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郁千凌

25、驸马

　　柳眉妩匆匆的步子顿住了，她缓缓转身，挑眉看着一身玄色蟒纹赐服的故人：“你叫我什么？”

　　“如四公主。”

　　见柳眉妩疑惑，松公公笑着解释道：“您是晋阳侯夫人认的义女，自然就是如四公主了。”

　　如四公主，意为如同四公主一般，却不是四公主。

　　松公公的解释滴水不漏，虽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柳眉妩淡淡点头，不再深究他意味深长的笑，转身往殿内走去。

　　龙涎香中，御案之后，东方旋风正批阅奏折，听到声音抬头，见是她，似是有些惊讶：“娇娇儿，从未央宫过来的？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没去见大嫂嫂，直接过来了。”

　　柳眉妩摇着头，欢快走到东方旋风案前，入目是一摞摞的奏章，层层叠叠，分门别类地摆好。只在右手边留了块方寸地，摆了一壶明前龙井和老三样的点心——风枵、白云片和雪花糕。

　　“大哥哥，你怎么每次批折子都是这些茶点，吃不腻吗？就算这些都是大嫂嫂的家乡风物，但大嫂嫂口味都换了好几遭了，你怎么比她还念旧？”

　　柳眉妩信手拈起一片风枵，不解道：“我见三姐看的话本里都说，为帝为君者，应当喜怒不形于色，才能不落人话柄。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喜欢偏爱，很容易被有心之人钻空子的。”

　　“用人不疑。”东方旋风朱笔不停，不以为意道。

　　他的眉眼随笑意舒展，不似平日剑眉入鬓的凛冽模样，却莫名有另一番萧疏狂狷的意气风发。少年帝王，也曾临危受命心茫然，如今却如鱼得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然有自己的一番经世致用之道了。

　　柳眉妩似懂非懂，又拿起了第二块风枵。不得不说，御膳房的东西真真是好吃，色白如霜，甜而不腻，上口而化。

　　“这么喜欢？再让御膳房多做些来？”

　　柳眉妩又拿了块白云片，薄如绵纸，入口极脆，一面吃一面摇头道：“不了不了，别人的东西才最好吃。你若让御膳房为我再做一份，肯定又不好吃了。”

　　东方旋风摇头失笑，不赞同她的歪理：“一大早来找我，总不能是贪着这些别人的茶点吧？”

　　柳眉妩便将来意仔仔细细说明一通，东方旋风点头应道：“甚好，不如我再加个殿试，便是遴选武状元的阵仗了。”

　　柳眉妩：“……”

　　东方旋风逗完她，应了好，继续批折子。

　　柳眉妩随手拿了本看过的折子，上面絮絮叨叨写着天气冷暖云云，没什么紧要的事，故而东方旋风不曾朱笔批阅，只是晚上红袖添香时让大嫂嫂帮忙盖了个“已阅”的御章罢了。

　　柳眉妩又翻了好几本折子，正思考着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忽听到东方旋风“有话直说”，便干脆直接说了：“大哥哥，可以给驸马实权吗？”

　　“怎么，你是已经相中了哪位？”

　　“没没。”柳眉妩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夫妻就算本是同林鸟，颉颃比翼，总归是两只独立的鸟儿，断没有为了另一只舍弃自己一切的道理。就像顾思，世子和大姐一样，顾世子承着昭明侯爵位，世袭罔替，又多年从军定远营，战绩斐然。所以我觉得，断没有因为要尚公主便将顾世子的全部身家努力一笔勾销，只给个驸马闲职的道理。”

　　“这是自然，我也有意变此先律。不日便会下旨，往后驸马一职虽闲无实权，但驸马本人却可以封狼居胥，建功立业，能者多赏。”东方旋风赞同道。

　　“大哥哥英明！”

　　“对了，娇娇儿，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驸马人选？”东方旋风倏然抬眉，看向她的方向，“你觉得大将军如何？”

　　“……”

　　怎么突然又问起杨无名了？柳眉妩不解，慢慢皱起一张脸。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你瞧不上大将军？”东方旋风笑得意味不明，打趣她道。

　　“大哥哥，你觉得二哥哥如何？”

　　东方旋风：“？”

　　“二哥哥是二表哥，大将军也是二表哥。”柳眉妩皱巴着小脸，似是搜肠刮肚怎么向他解释，“我若嫁给大将军，好像乱-伦哦。”

　　“……”

　　“原来如此。”东方旋风收回视线，忍俊不禁笑了半晌，才继续说，“娇娇儿，那便转身见过你两位二表哥吧。”

　　柳眉妩：“？”

　　柳眉妩缓缓地，缓缓地转身望去，龙涎香熏得人面红耳赤。如水似玉的珠帘逶迤垂地，帘后端端站了两个身影，如苍松翠柏，明月入怀。这时闻声出来，纷纷向东方旋风行礼请安。

　　正是东方凌云和杨无名。

　　——她的两位二表哥。

　　柳眉妩：“……”

　　他俩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没声没响没动静的？

　　-

　　事实上，因为东方凌云制止了松公公的通传，柳眉妩又背对着殿门处，所以不曾注意两人进来了。东方旋风却看得清楚，第一时间便发现了，甚至还使眼色让他们站在珠帘后看热闹。

　　而东方凌云和杨无名结伴而来，也并不是为了专门看热闹，他确实是有要事禀告，有关太平郡。柳眉妩也是猜到了这一点，向两人见了礼后，又转头看向御案之后的东方旋风，眨巴眨巴眼睛。

　　东方旋风却没准她旁听：“娇娇儿，去找大嫂嫂玩吧，我们过一会儿就来陪你玩儿。”

　　“……”

　　谁稀罕要你们陪着玩儿？

　　柳眉妩努努嘴，福身行了个礼，闷闷打着帘子出去了。

　　看着她出了乾殿，阖上殿门，东方旋风才看向杨无名，开口道：“相府今日开始施工了，少则也要三个月才能建好。将军府因常年无人打理，若要好好修葺一番，再添些家具仆从，怎么说也得半个月。这段时间，你和叶相若是一直住在客栈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便搬来暂住花萼楼，或宿在逍遥府上？也方便上下朝。”

　　杨无名有些犹豫。

　　“竹姑娘你不用担心，娇娇儿肯定会将她接去晋阳侯府，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如今主要是看你和叶相住哪儿。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去西坊买间院子住也是可以的。只是如此一来，上下朝可能就会不太方便。”东方凌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上朝尚早，圣上五更上朝，臣子则要更早些，一般寅初就要候在金銮殿外了。而若要寅初就候在殿外，算上入宫时间，算上步行时间，再算上洗漱时间，丑时几刻便要起床。

　　南坊是最方便的，车马入宫，步行入殿，三刻钟绰绰有余。可若要从西坊入宫，车马步行便要半个多时辰，还不算上洗漱的琐碎时间，委实是不太方便。

　　而此次回京，车马从简，杨无名和叶茂两人都不曾带车马仆从。若长住西坊，便如今日一般，上下朝时确实不怎么方便。

　　想了想，杨无名伏地跪拜，领了东方旋风的好意：“微臣谢主隆恩。”

　　一桩说完，就没杨无名什么事了。他知趣告退，打开殿门时却发现柳眉妩还守在殿外，见到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她故作镇定，手忙脚乱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二表哥，你这么快就出来啦。大哥哥和二哥哥呢？他们还没出来吗？”

　　而此时，一门之隔的乾殿内，两兄弟确实在说着柳眉妩心心念念的话题。

　　“我之前见那图腾便觉得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昨儿晚上忽然想到，前朝火德尚赤，可不就是焰火图腾？”

　　“逍遥，这可非同小可。”东方旋风皱起了眉。

　　“臣弟知道，所以不曾张扬。只是既然想到了，便觉得应该如实禀告皇兄，可备一说。”

　　“若只是寻常死士行刺，是一回事儿；可若是牵扯到前朝复辟，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东方旋风揉了揉眉骨，道，“你再让老二仔细探着点消息，一有情况即刻向我汇报。”

　　“是。”

　　殿内两人侃侃而谈，而殿外的松公公含笑垂手，站在一旁，仿佛真没看见柳眉妩刚刚扒门偷听一般，只是目不斜视地向杨无名行礼道：“大将军。”

　　“圣上和王爷有要事相商，我不方便旁听，便出来了。”杨无名顿了顿，又奇怪问道，“灵儿，你为何叫圣上王爷为……”

　　柳眉妩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晋阳侯夫人很喜欢我，认我为义女，我便被尊称一声如四公主。因着这层关系，就学着候府里的几位姐姐叫陛下王爷为大哥哥二哥哥了。是吧，岁寒？”

　　松公公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原来如此。”杨无名闻言，也没有深究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总归是别人的家事，与他无关，只是忽又想起另一桩事，“你，要成亲了？”

　　“还早呢，明年及笄之后才会成亲。”柳眉妩答得风轻云淡，“不过说到及笄，灵儿多谢二表哥送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杨无名淡淡点头，并不想和她聊生辰礼物的话题，继续问道：“才及笄就成亲，怎么这么仓促？”

　　“人在深宫，身不由己嘛。如今我需要一位驸马，一位对我言听计从的驸马。”柳眉妩似真似假地叹息，叹完，又哈哈一笑，“瞧我说的，倒真像是在卖惨一样。二表哥不必为我担忧，如今我是如四公主，也算半个公主了，以后便是招驸马入公主府，我是君他是臣，我总是吃不了亏的。”

　　柳眉妩说完，转身往未央宫方向走，笑音泠泠：“二表哥，我还有事，就先走啦，回见。”

　　深宫寂寥，风也无聊，将她一连串的欢快笑音吹得又清又脆，萦在耳畔，绕之不去。杨无名后知后觉，灵儿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只是自己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她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他向松公公颔首回礼，出了长乐宫，往白虎门慢慢走去，一路上宫婢躬身相送，行礼不绝。长风送来秋意，两边花木扶疏，他在缤纷落英里驻步，忽然茅塞顿开。

　　他好像知道灵儿哪里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在太平郡时，似是刻意隐忍压抑一般，说乖巧又举止乖张，但说不合规矩又确实合乎礼数。如今却是一副“我不装了”的模样，如鱼向水，似鸟投林，自然天性因此展露无遗。

　　他又继续走动起来，心中明了。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性情。

　　有些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