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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折梅雕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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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瑶只浅笑着瞧了青檀一眼,又转而看着厨房另一端那忙碌收拾食盒的身影,叹道:“原先当真是没想到合适的人家,京城人多眼杂,各个世家背后关系错综复杂,时局变迁又不是你我能看得破的,稍有不慎可能就站错了队。如今他叶国公,一来在朝堂当中没什么根基,空有一个国公的勋爵名声却没什么实权,想来碍不着多数人;二来瞧着叶家人心肠都好得很,叶夫人早年间撒手去了,如今的国公爷也没再娶个续弦过门,可见是重情重义的,这样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就算是顽劣些,根儿总是好的。况且世子爷对明玉上心,我见着明玉也不算抗拒,这门亲事我自然敢认下。”
青檀亦是笑着附和,“这些日子叶国公又总是顶着流言往咱们府上跑,如今想来,就差咱们小娘子及笄了!”
“话也别说得太满。”方瑶道,“今儿明玉才十四,及笄还有一年,难保这一年里头出点儿不太平的事,多少人家就是定了亲,交换了庚帖,到头来突遭变故,原先的统统做不得数?阮郎是礼部尚书,统管整个礼部,六部里头只剩下他这一个摇摆不定。不说别的世家紧盯着咱们,陛下约莫也盯着咱们,我虽心里满意着明玉和叶家的婚事,却也少不得担忧着,要是陛下非想让咱们出个差错,咱们该如何是好。”
青檀是从方家就跟着方瑶的老人了,自然明白方瑶这是在担心什么。这会儿苜蓿也抱着一只小包袱奔过来了,看着她二人匆忙着把首饰钱财往里塞,她站在方瑶身后淡道:“如今小娘子入宫的频次是越发多了。听闻陛下要让永荣公主嫁去西塬和亲,听说永荣公主不情愿得很。小娘子又与永荣公主相熟,陛下日后怕是还要让咱们小娘子去劝慰着贵主呢,想来就算是想在阮家挑个错处,那也得好些时日以后了。”
这样安慰人是最能让人放宽心的。方瑶点着头,搅着坛子里的酿桂花,舀了三勺放进一旁的酥酪里,转而捧着那许多只碗和厨房里的下人们道,“冰窖里还留存了些冰,把这些酥酪用布包封起来,一会儿全都端进冰窖里头,等明玉从宫里面回来了就能吃了。”
八月秋时才刚起头一阵凉风,身上还有些薄汗,这会儿吹风赏月吃团饼品冰酥酪,当真能算是件人间美事,潇洒得很。下人们见着盛了酥酪的碗多得很,明白过来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都有一份,一个个儿脸上高兴极了,连声说着多谢夫人,又有脑袋灵光的回过味儿来,说着小娘子生辰快乐,吉祥安康一类的话,倒是说进了方瑶的心坎里了,随即手里就多了几颗碎银子。
这面明玉也并没有把自己阿娘说的话放在心上,只飞快抱着食盒奔去了前厅。申符见她总算是从府邸里头出来了,于是与阮翀复又抱拳行礼,最后才引着明玉上了马车。
车轮慢慢转动起来了,明玉才蹙着眉问,“是阿蓉让你来的?可是她出什么事儿了?”
申符顿了片刻,点头说是,“这些日子我虽也跟着大父时常往宫里去,但因着婉蓉她被陛下关着,关到今时都不让她出来,我就只能去寻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同我说……”
“说什么?”
他轻微抬眼瞟了明玉一眼,才继而言道,“说婉蓉她,还记恨着陛下,记恨着要和亲的事儿。她不愿意,连带着送进华容殿的饭菜也都被掀翻了扔出来,要不是皇后娘娘悄摸让兰嬷嬷带些颐宁宫里的吃食过去,怕是人早都饿没了。”
申符这话越说,明玉心里听着就越慌。为了不和亲,宁愿饿死也不吃高帝让人送进去的一口饭,这当真是她高婉蓉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儿。她挑眼看坐在马车里另一头的申符,见他眉眼间也漫着担忧,自己亦是心焦,“就算是不愿意和亲,那也不能熬坏了身子,人的本根没了,还谈何和亲不和亲的?”
她说着,又瞟了申符一眼,“你与阿蓉本就是情投意合,和亲这件事儿,你如何看?”
申符没想到她竟把话柄子扔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有些没回过神,半晌才苦涩着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婉蓉要和亲这事儿,是二十年前的卦象算出来的,这是大父他曾亲口说给陛下听的,怎么可能有假?这是她的命,那不能与她携手余生也就是我的命,是命就得认……”
“我原以为阿蓉这样一个勇敢的姑娘喜欢的人儿,应当也是个勇敢的,没想到你和那些懦夫一样,一句认命就把你们这么多年以来的感情抹干净了。”
明玉有些恼。她抬眼看着申符,声音也有些冷。“她闹绝食,不也是为了你?怎么她能如此不顾一切,你倒是退缩了。你这样,可有想过阿蓉的处境?”
谁料申符却慢慢转过身,轻笑一声,“阮小娘子这话也不必说得如此尖锐,你我,不是同样的人吗?”
明玉听不明白,“同样?哪里同样了?”
“叶世子如此掏心掏肺地对阮小娘子好,当初阮小娘子在宫里面中了见仙垂,他对京城尚且还人生地不熟的时候,就摸着道来找了我,问我该怎么办。我同他说,若是吸进了见仙垂,在房屋内室里头点上些沉香,能舒缓一二,他二话没说就往城东跑,只因为城东那面多赌坊黑市,什么名贵的东西大多也都买得到。”
申符抱着臂,靠在马车内壁,停顿片刻后继而言道,“后来他同我说,阮小娘子您喜欢花草,喜欢窝在府院里侍弄花草,那些日子,他就跑遍了整个京城,打听了好些人家,从各个专门养护各种花卉的人家里头的手指缝里硬抠出来一些,转头就往阮小娘子的院落里种下了。特别是那几株茉莉的花苗,也是从城外西塬商贩的手里抢过来的,费了不少心思心力。想来他也没同您说过这些花草的来历吧?”
他很懂话术,不仅把罪责从自己身上摘干净了,甚至还把明玉堵得哑口无言,让她一下子整个人都陷进了过往的回忆中。
难怪那些日子总见不到他的人儿,原来他为了自己,竟一声不吭做了这么多事儿,亏得自己当初还怨他。
申符见她垂着脑袋,应是把他这番话听进去了,心想着晚些时候一定要多问世子爷讨些银钱,自己今日可是帮了他大忙了,面上的神色却依然淡漠,只是握拳放在面前轻咳一声道,“罢了,总之也都过去了,是世子爷他自己一厢情愿,阮小娘子心里面莫要多想。今个儿毕竟是您的生辰,您本该在府里好好享受的,这一大清早的还贸然请阮小娘子进宫帮忙……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明玉只连声道着不必如此,也就再不吭声了。这会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申符说的话,她想象着那个脸上总是嬉笑着的人儿,为了她,满京城地跑。
他……一定很累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自己始终陷在内疚中,难得的让明玉觉着她们阮府到皇宫的这段路今日短得出奇。她怀抱着食盒,下了马车,跟着申符跨进皇宫的门槛,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得很。一路上遇见好些个宫婢,见着申符都欠身行着礼,才让明玉意识到申家在朝堂在皇宫里的地位之高。
这皇宫她也不是头一回去了,眼看着申符走得不紧不慢,明玉却有些着急,想着越晚上一刻,高婉蓉便要多挨上一刻的饿,于是同申符道了句失礼后便匆匆朝着华容殿赶去。
原以为被关着禁闭的殿门前应当守着好些宫人,明玉倒是没想到是一个守着的人都没瞧见。她狐疑地踏着台阶上了檐廊,在门前轻敲着问:“阿蓉?”
里头却并没有任何声响。明玉心里越发捉摸不定,轻轻推着门扇,却见门上并未落锁。她原想着或许这会儿人去别处了,自己就先把食盒放在她的内殿里,等一会儿高婉蓉从外头回来了就能用的上,却没想到自己才搁下食盒,想去仔细把门扇关好时,那屏风后头忽然涌出来好些人。在受着惊吓之余,明玉竟还分了些微的心思去数了人儿:高婉蓉、景山、程皇后,还有张嬷嬷和兰嬷嬷两个人儿也都在。
她被吓得有些出神,这会儿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不是说阿蓉被一直关着,都没好好吃饭……我这还特地从府里搬了好些糕饼过来给你……”
却听屏风后面华容殿的另一扇侧门那儿又有人跨了步子进来。“不这么说,哪儿能让我们小娘子舍了府里的生辰宴,来宫里见着咱们这些人?”
明玉抬眼,见着来人一身华贵的衣裳,头上却没簪几根钗子步摇,同她欠了身行礼。“太子妃安好。”
“我安好?”张显瑜面上的笑意淡了些,“阮小娘子要真想我安好,什么时候给我一柄剑,让我一剑把那个蠢货捅死,我才能安好。”
虽说生辰之日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不太吉利,然而殿内的一众人都心知肚明,也就都笑着把这桩事儿掩过去了。张显瑜也是知道自己方才那话有些煞风景,于是笑着打岔道,“原先还想着申家二郎瞧着如此实诚的人儿,还担心在阮小娘子跟前露馅呢,没成想还真唬住了!”
明玉笑着摇头,“关系到阿蓉的事儿,假的也得当是真的。”
张显瑜在一旁啧声,“阿蓉阿蓉,我听着可真吃味儿。被人惦记着真好,东宫里头只有惦记着那大着肚子的,也没见人惦记我,我当真是羡慕啊。”
高婉蓉只出面打着圆场,说先去备着宴席,自己先同明玉说几句话,一会儿便带着人过来,这才把边上围着的一众人都推出了内殿。
明玉笑着感叹,“这还是我平生头一回有这么多人儿为我贺生辰,着实是把我吓到了。只是以后过生辰便说过生辰,别拿你自己的身子作话柄子,我听了心里后怕得很。你说,这要是真的该怎么办?我得担心死!”
高婉蓉亦是面上挂着笑,点着她的额,“不会再有下次了,阿蓉同你作保!”
得了这句话,明玉心里才总算放下心来。只是她又往门扇的方向瞧着,蹙眉问道,“上回陛下不是罚着你关禁闭吗?这又是什么时候放你出来的?”
“就前些日子,”高婉蓉眨着眼,“大约是陛下觉着关久了也不是个事儿,索性就把门前的宫人都撤干净了。”
半晌,她忽道,“明玉,我想通了。”
她拉过明玉的手,同她一并坐在内殿的床榻边。明玉有些不解,“想通什么?”
可高婉蓉却只是低着头,勾着唇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而后慢慢抬头,一双眼眺向殿内被半支起来的窗牗外的景致。“这些日子,陛下来找过我好多回,那拓跋淮也找过我好多回。明玉,和亲的事儿,我心意已决了。”
“陛下,要给申二定亲事了。想来也是,他们读老天爷意思的人家,原本就该和我们高家的人分离开来,纠缠在一块儿总也不好。只是这件事儿他还不知道呢,一时半会我也没想好怎么同他说。只是无论怎么样,我都只能嫁去西塬了,这命,我认,你也就不要太过忧心了。”
她这话才一落下,殿门外就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响。高婉蓉顿时心里有些慌,同明玉对视一眼,刚准备起身去开门查看,却见外头的人已经推了门扇进来了。
申符立在门前,半个身子探进华容殿的寝殿中,紧攥着拳,一双眼通红。在他的身后,跟着同样满脸震惊的景山,手里还端着摆了精致团饼的托盘,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申符就这样在门前,盯了高婉蓉半晌,末了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挤着声儿问她:“定亲,什么时候的事?和谁家?”
他哽咽着,慢慢往内殿里头走,走一步,问一句。“婉蓉,你为什么要答应和亲。”
“你知道我可以去求大父,让他改口,改了口,这一切都能有转机。”
“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
逐渐逼近床榻,他紧盯着面前的人儿,眼神复杂,高婉蓉只能从里面读出愤懑、不解、委屈,还有深深的懊恼。
又是停顿许久,久到高婉蓉都有些支撑不住了,末了,他才紧盯着她的眼,慢慢偏过头,凑到她的耳边,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婉蓉,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喜欢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