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郁千凌

26、圣旨

　　柳眉妩到未央宫时，梅皇后正歪在榻上看书，一面皱眉，一面扼腕，唏嘘不已。柳眉妩福身请了安，奇怪问道：“大嫂嫂，你在看什么呀？”

　　梅皇后合上小书，柳眉妩见到书封上赫然题着“织女传”三字，清骨风流，似曾相识，下有一行小字注着作者名字——远行客。

　　“二姐何时写的这篇传奇？”柳眉妩问完，忽想到自己经离京遇害多事，算到如今已七月有余，不知道的事定然多了去了，便又换了问题，“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大嫂嫂，你是因此唏嘘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牛郎织女传奇。”梅皇后摇头道。

　　饶是见惯了柳半枝笔下的怪力乱神、磨镜断袖云云，梅皇后看完织女传后，仍是惊之奇之，久久难以平复心情。

　　柳眉妩不解。

　　梅皇后却不欲多言，将织女传递与柳眉妩，自己慢条斯理地开始吃案上新做的蟹黄糕。素琴燃了降真香，篆烟袅袅如雾，帘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柳眉妩合书愣怔，却是半晌无言。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大嫂嫂说织女传不是一般的牛郎织女传奇，也不禁由衷惊叹二姐的故事新编。

　　织女传中，织女为天帝贺寿，下凡寻春色织山水天-衣。见山清水秀，情不自禁脱衣入水游玩，却被牛郎设计拿走了云锦天-衣。天-衣不可失，亦不可毁，织女惊惶失措，恳求牛郎归还天-衣，却被牛郎借此强娶为妻。

　　之后，牛郎不断以天-衣作借口，强迫织女为他生儿育女，织女一再应允，牛郎却一再推辞。最后，织女忍无可忍，牛郎迫不得已终于拿出天-衣，却早已破败不堪，珠玑空洞，天-衣有缝——他不问自取，偷拿了衣上珠宝去典当！

　　牛郎虚情假意，织女怒不可遏，在看透了牛郎无耻下流的真面目后，愤然掐死稚子幼女，又生生剥下了牛郎的皮，用来缝补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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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柳眉妩咬了口蟹黄糕，想了想，竟又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不过说来也是，织女贵为天帝孙女，牛郎不过贫家小子，两人岂止云泥之别？试问牛郎那样一无是处的凡夫俗子，若不用些下作法子，如何能让天上的织女心甘情愿地下嫁？”

　　“那些酸腐书生惯会臆想，又善用情之一字诓人，骗些不谙世事的狐妖仙女下嫁为妇。可若真要谈情说爱，织女大可以寻到更好更相配的如意郎君，如何会瞎了眼嫁给牛郎？”

　　“牛郎设计，用天-衣强娶织女，骗织女生儿育女，又言而无信，不问自取，偷拿了衣上珠宝典当，实在是可恶至极！所以最后落了个子女被掐死，而自己被剥皮的下场，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咎由自取大快人心了！”

　　柳眉妩拍案叫绝，说完犹不解气，冷笑嗤道：“诡计多端的穷男人！”

　　梅皇后也听得失笑，还没开口说些什么，忽听门外素琴高声道：“参见国舅大人。”

　　两人忙收好织女传，敛衣端坐，不多时，便见梅国舅昂首阔步，进了殿来。他身后婢女鱼贯而入，垂头端着各色玉屉，玉屉上珍宝横陈。

　　“阿兄。”梅皇后欢喜叫人。

　　“娘娘。”梅国舅躬身行礼，又抬头望向和梅皇后相对而坐的柳眉妩，眉间一凛，“敢问这位是？”

　　“这是叶相的千金，姨母认作义女，便是我半个妹子，这会儿过来陪我说话解闷的。”梅皇后笑着解释道。

　　梅国舅的凛冽模样倏然破冰，却又别有一番深意地似笑非笑道：“原来是叶小姐啊。”

　　“灵儿见过国舅大人。”柳眉妩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垂下眼睫，只盯着他一片勾金刺银的紫色衣角出神。

　　她大概也能猜到梅国舅的心路历程。初时见她与大嫂嫂同坐，又见她面生，便以为她是大哥哥纳的新人，所以面色不善。听大嫂嫂解释完，知是误会一场便眉间凛冽稍霁。却又为何，在知道她的身份后，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柳眉妩不解，她一向与梅国舅不熟。他虽是大嫂嫂的亲哥哥，却不似大嫂嫂温和含笑，待人亲善。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不怒而威，特立独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无怪乎年近而立却还是孤身一人。

　　柳眉妩垂目暗诽，梅国舅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黏在她身上，打量半晌，这才缓缓出声道：“叶小姐从太平郡回来，受了不少惊吓吧。太平郡的新娘枯尸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京中也多有耳闻，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伤及无辜。”

　　“王不留行已被缉拿归案，不足为惊。”柳眉妩淡淡回道。

　　“这是自然，逍遥王爷英明神武，功不可没。”梅国舅意味深长道。

　　柳眉妩只是笑，不再说话。

　　殿内有一瞬的冷场，梅皇后笑着圆场，转移话题：“阿兄这次从钱塘郡回来，一路上奔波劳累，很是辛苦，怎么不在府中多休息几日？”

　　“臣带了些小玩意儿回来，特地拿来给娘娘瞧瞧看，不知可有入了娘娘眼的。”

　　梅国舅招手唤来婢女上前，为首的白玉屉上是一只八瓣秘色瓷盏。釉面青绿，剔透如冰，玲珑似玉。乍一看，便如九秋风露，千峰翠色，又像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

　　“娘娘爱茶，这盏越窑秘色瓷盏用来品茶最合适不过。只是这次来回仓促，只带了些千岛玉叶、天目青顶和桐庐雪水云回来，娘娘若还有其他喜欢的，尽管吩咐，臣再派人去带便是。”

　　梅皇后笑道：“多谢阿兄，已经够了。我很喜欢。”

　　她从榻上起身，缓步欣赏各色玉屉，忽然停住步子，拿起青玉屉上的西湖团扇看。扇面用的湖色丝绸，绣着合欢同心的并蒂莲，观音竹柄穿了孔，绕有祥云玉坠，另有梅花玉坠一旁备用。梅皇后反复欣赏，越看越好看，当即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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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眉妩巳初到的未央宫，看了织女传，吃了蟹黄糕，聊了家常，用了午膳，近未时，才得以从白虎门出宫去西坊仙客来找竹悠然，不期然又见到了杨无名。

　　杨无名正和竹悠然对弈，柳眉妩便坐在一旁喝茶，乖巧等候。黑子徐徐图之，白子循循善诱，方寸棋盘，勾心斗角，风云变幻，却是一模一样的弈棋思路。

　　柳眉妩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问题，你与你的影子搏斗厮杀，谁能笑到最后？

　　“你们师兄妹每次下棋，要下多久呀？”柳眉妩捧着脸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问道，“我见你们棋法同出一家，又都小心谨慎得很，待厮杀出结果，少说也要好几天去了。”

　　竹悠然和杨无名对视一眼，双方达成一致，决定暂时停手。她向柳眉妩笑道：“灵儿，让你久等了。”

　　“无妨。”柳眉妩摆摆手，开门见山道，“我听小七说，昨晚你们和阿耶都在仙客来过夜。”

　　竹悠然点头：“是。”

　　“悠然，你对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往来多有不便，当初又是我叫你来上京玩的。不如，你和我一同搬去晋阳侯府住吧，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热闹些。”

　　“可我除了与大公主相识，对其余几位公主都知之甚少，贸然打扰怕是不好。”竹悠然有些担忧。

　　柳眉妩捧着脸想了想，问她：“悠然，你来西坊也有两天了，出门时可听过上京四姝的说法？”

　　“我今日出门，在春风楼确实听到了大新四姝、上京四姝的说法。”竹悠然认真回道，“林下风致大公主，扫眉才子二公主，我见犹怜第一美人三公主，古灵精怪……”

　　四公主已故，已故之人不便多说多扰，竹悠然便掐住话头，没再说完。

　　柳眉妩笑道：“是极，那些坊间传闻所言不虚，你既知道这些，便不算对她们知之甚少了。所以悠然，和我搬去侯府住吧。”

　　竹悠然失笑，拗不过她，答应了。

　　她起身去收拾细软时，柳眉妩和杨无名面面相觑，随口问道：“不知道二表哥住哪里呢？若是长住仙客来，上下朝怕是不太方便。”

　　杨无名道：“我与叶相，叨扰王爷府中。”

　　“那很方便。”

　　待竹悠然收拾好细软，三人出门，杨无名备好马车送两人回侯府。目送两人相携下了车，又欢快进了府中，站在院内向他招手时，他才放下车帘，吩咐马夫径往王府而去。

　　柳眉妩带竹悠然先见过何云深，才回了舜华楼二楼。推门进去，婢女早将竹悠然的细软包袱摆在了门口案上，竹悠然顺势看到案上的望舒和千金方。

　　“灵儿，这本千金方，也是师哥送你的么？”

　　“是的。”柳眉妩点头道，“二表哥真是个好人。”

　　竹悠然拿起千金方，随手翻了翻，笑道：“灵儿，师哥对你真上心。这本千金方原是师父送与师哥的，你看，这里还有师父的私章呢。”

　　柳眉妩凑近去看，葱白指尖点在泛黄扉页上，那里确实印了个状如梅花的镂空红章，却空无一字。原来，红袖散人的私章便是朵红梅。

　　这谁猜得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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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膳时候，如意姑姑着人来请，待柳眉妩和竹悠然到膳厅时，已摆好膳，娘亲和几位姐姐也等候多时了。柳眉妩向竹悠然介绍了柳半枝和柳色新，又向两人介绍了竹悠然。

　　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候，忽听门外远远传来一阵骚动，骚动中清晰溢出的尖细嗓音正拖长了音唱道：“圣旨到，太平相府叶小姐接旨——”

　　众人连忙起身，纷纷跪倒一地，不多时，便见宫里的内侍宫婢和府里的小厮婢女簇拥着穿玄着蟒的松公公疾步而来，手中高举的七彩圣旨若有神光。

　　柳眉妩伏地道：“臣女接旨。”

　　松公公缓缓展旨，扬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太平相府嫡女叶灵儿，懿淑天资，贤明神助，动合诗书图史之戒，静中珩璜琚瑀之节，宜登显秩，以表令仪。今特封为灵丘公主，赐金册，敕造府邸，享千金食禄。徽章载茂，玉服增崇，永绥后禄。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