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郁千凌

3、闲话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奴婢也没见过大公子，但今日见到二公子，丰神俊朗，端方守礼，便知大公子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这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倒也是，小姐选夫婿，定要选个知人知面，心有灵犀的。”

　　柳眉妩愣了愣，“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待反应过来，见小茶憋笑憋得满脸绯红，柳眉妩顿时挽衣，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伸向小茶腰身处乱挠，“好啊小茶，你取笑我！”

　　小茶受不住痒，被她挠得咯咯直笑，喘不过气，忙求饶道：“小姐，奴婢错了，饶了奴婢吧。”

　　柳眉妩收回手，哼一声，“真知错了？”

　　小茶理着松散的鬓发，连连点头，“真知错了。”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认错求饶，那本小姐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了。走，小茶，小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茶忙扶着柳眉妩，“对了小姐，你方才为什么要骗二公子？明明我们出门时，没与秋千姑姑说过，要到外面走走逛逛再回去的。”

　　柳眉妩不答反问，“小茶，我与秋千姑姑，谁是主子？”

　　“当然是小姐！”

　　“那应该是秋千姑姑听我的，还是我听她的？”

　　“当然是听小姐的！”

　　柳眉妩看着小茶，“那你想不想，在外面吃好吃的？”

　　小茶便也笑了，“奴婢知道了。小姐，走吧，我们去百味楼吃好吃的。”

　　主仆俩说说笑笑，走出南山林，柳眉妩忽然轻声道：“谢谢你，小茶。”

　　她其实并不知道，小茶在义无反顾冲向自己，张开双手护着自己之前，正难受得浑身恶寒，扶树呕吐。

　　她只是感动于那一份纯粹赤诚，小茶给叶灵儿的纯粹赤诚。在可能有危险的时候，小茶第一反应不是躲避或跑开，而是选择将叶灵儿纳在自己身后，张开单薄却温暖的双手紧紧护着她。

　　即使她自己也吓得浑身发抖。

　　小茶低着头，声音更轻，仿佛风一吹就散，“小姐说哪里话，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小姐救了奴婢，是奴婢的再生父母；教奴婢识文断字，又是奴婢的启蒙老师。大恩大德，奴婢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柳眉妩别开脸，忍住喉间涩意。

　　小茶不知道，她却知道。小茶那个如再生父母、启蒙老师一般的小姐叶灵儿，早因风寒高热，死在了病榻上。

　　如今的叶灵儿，不过是被她借尸还魂的一具皮囊。

　　而她，是柳眉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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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味楼是太平郡最大的食楼，临南湖而建，楼分两层，一楼是堂食，二楼是包间。她们进门的时候，正是膳时，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柳眉妩招来小二，“我要天字第一号的包间。”

　　小二面露难色，“姑娘，我们的天字一号间不待客。”

　　“我有的是银子。”

　　“姑娘，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问题……”

　　小茶扬声道：“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我家小姐可是太平郡首富叶老爷，的千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小二眼珠滴溜溜一转，换了张笑脸，忙赔礼道歉，“原来是叶小姐！哎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叶小姐莫怪。叶小姐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请我们掌柜的来。”

　　他跑得飞快，留下柳眉妩原地发愣，不知叶灵儿竟有这么大面子。不过是去一趟天字一号间，却还要麻烦百味楼掌柜的来亲自引路。

　　不多时，微胖有须的中年掌柜从二楼小跑下来，气喘吁吁道：“老奴的罪过，让叶小姐久等了。叶小姐是要去一号间对吧，老奴这就带小姐去。”

　　柳眉妩有些受宠若惊，“有劳掌柜的了。”

　　掌柜的笑眯眯道：“老奴的荣幸。”

　　上了楼，进了天字一号间，柳眉妩在小二的推荐下随便点了些招牌菜。掌柜的一叠声儿应好，笑得合不拢嘴，又怕柳眉妩嫌聒噪，忙带着小二乐呵呵地掩门退下了。

　　等菜的空当，闲着也是闲着，柳眉妩便在天字一号间四处看看。房间宽敞明亮，陈设精巧，一应玩器俱全，桌椅也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她绕到孔雀屏风后，那里竟还放了一张紫檀木美人榻，供人歇息。

　　小茶推开雕花圆窗，南湖风光尽收眼底，碧水如镜，长堤无痕，湖中亭数点。便知若在此处赏景远眺，位置也是一顶一的好。

　　“这百味楼的天字一号间果然名不虚传，小茶，你带够银子了没？”

　　小茶听完，顿时垮起了脸，“小姐，你只说今儿一早来祭拜四公主，也没说要逛街呀，奴婢就没带钱袋子。”

　　柳眉妩“啊”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隔壁传来“吱呀”一声响，小厮模模糊糊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胡公子，李公子，里边儿请。”

　　似乎是隔壁的天字二号间来了人。

　　柳眉妩本无所谓隔壁来不来人，正要继续说话，忽听一道低沉嗓音响起，“将军府的二公子回来了。”

　　她便闭了嘴，和小茶互换一个眼色，两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墙角。

　　“二公子倒是不足为虑。他在红袖山上拜师学艺，一去就是十年，现在回来了又如何？他知道柴米油盐价钱几何吗，知道算盘上有几颗珠子几根梁吗？”

　　柳眉妩听着，脑中一会儿浮现出杨无名手拿柴米油盐，君子下庖厨的场景，一会儿又浮现出他丢开佩剑，拿着算盘，向她抱拳行礼的模样。柳眉妩浑身一抖，闭上了眼，画面太美，她不敢继续想象。

　　隔壁继续道：“叶老爷也回来了。”

　　那道清扬的声音似乎顿了顿，“叶老爷，那就不好对付了。我听说，杨叶两家早有婚约，等那叶小姐嫁给杨无咎，两家生意更是如虎添翼，我李家生意在太平郡就更没多少余地了。”

　　那道低沉的声音似乎压得更低了些，却还是清晰落入柳眉妩耳中，“丹阳，我有一计，就是不知……”

　　“子长，你我什么关系，但说无妨。”

　　“左右杨叶婚约还有几年，那句话怎么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到最后一刻，万事皆有可能。”

　　“这十多年来，你们李家一直被杨府压着，翻不了身，本无可厚非。毕竟杨将军位高权重，我爹之前便是一郡之守，见了他也免不得点头哈腰地奉承。但叶家同样无权无势，叶老爷也没个一子半子，可知将来家业都是要随叶小姐嫁入夫家的。”

　　“丹阳，试想一下，你若娶了叶小姐，李家加上叶家，不说压过杨府，总能与杨府平分秋色吧。”

　　丹阳没说话。

　　小茶却腾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小姐，奴婢去叫人撕了他们的嘴！”

　　柳眉妩面色如常，拦住了她，她伸手指了指隔壁，意思是再听听看。

　　隔壁的声音继续道：“丹阳不必担忧，我已打听过了，叶老夫人是楼兰胡姬，年轻时貌美无双，艳绝太平郡，想来那叶小姐也是别有一番妩媚风情。反正，不会太丑就是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夺人之妻，毕竟不是光彩的事。”

　　“丹阳，此言差矣。我听说，那叶小姐才从碎叶郡回来，和杨无咎连面都没见上，婚期也还有好几年，根本没什么感情。你若要说他们青梅竹马，可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年少情分。你若在这时和叶小姐两情相悦，又怎会是夺人之妻。”

　　丹阳似乎叹了口气，“未婚之妻也算人-妻，此事再说吧。子长，别一直说我了，你爹这时候到蜀县了吧？”

　　“这会儿才巳时，还早呢，约莫午时才到去了。对了丹阳，你那个二娘还闹吗？”

　　“郑氏毕生心血都在李苏苏身上，原以为李苏苏攀了高枝，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结果突然间死了，你说她闹不闹？反正，够李宗正头疼一阵子了。”

　　之后的内容，诸如此类，云里雾里，都是柳眉妩听不太懂的，她便也没再听了。她端起茶杯，抬头见对面小茶脸色黑一般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品头论足的是她。

　　柳眉妩好笑道：“小茶，笑一笑。”

　　“小姐，他们简直太放肆了！你方才就应该让奴婢去叫人，把他们狠狠教训一顿！”

　　柳眉妩摇了摇头，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口里却道：“我不在意这些。”

　　“可是……”

　　小茶话没说完，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她便掐住话头，扭过脑袋，气鼓鼓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小二堆着笑，带了几个小厮进来，为她们摆汤布菜。很快，百味楼的十八道招牌菜便全都上齐了。

　　柳眉妩状似无意地问小二：“小二，隔壁是什么人？”

　　小二听了听隔壁的声音，“回叶小姐，是李家的大公子和胡县令家的七公子。”

　　柳眉妩的心思绕了绕，便明白了。那个声音清扬的丹阳是李家大公子，他的妹妹李苏苏是太平郡遇害的第四具新娘枯尸李家二小姐。另一个声音低沉的子长，则是前太平郡胡郡守、现蜀县胡县令家的七公子。

　　外人眼中水火不容、龃龉难入的两家公子，如今却在她的一墙之隔，言笑晏晏，甚至对她品头论足，说些轻狂放肆的评价。当然，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对他们下了个简单明了的评价，一个蠢，一个坏。

　　表现出来，便是柳眉妩皱起眉头，质问小二道：“你们百味楼的隔音这么差吗？”

　　“叶小姐这是说哪里话，你就是在天字一号间喊破了天，隔壁也听不到声儿。只是，你坐在这里，能稍微听到些隔壁的声音罢了。”

　　柳眉妩就近夹了一筷子菘菜，品着小二口里“稍微”的意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怪不得小茶在这边如何跳脚生气，那边却依旧说话不休，毫无影响。

　　她端着情绪，小茶却翻起了白眼，“隔壁的登徒子就差趴在我们耳边扯臊了，听得这么一丝不差，竟也只是叫作稍微。”

　　小二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下一刻，菘菜入口辛辣，呛得柳眉妩天灵盖冒烟，她匆匆吐了还咳个不停。小茶忙为她倒茶漱口，忍不住责怪道：“小二，你们店里的菘菜怎么这么辣？”

　　“哎哟叶小姐，你不能吃辣要提前说呀！要知道在我们太平郡，三岁小儿就能把辣子当零嘴吃着玩儿了。你说小的也欢喜糊涂了，忘了问你吃不吃辣了。”小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叶小姐，麻烦你再等等，小的马上让人给你重做一份少麻少辣的来。”

　　柳眉妩长在上京，叶灵儿长在碎叶郡，确实都不是能吃辣的主儿。她喝了一杯茶，才慢慢缓过来，摆了摆手，“不打紧，把这些先撤了吧。方才和你说话去了，现在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辣得疼。”

　　“欸，好嘞。”

　　小二张罗着小厮用托盘收拾遍布红油的汤菜，忽又听到柳眉妩吩咐道：“送到隔壁去吧，别提我的名字。”

　　小二领命退下，很快又带着小厮敲响隔壁的门，“两位公子，打扰一下，一号间送给你们几道小菜。”

　　一墙之隔，柳眉妩看不到小二领着小厮，在二号间洋洋洒洒摆满十八道“小菜”的壮观场面，但自他们进去之后，二号间便再没了声音。

　　世界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