,把这衣服也一起弄脏了。
可是他来过这么多趟薛府,还没把除了薛时常待的地方以外的地方弄清楚,没有办法,他只好拿在手里。
奚良走进去的时候,薛时正好去换了一身衣裳,抬头正见奚良,见他已经都好了,很高兴地向他招手来:
“奚良,这里。”
他拉开椅子让奚良坐下,奚良把衣服递给他,薛时笑:
“带出来做什么,丢在那里自然会有人收的。”然后他把衣裳拿到一边去,拿起筷子给奚良夹菜。
“我让厨房准备了好多,你喜欢吃哪个?”
薛府今天的午饭摆了满满一桌子,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吃。薛时的话,最多两个菜不能再多了,这次是专门为了奚良准备的。
奚良似乎在想什么,又出神去了,薛时看他不动:
“都不喜欢么,那我们一会儿去面馆吧,就是常去的那家。”
奚良连忙抓起筷子:
“没有,没有,”一筷子还没进嘴巴,他就连忙说道,“很好吃,很喜欢。”
因为动作太快,食物进嘴的时候他似乎有些被烫到了。再加上刚才才沐浴过,奚良又出了好多的汗,薛时见状,拿起来一旁的扇子给他扇扇,一面说着:
“是我不好,刚沐浴完那么热,怎么有胃口吃呢,要不待会再吃吧。”
奚良的动作慢下来,不过仍然在吃着:
“没事的,很好吃。”
雾气氤氲,绕过了半个桌子,从雾面里薛时看着奚良吃饭,他吃得很认真,眼睛一直盯着菜盘子,看起来是好久没好好吃饭的样子了。
薛时有些心疼,他现在和奚良的这种相处方式,总觉得很奇怪,就好像是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在相互客气一样。可是明明是认识了许久的啊,奚良总是来寻他,问他问题,给他沏茶,死乞白赖地不肯走,一听到可以进书房就特别高兴的模样,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呢,可是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赶路这么辛苦,薛时却不太饿,筷子拿起来又放下去。犹豫了很久,他都没再说出来一个字,倒是奚良,吃饭的间隙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的筷子许久未动:
“大人怎么不吃呢,饭菜会凉的。”
饭菜会凉的。雾气已经下去一大半了,薛时碗里的饭还没有动,而奚良碗里却已经见了底,薛时问他还吃吗?奚良说吃饱了。
吃饱了。薛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忽然之间又说道:
“奚良,对不起。”
奚良还在夹最后一口菜吃,听到薛时的话,他的筷子颤了颤,刚夹起来的菜从筷子尖尖滑下去,而奚良自己也愣住了,他的眼睛看着盘里的菜,半晌,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大人何故说对不起呢?”
这个时候他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薛时不知道说什么,刚才那句“对不起”说出来,他觉得似乎到了一个他暂时还没有办法破解的局面,人前他巧舌如簧,到了这时候,却连后面该说什么他都说不出来。
薛时有些烦躁,又有些懊恼,他责怪自己不该突然说话,搅得奚良连最后一筷子菜都没吃上,就要陪他一起陷入到回忆之中来,他顺手抓起来旁边的扇子,放在手心里敲打。
奚良道:
“大人还是和之前一样,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爱折腾这扇子。”
薛时笑:
“什么以前,你我才多久未见啊。”
多久未见呢?算算时间,一个月?两月甚至都不到吧。可是就这两个月都不到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薛时想啊,这么多次,这么多事情他都能找出来解决的办法,为什么这一次他就只能舍弃其中之一呢。
他哑然失笑,神色中闪出来无奈,低下头去,似乎是不愿面对。
奚良忽然问他:
“大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薛时问:
“什么?”
奚良说:
“流放的队伍很早就出发了,大人是这几天才来的么?”
薛时道: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追上来了,本来想在皇都截下的,还是晚了几天,对不起。”
奚良说:
“是我要谢谢大人才对,任谁都知道流放的后果就是九死一生,如果没有大人,我能活到什么时候才说不定呢。”
他忽然向薛时说了这些,这让薛时心里又沉了几分,他方才本来想说的是奚家的事情,可是又被奚良给挑回来了。薛时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嘴笨到再重新绕回刚才的办法都没有。
大概不是没有吧,是他不知道如果再说回去,他该怎么面对奚良。
“不喜欢这里的话,我给你安置另一处住宅吧。”就连奚良喜不喜欢住在这里,他也是不确定的,以前他可以很肯定奚良想留下来,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情,他真的没有底气去判断奚良的想法了。
“大人这里就很好啊,为什么不喜欢。”
没想到奚良很快地回应了他,薛时心里好歹得到了些宽慰,可他还是想问问:
“那......”
“大人,我们从前是不一样的。”
奚良打断了薛时的话。
奚良是个好孩子。薛时想,他总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们从前,是不一样的,他是奚家人,而自己却在另一端。
那以后呢?薛时还想问问,可他想奚良应该还没有原谅他。这大概是不要紧的,奚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只要奚良肯受下自己给他的这点东西,就足够了。
薛时想了想,换了张笑颜,对奚良道:
“我不是说了么,不要叫我大人。”
“薛...时。”奚良犹豫地喊了他的名字,薛时笑着应了一声,随后他问道:
“我们明天去面馆吃面,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