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梨花满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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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奂或许是当真觉得他作为大昇入主东宫的人，皇宫内苑就没有他不能进去的地方，压根儿没去管华容殿门前哆嗦着的宫婢，自作主张就往寝殿里面闯。高婉蓉一直都看不惯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儿，几度想去问陛下，当初他究竟是饮了多少杯才定的高奂作为太子。
“这是今日有世家娘子在我这儿，太子才肯舍得来给我这个作长姐的请安了。”
高婉蓉说这话时候，高奂已经跨过内殿的门槛走进来了，停在内殿里月牙形的茶案边，笑意不达眼底。她一只手伸在背后，摆着示意明玉往后头床榻跟前的屏风后面躲躲。“今日我在德阳殿里倒是瞧见了东宫里的一只莺燕呢，这怎么，好容易入了东宫，处境还能这样可怜呢。”
她状似惊讶，捂着嘴，往前上了一步。“难道东宫的钱财已经再养不起更多的人儿了吗？瞧瞧，日子都已经过得这样窘迫了，还能割舍了腾些给我这儿……看着奂儿长大了，长姐实在是欣慰啊。”
“大姐姐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恶心人了。”高奂并不去买她的账，眼里全是那欲.望与探究，“本宫也是听说了阮小娘子身子欠佳，歇在大姐姐这处，想着这是阮小娘子初次进宫，恐怕多有不适应，这才亲手去煲了莲子银耳羹。来时途中是恰好见着了兰嬷嬷，说是阮小娘子的团扇落在德阳殿里了，这会儿她抽不开身，一问发现我原本也是要往这里过来，这才让我把扇面一齐捎了过来，哪里有大姐姐这指桑骂槐说得难听呢？况且，”
他一顿，抬头往内殿中的屏风上面望过去，“大昇在，则东宫在。若是东宫都缺钱花了，那大姐姐的华容殿不该早都将宫婢下人们遣散了？大姐姐这是盼着大昇亡呐。”
明玉躲在屏风后头，心里面惴惴着不安。她听着这没有硝烟的战争，说实在话，真切觉着自己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了。
眼下她甚至还没同高奂正面打交道，就已经明了他是个十足的难缠的，不说仅凭外头一句莫须有的名声，他就寻了各种由头往她这里靠，此刻她同高婉蓉是同一方立场的人，借她千百个胆子她都不敢说一句和大昇兴亡有关的话。
高婉蓉只是平素野在宫外玩，也不是真的蠢，见着高奂要将这样大一顶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只是平静笑着，应声道：“你是太子，那你大姐姐我还是永荣公主呢。家国永盛繁荣，太子殿下没听说过？”
这是直直将对面的倒钩子抛还回去的说辞，让高奂就是吃瘪也得咽回去。他也不再与她口舌争辩了，将手上的那提食篮往华容殿里的茶案上面轻轻一放。“大姐姐，我们这样说话，怕是会将阮小娘子吵到了吧？想来阮小娘子当真是身子很不舒服了，既是这样，这点莲子银耳羹我就摆在这儿了，还请大姐姐多照顾些。”
明玉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原本自己是与高婉蓉一道的，怎么转瞬就成了他太子那面的了？于是又是轻咳了两声，略显着虚弱地抱着高婉蓉前面才塞给她的团扇，自那屏风后面走出来，与茶案边上的人抱了个叉手礼。“明玉感念太子殿下记挂。明玉身子骨弱，这进宫一路过来多亏了阿蓉的照拂，前面又用了点秋梨膏，现下也是好多了。其实前些时候在大殿里作完文章后就应当来与众位殿下们拜见的，奈何明玉怕把病气过给殿下……请殿下恕明玉失礼。”
高奂见她一张脸孔躲在那团扇后面，挡得严实，心里虽有些失落与不满，面上依然还是笑盈的。这会儿他手里还捏着那柄属于她的遮面团扇，也没去管明玉是否还朝他蹲着礼，只把玩着手里的扇面，来回反复地瞧。“这上面的扇面，是你自己绣的？”
明玉一愣，视线透过半蒙的白兔团扇，见着高奂正仔细打量着她带进宫的那柄扇面，紧张咽了口唾沫。她轻微点头，应道：“是。”
“扇面用的料子和针法都尚可，就是这花，太白，瞧着有些不吉利。这是往脸上遮的，白物覆面，听上去总有些古怪。”
高婉蓉原先担心着明玉的处境，想着她是个做事一向得体挑不出刺儿的，自己开口了怕是要影响她，可她真是高估了高奂这个货色，整日不知道在往外头吐些什么胡言乱语，真是难为东宫里面的宫婢下人们的耳。明玉还在周旋着，她这爆竹脾气是再忍不了了，用力往桌上一拍。
“高奂，你一个当朝太子不去帮衬着陛下打理公务，不忙着处理你东宫里面那些莺莺燕燕，跑来我这里开什么屏？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明玉她只会是我的伴读，我也同母后说过了，只要是有我永荣公主在这皇宫里的一日，你就省了那份打她主意的心思吧！”
高奂没有理会她，反是目移到明玉身上。“原来阮小娘子是已经有了婚配？怎么也没听朝堂里面的众位大臣们说起过？”
这话是在点着明玉，让她没办法再躲在高婉蓉背后了。即便是有封号的公主，最终也只有开辟公主府去择驸马，或是为了大昇远嫁去和亲这两条路。明玉心里面明白，高奂提了这婚配一事，不只是出于好奇与探究的目的，莫名其妙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还是警告着她，他是朝堂上面的人，是能掌管着她们一家生死的人。
明玉细细想着，她真是处处谨慎，却还是要碰上这样的事儿，心里憋屈却又不得不低头。于是在内殿里面沉寂了好阵子之后，她才轻轻摇头，说家中还尚未给自己定下婚事。
高奂一听，心里扥时舒坦了。他想瞧瞧那扇面后面的脸，看她依然挡得严实，笑道：“本殿知道阮小娘子不太爱出门，也许是不太爱见生人。但如今不同了，小娘子是大姐姐的伴读，日后在宫中学堂里可是要时常见面的，本殿与小娘子，怎么能称一句生人呢，你说是吧？”
明玉心里惊骇，侧目与同样是满眼震惊的高婉蓉对上眼神。
他这是要让自己把遮面的团扇撤了？
这样行径浪荡丝毫不去掩饰的人，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见她没动静，高奂脸上带着遗憾的笑。“难得本殿这样真心诚意去求一个人儿，却没能被领情。果然阮小娘子和传闻里的一样，淡漠，疏离，让人无法接近。”
他这一笑，让明玉身上一抖。他若是真心实意来还她团扇的，为何都到此刻了还迟迟不提？他不给她扇面，反倒还要让她继续撤了扇面，那脏杂的心思和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等自己出了宫回了府，用最干净的水反复洗上好几回都还脏着。
高婉蓉再容忍不了他这样放肆了，连跨了几大步，就将明玉挡得严严实实，在转身前还特意将她捏着团扇扇柄的手往上一抬。她一伸手，把那放在茶案上的食篮重新提起来就往高奂手里一甩。
“原本是碍着明玉的面子，想着做人都互留一线，说了那么多腌臜话都忍了。你呢，给脸不要脸，知不知道遮面的团扇在姑娘家这里和衣裳没区别？就你方才那些话，青楼小倌里面说得太多了，出口成瘾了？我呸，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烂把子茶壶，好端端的清白人家世家娘子跟前也敢说这样话的。”
她上前几步，连高奂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一把将他手里始终捏着不放的团扇抢了回来。“带着你们东宫的破烂，有多远滚多远！还有，这是梨花，梨花本就是洁净纯白的。你说白色的花不吉利，是觉着这世上所有白色的花儿都是寿菊了？寿菊还有黄色呢，怎么不见你说不吉利了？最不吉利的还得是你这个人，可着多少宫婢霍霍了还贪心，一双脏手还想往世家娘子们里头伸……苏贵妃不都替你择好了你的太子妃人选了，太子殿下，比起照应我们明玉，你还是多去照应一下苏娘子吧。”
这会儿高奂的面色十分难看，但碍于高婉蓉的身份，他还当真是不敢再对她还口。高婉蓉是皇后所出，又是大公主，若不是皇后在顺利诞下高英这个三皇子前连着落了两胎，怕是这长幼顺序一排，太子的位置也轮不到他一个贵妃之子来坐。
他被噎了话，顿时就在这场争吵里面落了下风，心里虽然还有白来一趟华容殿又没真正见着这京城第一美人儿的遗憾，却也不想再继续停留了。
然而其实有一点，她高婉蓉是说对了的。自己在华容殿里耽搁的这段时间，是他同苏妤说自己回东宫去更衣解手了，时间再拖下去，苏妤怕是会起疑。
终于在高婉蓉鄙夷的目光下，高奂哼了声，不太情愿地出了华容殿。
高婉蓉见此，松了好大一口气。“万幸今日还有苏娘子在。我们明玉可是这世间最好的璞玉，岂是他这种烂泥能碰的？”
明玉总算是放下了自己举了好多时候的团扇，脸色依然苍白着。虽然自己被高婉蓉和护崽一样护在她身后，心里却越发不安。在宫里面尚且还有她高婉蓉顾及不到的时候，更何况是在宫外，这高奂要是始终紧盯着她，只要她敢踏出府门，麻烦自会和长了眼睛似的往她身上缠。
她没去回应高婉蓉说的话，于是高婉蓉也就只当她是被吓狠了。她朝着早都颤颤巍巍候在门口许久了的宫婢问：“可到了送世家娘子们回府的时辰了？”
门前的小宫婢浑身又是一颤，哆哆嗦嗦飞快抬眼瞟了高婉蓉一眼，才点点头。“兰、兰嬷嬷往张嬷嬷那边探了消息，知道了阮小娘子在殿下这处，又想着那苏、苏小娘子已经是公认的太子妃了，所以就先将别家娘子们送出宫去了……”
高婉蓉闻言喔了一声，转头对明玉说：“我见着你身子乏得很，宫里面向来不太平，还是尽早回府去为好。”
她说着，又忽然想起来自己手里的那柄被高奂拿过的团扇，扇面是好看，可她是越瞧越觉着心里面过不去那道坎。明玉抿了唇，声音有些哽咽。“阿蓉，团扇给我吧，不打紧的。”
高婉蓉却直说不行，又是在妆台上翻找了好阵子，总算翻出来一块崭新的帕子。她将帕子往那扇柄上一裹，才递交到明玉手里：“隔着能干净些。”
明玉心里憋闷着难受，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里的泪就要落出来了，于是只低着头轻声嗯了一句，才跟着那门前的宫婢慢慢往皇宫外面去了。
小宫婢瞧着少她四五岁，脸上的童稚还没褪尽，前面虽然被吓得浑身发抖，但在宫里待久了，也养成了不怕骂不怕打的洒脱性子。她仰着小小的脸，走在明玉身边，见她眼眶逐渐红起来，有些担忧着问：“阮娘子，永荣公主虽然嘴毒了一些，但心是极好极好的，对我们这些下人们也好。永荣公主的话，娘子莫往心里去。”
明玉依然憋着满肚子的委屈与愤懑，只又轻轻点着头，示意自己心里明白的。
小宫婢见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于是二人就这样一路无言跨出了华容殿。在华容殿外，张嬷嬷满眼的着急，一瞧便知道是候了多时了，好半晌见着明玉总算是出来了，正准备迎上去呢，又往她脸上一瞧，觉着这气氛不对，于是只嗳声与明玉问了一声安，“老奴带娘子出宫去。”
明玉又是点点头，回想着自己这半日的遭遇，抬头瞧着张嬷嬷团好齐整用了根桃木簪子别起来的发，鼻尖又是酸涩了几分。
良善的人身边全是良善的好人，但对她好的人多了，她生怕自己还不起这些好意和人情。
小宫婢是，张嬷嬷是，阿蓉是，他叶世子也是。
出了宫，明玉发觉苜蓿正笑眼眺着自己，却立在一辆更大更新一些的马车旁，朝她挥着手。
张嬷嬷见状，朝她行了宫礼。“怪老奴前面忘了同娘子讲，殿下见着娘子来时的马车太朴素，说您都已经是殿下的伴读了，出门去不能丢了我们殿下的脸面，于是特意给娘子换了个更新更大的。”
这是她高婉蓉的示意，永荣公主发话，底下人自然没人敢不从命。明玉亦是如此，虽然心里面觉着是又亏钱她一个人情了，这时候却也只能应下来。
她同张嬷嬷道了声谢，便撑着苜蓿的臂踏上了马车。只是她人上去了，苜蓿却将踏凳一撤，自己候在了马车外头。
“皇宫离府邸还是有段路的，”明玉拧着眉有些不解，“况且哪有我坐着马车，你却要在外面走的道理？”
“明玉娘子爱惜自己的侍女，小爷只想爱惜自己喜欢的人儿。”
明玉一怔，推开马车的门扇，里面坐着的人儿满脸担忧望向自己。只是她这一愣，便失了逃离的当口，景山于是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马车里轻轻一带。
见着她眼眶还残存着红，嘴角却还堆着惯性的笑，这会儿他心里只有满得要溢出来了的心疼。
他小心翼翼道：“明玉娘子若是觉着难堪，想哭一场，就用团扇挡一会儿吧。用那白兔团扇就好。”
他说着，又去抬头望了她一眼。
“人的喜好有所不同，赏不了另一方的美，却也不该诋毁。我就喜欢梨花，不喜那些别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梨花满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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