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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折梅雕雪(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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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滚烫,烙在她的脸上,让人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高婉蓉忽然间心里竟然有点发虚。“今儿是明玉的生辰,在咱们身上耽误了时间可不好。”
她这般说着,侧身就从申符跟前钻出去。钻了这个空,她挽着明玉的臂,僵硬笑着带她往外去。只是在经过景山身侧时,明玉脚步微顿,抬眼瞧了他一眼,见他也同样瞧着自己,于是方才心里面那些愧疚就又涌上来了。可高婉蓉紧拽着她,像是着急想从这方内殿里逃离,一拉一拽的,总算才把明玉拽出了内殿。
出了檐廊,高婉蓉又快步往前走了一段,回头看身后的申符并没有跟上来,才总算后怕着松了一口气。明玉看不懂,问道:“阿蓉这样喜欢申二,为什么今日却不肯同他多解释呢?”
“我能如何解释?”高婉蓉扶额,坐在檐廊下的长椅上,“我当然不愿意和亲,但为了不被陛下禁足,也就只能假意说我想通了。谁知道陛下当真是想把我的后路全都断干净,前些日子唤我去太极宫,同我说他为申二择了苏家的娘子,旨意都拟好了,国师也是知道的。”
明玉心里一紧,有些忐忑着问:“苏家?不会是苏妤吧?”
高婉蓉神色落寞地叹着气。“若不然还能有谁呢?原先我也想不通,你说说,这京城这样大,谁家没个娘子,怎么偏就得是她?后来寸涟在宫人之间游走着我才听明白些,又是那苏贵妃,一心想着苏妤,想着她既然嫁不进皇宫里作太子妃皇子妃的,至少也得当权臣里头那地位最高的人家的嫡夫人。又恰好申二作为申家有继承权的嫡子,这些年常跟着申国师往宫里来,她苏妤想必多少也是见过他的……想是这样一来,苏家的眼神就放到申二身上去了。”
“可是明玉,我不甘心啊!”
高婉蓉握着明玉的手,眼里含着泪,声音里也打上了颤,“都是待婚嫁的娘子,都说我投胎的本事好,说我从一出生就享着荣华富贵,我就该为大昇去和亲。可我除了得了这个出身,什么优待,什么荣华富贵都不曾落到我的头上。其实自从我出生起,陛下就没怎么管过我,幼时我可不似现在这样身强体壮的,听母后说,那时候大公公常说陛下不能多来瞧我,说怕过了病气给他,他也就顺着台阶下,就当真不来看我了。”
“其实哪里是真的怕过了病气,是他压根就没觉得我是需要人关切的罢了。你别听母后那时候和咱们说的,当年陛下如何求娶母后,那样情深意切,全都是骗人的,要不然如何会对我们颐宁宫不闻不问至今日?后来我身子养好了,自己一个人出宫在外头跑着,我也从没说过我是大昇的贵主,身份玉牌也都压在包袱最里面。如今你见我跑溜得快,也是当初我硬生生练出来的,跑得不快,就会被人追着打,伤药可贵了,买不起的。”
她说了半晌,忽然停顿住了,轻声啧着摇头。“你瞧瞧我,我这张嘴又开始没完没了了。今个儿是你的生辰,你才是主角,我把你叫在这儿说这些,白白让你听了心里面堵得慌。怪我,怪我。上回给你瞧得那些首饰妆匣,我已经让叶家那个装进马车里了,一会儿你呀在我这儿用完糕点,我便让他送你回去。”
高婉蓉虽然并不是完全在宫里长大的,但至少耳濡目染着,也会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着明玉有些迷茫,她笑道,“你且放宽心吧,不说那些妆匣首饰钗环可不止我一人塞给你的,还有母后塞给你的,太子妃塞给你的,你一个人定然是抱不全,何况这送你回府的主意原本也就是叶家那个提的。人家主动示好这么多回,明玉,你这千年寒冰一样的心当真一点儿都没化?”
明玉被她揶揄地有些脸红,只是她也不好把心里话全都直说了,微微颔首,挑着眼道:“哪能呢。喜欢……应当是有一点儿的。”
“有上那么一丁点儿就够啦!”高婉蓉拍着手,“如若日后我没法嫁给我心爱的人,我便是拼上我所有也要让你一生幸福。你开了窍,这是好事,你可知横在中间当桥梁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她倒是一点儿顾忌都没有,却吓得明玉连忙捂上了她的嘴,四周来回瞧着有没有人跟着。半晌后,她才慢慢松开高婉蓉,拉过她的手掌往里拍了一掌,“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能嫁给心爱的人儿,那你也必定是能的!”
高婉蓉闻言失笑,“能,能。”
只是她面上虽这样敷衍着,心里却仍旧漫着丝缕的悲伤。
如今她和申二,当真还能顺当在一块儿吗?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即便是陛下再器重申国师,即便是陛下再不关心着自己,她的优先级,也一定是比申家高的。
君臣有别。他们高家是君,申家是臣,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
如若自己当真抗旨拒绝了和亲,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将申家、将申二……
她再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心里只向老天爷不断祈祷,祈祷事情能有转机,祈祷西塬能放过她。
也祈祷着申符能明白她的用心。
*
马车悠悠停停定在阮府的门前,门房侍从瞧真切了,立刻回身飞奔进院子里,一路往厨房奔过去,嘴里还嚷着:“快去开冰窖的锁,小娘子和姑爷回来了!”
于是阮府里头声音顿时细碎杂切起来了,府里又接连冒出来好几个侍女,扶在檐廊的宽柱后面往前厅的方向瞧,一个个儿都叹着未来的姑爷生得真俊俏,同她们小娘子当真是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听得明玉二人面上都不好意思了。
景山这会儿却忽然开始有些端着了,招呼了好几个下人同他一起把马车后面接着的那些妆匣盒子全都卸下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大摞地往庭院里头送。这一举动倒是惊动了更多下人,纷纷感叹着一个国公府的世子爷,竟能如此屈尊同他们干一样的活儿,一点身份架子都没有,可比京城里头那些世家公子郎君们好上太多了。
忽然有人从手里忙活着的事儿里抬了头,遥遥地问着:“姑爷什么时候来给我们小娘子下聘?咱们可都指望着吃上姑爷这杯喜酒呢!”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响,却叫景山全听了进去,于是笑着偏头,垂下的眼神里满是温柔。“你瞧瞧,你们府里的下人可比你机灵多了,现在可是就差你没松口了。”
明玉越听心里越羞,“是太过纵容他们了,得好好管教了。”
“管教什么!”景山挑着眉,一手搭上她的肩,带着她的身子往自己身上靠,“就让他们这样说着呗,我觉着真是恰好的说辞。如今京城里头也都知道咱们两家的事儿了,你要非说这是我捅出来的娄子,那我也认,反正你迟早都会是我的夫人,日后就等着明玉来替我收拾摊子咯。”
他眼里含笑,正好与明玉莹润的眼对上。那份温暖与柔软像旭阳,自天边倾泻而下,落进她的心湖中央,激起涔涔浅浪。
见她一直望着自己,景山心里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
明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府邸里头,阮翀与方瑶正一起往前厅迎过来了。景山见状,连忙有些心虚地松开明玉的肩,同来人抱拳作揖。
然而阮翀只是同方瑶相视一眼,瞧出了两个小辈之间的情意,笑着便想招呼着景山往府里来,“原以为这回明玉进宫里去,少说要等到宫里落钥前才能出来。今儿是明玉的生辰,大清早的冰窖就开了,这会儿那冰桂花酥酪正好能用了,世子爷不妨赏个脸坐上片刻?”
明玉听着阮翀这话,下意识也仰头去瞧身边的人儿,却听景山笑着说无事,“是我担心明玉只身一个人从宫里面回来不太安全,况且永荣公主和太子妃她们又给明玉塞了好些东西,她一个人也扛不回来。只是景山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去做,怕是连这一刻也耽搁不了了。今日景山是没这个口福了,待他日得了空,我必定主动上门来讨上个三五碗,到时候阮尚书可别嫌晚辈胃口太大啊!”
他都这样说了,再如何去挽留也都无用。阮翀于是只能笑着点头,又是匆忙着寒暄了几句后,才放了人离府。
一众人目送着景山消失在了府门前,看他行色匆忙,阮翀不解问道:“明玉,他可有和你说过要去做什么吗?”
明玉亦是疑惑着摇头,“原先在宫里见着的时候也没这么着急,怎么出宫了反倒急起来了。今个儿分明是我的生辰,旁人都送了礼,唯独他只字未提,难不成是在装傻?”
阮翀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方瑶轻轻攥住了胳膊。她曼声道,“他若真是要装傻,何必在宫里面等着你,又何必亲自送你回来?说明他还是在意着你的。你说旁人都送了物件,他却还没动静,说不准只是他还未准备好?”
方瑶见她慢慢沉下来思索着,只叹着气儿靠过来,替她在身上系了件披风。“好了,想得再多都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先去厨房吃一碗呢。你不过去,下人们也就都不敢动,这酿桂花蜜一年也就这么几坛,非得馋死人不偿命。”
明玉听罢,也只能应声点头,搀着方瑶也一路往厨房去了。只是人虽然走开了,心里仍然在想着事儿,想着白日里的阿蓉和申二,想着那西塬过来的拓跋淮,想着行色匆忙的景山……再往大处想,她又想着先前张显瑜同她透过话的西平郑氏,回想起早在三月时,那往她家庭院里头一跪起了满城风言风语的郑泉越,想着天子高家、西平郑氏,这二者之间相互对立对抗的关系,越想越出神,连方瑶几番唤着她都没听见。
方瑶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笑着让厨房的下人搬着酥酪和月团,还有好些桂花酒,目送着他们搬去了庭院当中后,才偏头同阮翀说,明玉这才同景山分开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就这样思念着了,果然情窦初开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只是明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势力间的关系。,那一环扣着一环的事儿,里头牵扯的人,这些就算是她说出口了,想来也只会得阮翀和方瑶的一句“生辰日就别想那么多”,与其真正听见这样的言语,自己不如不说。因而她只是抿着唇,笑得有些羞涩,“哪有……毕竟还没真正定了亲事,阿娘就这样揶揄我,难不成你们不觉着如他们国公府那样高的门楣,我攀着太累了?”
谁料阮翀从瓷碟中拿过一块团饼,仰天放声笑着道,“这话原先是说给郑家听的。原先的西平郑氏,延伸出来的耳目那般多,他们郑家若真是瞧上了你,爹爹是真的担心你在郑家受委屈。也幸而他们当初没有真正正式上门来提亲,这要是带着生辰八字过来了,咱们这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这才让你躲在后宅院里这般多年。如今他郑家离开京城了,现在的国公爷是个真正好心肠的,那可和原先的郑家完全不同。攀?咱们阮家的娘子,用得着攀附任何一家人?依我之见,他国公府世子爷勉强配得上我家明玉才是。”
明玉听罢,也跟着笑了,打趣说着,“爹爹这话说得可不够谦逊,瞧这意思,倒像是没人配得上明玉似的。”
“那可不,”阮翀睁大了眼道,“我家明玉本就值得这天下最最好的人儿,要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不如不嫁,一辈子做我们阮家的闺阁姑娘也成,反正天塌下来了还有你爹爹我替你顶着。”
这话说着动容,八月秋分时节傍晚的风在庭院里一起,卷得一众人都往自己身上抱着摸了摸。方瑶笑着叹气儿摇头,揉着眼道,“总爱说这些话,说得好像咱们明玉当真嫁不出去了似的。我可不这么想,我可瞧准了隔壁叶家的当咱们明玉的夫婿呢,你快闭上你这张嘴,哪天成乌鸦嘴,我这认定了的姑爷飞了,我唯你是问!”
她作势就要起身去往阮翀身上垂,阮翀也笑着抱头往院子里逃,引得方瑶笑着一阵轻咳。明玉总觉着自己已经许久没见到自己爹爹阿娘在宅院里头这般恣情了,连带着她自己,这些日子似乎也像是才从被紧紧压着的氛围里解救出来。
可这股无形的压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细细掰着指头算,却也想不清了,但她总隐隐觉着,自打郑家离开京城以后,好像这京城里的天都明亮了不少。
方瑶同阮翀闹累了,缓着气儿重新坐回到桌案边。她抬头望着顶空的天色,讶叹一声,“是阿娘疏忽了时辰,再不去埋酒,一会儿就要摸黑了。夜里凉,你身体底子弱,身上的衣裳可得裹紧一些。”
她遂起身,一个眼神都不给阮翀留,只带着明玉往酒窖走去。酒窖门前早就有下人备好了板车,上面摆着一只酒坛,那坛子瞧着很新,是个才封了口的新酒。
方瑶轻抚着明玉的头,“知道你白日在宫里这么走一遭,比往年都累上许多,但每年这生辰酒必须是你自己埋,压住来年的灾祸。”
明玉点头,说自己明白的。生辰这一日非得亲自埋一坛梨花酿到梨花树下,直到出嫁时候才要把这十多年的酒坛子全都从地里挖出来,这是阮家传下来的传统。
其实这事儿自她记事起就是在办着的了,只是五岁以前还是映玉帮着她一起埋酒,过了五岁之后,就算是这酒坛子再沉重,方瑶也不让映玉帮着她了,到了如今,她也已经独自埋酒将近十年了,那梨花树底下也不知道埋了多少坛酒。她想着先前映玉出嫁时挖的那十多坛酒里,应是也把她埋的一些挖去了吧,要不然这梨花树下面哪儿还有空余的地方给她继续埋的?
只不过猜归猜,发牢骚归发牢骚,这传统还是得延续着。明玉从酒窖门前的下人手里接过那板车,咬着牙吃力地推向琼枝宇。天色又沉下来几分了,这会儿树杈间摇着的风也越发大了,凉风倒灌进她的披风里,让她打了一激灵。
她刚将那板车靠着墙垣放平,从院落的一角举着铁铲走过来,老天爷便像是特地同她开玩笑似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个彻底。
也幸而是起了这阵风,把天上那些团着的云推着走远了,露出后面明亮低缀的圆月。
明玉叹着气儿,又转身回到府内的檐廊下摘了几盏点起来的灯笼,踩着梨花树下的矮凳,想将它们挂上树杈。
忽而听见院墙背后有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像是人跑得急了。明玉分辨着那后头的声音,眼里忽然一亮,故意折了跟梨花树上的细枝,有些浮夸地“哎呦”喊出了声。
顷刻间那墙垣后头的人儿就翻身撑着墙跳过来了,紧张着问:“这又是怎么了?伤着哪儿了?上回脚上的伤才好了没几日呢!”
景山满眼焦急看着她,却见明玉面上带着得逞的笑意。“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如实交代,方才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