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郁千凌

4、贵客

　　日中时分，柳眉妩和小茶离开百味楼，携手回去，一路上感慨不已，“原来，百味楼竟是将军府的生意。”

　　小茶点头附和，“奴婢也没想到。”

　　因为早上出门匆忙，她们一开始的计划又只是去南山林祭拜四公主，没有之后的一系列安排，所以小茶就没带钱袋子。

　　柳眉妩觉得空口赊账总不太好，便将腕上一只翡翠镯子取下来，要先当着。结果掌柜的听了，却怎么也不肯收，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语气惶恐道：“万万使不得，叶小姐，莫要折煞老奴。”

　　小茶解释道：“掌柜的，你就收着吧，就当留个凭证，我们是不会赖账的。如果你还是信不过的话，就派个人和我们一起回去，拿了银子再回来。”

　　谁知掌柜的听了这话，更加诚惶诚恐起来，“不可不可，老奴哪里能要叶小姐的银子，东家知道了，还不剥了我的皮。”

　　柳眉妩惊讶，转头问小茶，“百味楼是我们的生意吗？”

　　小茶也懵了，“奴婢没听过呀。”

　　掌柜的擦了擦汗，“回叶小姐，我们东家是将军府的大公子，您自然便是我们的贵客了。您今日能赏脸光顾，已是我们的荣幸了，哪里还能再收您的银子。”

　　柳眉妩顿时了然。

　　将军府的大公子杨无咎，也就是叶灵儿名义上的未婚夫。

　　两边街贩的吆喝声越来越清晰，柳眉妩从回忆里抽身，转头向小茶吩咐道：“小茶，你待会儿还是再去一趟百味楼，拿些银子送回去。我们不要无故欠他们人情，总不太好。”

　　“奴婢明白。”

　　叶家守门的小厮远远瞧见她回来了，忙不迭小跑几步前来迎接，“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老爷这会儿在正厅接待贵客，让你回来了过去见礼。”

　　-

　　小厮在门外高声通传，柳眉妩提着裙子进了正厅，向上位福身道：“灵儿见过爹。”

　　“娇儿，回来了，你看看是谁来了。”

　　柳眉妩被叶茂一声“娇儿”叫得愣了半晌，她愣愣抬头，又愣愣转身，竟颇为失礼地直视了贵客良久。

　　“灵儿表妹，又见面了。”贵客向她点头轻笑，打断了她出神的思绪。

　　柳眉妩目光下移，见到他摆在茶案上的素白佩剑，剑柄上吊着双鱼玉坠子，而非算盘，竟暗暗舒了口气。

　　她转身朝他福身行礼，似是有些惊讶，“二公子，你和爹……”

　　“我在南山采仙草，碰巧遇到名儿在南山林查案，他说你曾在我书上见过王不留行，便向我讨教。我猜着，你约莫是翻看过我的敦煌笔记。”

　　叶茂翻着笔记，解释道：“但那件事年岁久远，说来话长，一两句讲不清楚。我就把名儿叫来家里喝茶，也好小叙片刻。”

　　“是关于王不留行的事吗？”

　　叶茂看着她，“娇儿，你不怕吗？”

　　“我不怕。”柳眉妩摇头，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反正，爹会保护我的。”

　　叶茂笑了笑，也不赶她，只说：“自己坐吧。”

　　柳眉妩便在左边交椅坐下，和杨无名遥遥相对。穿堂风吹乱她的鬓间卷发，她伸手勾住往耳后别，偏头见叶茂坐在上位，正低眉翻着笔记。纸张飞卷，流风往他广袖舒袍里钻，翻飞若惊鸿。

　　眉目和煦，仙风道骨，倒真有几分天人之姿。

　　她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即便他常年在外不顾家，一心寻仙人采仙草炼仙丹，娘却宁愿独守空房，操持家里家外，甚至不惜累坏了自己身子，也要对他不离不弃——皮相果真害人匪浅！

　　半晌，他将手中笔记递给身后小厮，小厮又躬身捧给杨无名。

　　“十年前，神剑山庄一夜灭门，数百余人被屠杀，死状便和你今日查的新娘枯尸一样，没血没肉，全身干涸，只剩下了皮包骨头。有幸存者站出来指证，那场无妄人祸，其实是神剑山庄大弟子白术所为，凶器便是那把他自制的魔刀，鬼见愁。”

　　杨无名接过笔记，随口问道：“姨父，白术便是王不留行吗？”

　　柳眉妩的目光缓缓右移，移到对面正襟危坐的杨无名身上。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中拿着书卷，穿一身月白长衫，额上系着同色抹额，分明怎么看怎么端方守礼，矜贵逼人。

　　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君子风度。

　　然而当她仔细瞧着他打量，又见他眉目灼灼，不可方物。一如他手边的长剑，剑鸣清越，锋芒凛冽，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意气风发。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杨无名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眸色漆黑，笑意清浅。分明是淡淡一瞥，柳眉妩却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摇扇阔论的谦谦君子，而是仗剑打马的侠气少年。

　　至于李丹阳、胡子长之流，便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试问这样的杨无名，光风霁月，又何曾会在意鸱之腐鼠还是人之算盘？

　　叶茂笑了笑，却道：“是也不是，名儿，你听我慢慢说。十年前的那一夜，除了神剑山庄自己人，其实还有不少江湖门派的宾客遇害。他们本是应邀参加神剑山庄大小姐的婚礼，谁知大婚当夜，新郎入魔，酿成了如此惨剧。”

　　“而白术在屠杀神剑山庄后，和魔刀鬼见愁消失不见，一度杳无音信。因为灭门性质恶劣，朝廷和江湖双双下了通缉令，要缉拿人刀归案。谁知这时候，白术反而不躲不藏，换了身行头，改了个名字，又堂而皇之地和鬼见愁一起重现江湖，滥杀无辜。”

　　杨无名沉声道：“王不留行。”

　　“不错，阎君有请，王不留行。王不留行本是一味圣药，善于行血，他冠了此名后，却用鬼见愁吸血杀人，并扬言自己承阎君之请，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王不留行狂妄至此，藐视朝廷，挑衅江湖，最终在五年前被一众门派合力射杀，挫骨扬灰，方解了新仇旧恨而后快。”

　　杨无名扫过笔记上的寥寥数行，很快问出了重点，“那鬼见愁呢？”

　　“疑点便在这里。当时各大门派射杀王不留行时，他身无长物，只守不攻，像是早就存了必死的决心。”

　　杨无名笑道：“姨父说得这般细致，倒像是亲眼瞧见一样。”

　　叶茂也哈哈笑道：“那时我正在敦煌采仙草，有幸遇见，便看了一场热闹，这才写出了敦煌笔记。”

　　“可若真如姨父所说，白术已死，那现在残害新娘，抛尸南山林的王不留行又是何人？”

　　“这便是我回答你是也不是的原因了。五年前，王不留行被挫骨扬灰，江湖上确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可不久之后，又有人带着鬼见愁重现江湖，再度行凶，并留下绝命字样，阎君有请，王不留行，随后一次次逍遥法外。”

　　“他是何人？”

　　“他黑衣黑面，无人得以窥其真容。”

　　柳眉妩却突然开口道：“爹，我有疑问，五年前被挫骨扬灰的当真是白术吗？”

　　叶茂愣了愣，“娇儿，怎么突然这么问？那一日，幸存者亲手指证，白术也亲口承认，错不了的。”

　　“可是，你们不是很快就将白术挫骨扬灰了吗？”

　　叶茂直直看她，“娇儿，你想说什么？”

　　柳眉妩轻轻笑着，淡声道：“爹，女儿曾听闻，江湖上有种秘法，叫易容术。”

　　她说完许久，正厅里依旧哑然无声，三人面面相觑，只有穿堂风吹着几人衣衫猎猎作响。

　　半晌，叶茂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不错，娇儿你所说，并非全无道理。那具尸体既被挫骨扬灰，便也算死无对证了。”

　　顿了顿，他继续道：“事到如今，我们不知道五年前被挫骨扬灰的是不是白术，也不知道现在的王不留行是不是白术，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只是那把魔刀。南山林中发现的新娘枯尸，全身干涸，伤口处是枯藤刀痕。世上除了魔刀鬼见愁之外，再没有别的刀器这么凶残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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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无名走后，叶茂本想带柳眉妩去看他新采的仙草，柳眉妩忽然问道：“爹，你一生都在寻仙人采仙草炼仙丹，有什么收获吗？”

　　在此之前，她也曾问过小茶这个问题，可小茶回忆半晌，只是向她摇了摇头，“小姐，这个奴婢也不清楚。旁人问老爷，老爷说不足为外人道也。夫人问老爷，老爷又说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们每每听了，都觉得玄之又玄，琢磨不透。”

　　叶茂听了她的问题，似乎也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睛，不答反问道：“娇儿，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问题？”

　　又。

　　“我又，好奇了嘛。”柳眉妩喉咙发紧，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

　　叶茂无谓地笑了笑，随即说出柳眉妩不曾听过的第三种回答，“可爹还是那句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是吗？”柳眉妩淡声道，“可我却觉得，爹一直求长生，求不朽，却不知珍惜眼前人。就算有一日，爹得了机缘，踏上仙途，此身与清风明月万古，难道不会觉得遗憾吗？”

　　这话铮铮，掷地有声，其实是为素未谋面的娘问的。娘自嫁入叶家，迁出中原，十五年如一日地操持家里家外，勤勤恳恳，却得到了什么呢？

　　不过是，红颜易老随风去，一抔净土掩风流罢了。

　　叶茂听她这么说，仰面长叹了一声，“娇儿，爹这一生光明磊落，不愧于天，不愧于地，不愧于心，独独愧对你们娘儿俩。我自知不是个好夫君，也不是个好父亲，娶了你娘，又负了你娘，有了你，又忽视了你。你们怨我也好，怪我也好，都是我罪有应得。”

　　柳眉妩蓦地摇头。

　　“娇儿，你不怪爹？”

　　柳眉妩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叶灵儿。她不知道叶灵儿的想法，一如她不知道娘的想法，自然无法替她们下决断。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为娘短暂寂寞的一生写个一以贯之的注脚——爱。

　　“但是娘很爱你，应该不会怪你。”

　　至于其他的，逝者已矣，唯有尊重祝福。且情之一字，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便是女儿，也是外人，也无权置喙。何况，她还不是真正的叶灵儿。

　　“爱是什么？”叶茂却问她。

　　柳眉妩沉默了。她也不知道爱是什么，但她知道娘定是爱着爹的，就像娘亲深爱着爹爹那样。

　　“难道爹不爱娘吗？”她反问道。

　　“我不知道。”

　　柳眉妩咄咄逼人，似要为亡者鸣不平，“爹如果不爱娘，为什么要娶娘，又为什么要生我？”

　　叶茂苦笑一声，“娇儿，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别无选择。你还小，不会知道的。”

　　“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定胜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好，爹的娇儿能够这么想。”叶茂摸了摸她的头，有些宽慰，“娇儿要一直这么想。”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柳眉妩张口哑然，竟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带颤音的字，“爹……”

　　叶茂笑着打断她，“娇儿，半个月不见，你怎么又改口叫爹了？”

　　他收回手，自顾自地回忆道：“回想起来，你上一次改口，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候你突然就不叫我阿耶了，改成了老爸，也不知道你是在哪本书上见到的称呼，古灵精怪的。”

　　柳眉妩眉心一跳，忙低了眉。

　　“不过也好，你一向是个有想法的，爹也支持你。反正，娇儿叫什么都行，爹都喜欢，听了心里都一样的欢喜。”

　　柳眉妩喉咙一哽，忽然很想哭。她想到了叶茂的叶灵儿，也想到了自己的爹爹。爹爹也是这样的温和慈爱，善待她，纵容她，整日娇娇儿娇娇儿地逗她宠她。

　　她思绪飞远，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悲悯，叶茂看了心疼，忍不住问她：“娇儿，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柳眉妩低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回他。

　　叶茂叹气，“是不是想娘了？”

　　柳眉妩还是摇头。

　　“那就是爹哪里惹娇儿生气了。娇儿说出来，爹马上改。”

　　柳眉妩还是摇头。

　　“还不是？哦，爹知道了，那就是在想你和咎儿的婚事。”

　　柳眉妩一愣，忘记摇头，叶茂便以为自己猜对了，又叹一声，“娇儿，你就这么不愿嫁与咎儿吗？”

　　柳眉妩用手背擦了擦泪，忙道：“不是不愿。只是我与大公子多年不见，已经生疏，贸然谈婚论嫁，未免太草率了些。私以为不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便是如此。”

　　“自古如此，便对吗？”

　　“那娇儿以为，什么才是对呢？”

　　柳眉妩被问住了。

　　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标准是什么，她又如何去找一个统一确切的答案来使人人满意？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娘亲曾经告诉她们，要嫁当嫁一个相看两不厌的人，才胜却人间无数。宝儿不是这个人，杨无咎会是这个人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她也不知道。

　　叶茂见她纠结半天，回答不出来，也不勉强，只是叹道：“娇儿，这门亲事，是你娘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愿了。”

　　“那爹觉得，娘的遗愿是要我嫁与大公子，还是要我幸福？”

　　叶茂看着她的眼睛，“娇儿，你就这么笃定，嫁与咎儿不会幸福吗？”

　　柳眉妩愣了愣，没点头，也没摇头。

　　“也罢，这门亲事，你既这般不情愿，爹去帮你退了便是。”叶茂叹了又叹，摸着她的头哄道，“娇儿不要不开心了。”

　　“谢谢爹！”

　　柳眉妩破涕为笑，心里不由得对叶茂改观。

　　诚然，他求长生，尚清谈，追求极致的自我，忽视了妻女，荒废了家业，这是不假。但同时，他风骨清直，性情豪爽，思想开明，亦是不假。

　　今日她与他闲聊，不拘礼数，畅所欲言，叶茂却没有半句说她的不是。只是应她，只是答她，听她所言，知她所想，行她所愿。

　　柳眉妩心中感慨，或许，娘这么爱慕他，除了惊艳的皮相，还有温暖的灵魂吧。

　　-

　　叶茂让秋千姑姑备好马车，动身去将军府退亲。柳眉妩回到灵犀院，坐在秋千架上看云消食。有丫鬟上前来，要为她打秋千，她摆摆手，拒绝了。

　　春日午后，庭影温柔。

　　秋千在身下悠悠荡着，微风吹起她的裙摆，仰头是长天流云。枝上停着梳羽的翠鸟，翠绿的鸟羽在日光下轻轻抖动，流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四下万籁俱寂，柳眉妩犯了春困，正靠在秋千架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行来，停下时，在自己眼前投下大片阴影。

　　“小姐，将军府的马车来了，请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