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色紫罗兰庄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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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歇洛克•杜兰德（请原谅，让我们姑且这么叫吧。）感到自己快被自己的几千个问题给压垮了。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三个人，一个他知道名字，另外两个不知道。他和他们熟吗？有多熟？他是他们的家人吗？不，不，按照亚森的说法，他们既不是朋友，又不是兄弟，那能是什么呢？他想不出。
他慢慢地把双腿滑到地上，有些不稳地站立起来，两腿有点不听使唤，显然有好几天没有下床走路了，很好——他和自己说——又多了一个问题，我是怎么昏迷了好几天的呢？
他拖着两条腿走到衣柜前，把门打开，门上的镜子里现出一张苍白得像鬼魂似的脸——亚森是对的，他想，我们不可能是兄弟，亲戚也不大可能——两张脸上没有一寸地方是相同的。亚森的脸方正，精致而饱满，皮肤透着一股健康的小麦色，而他的脸好像被什么人拉长了，异常消瘦而棱角分明，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真怪了，如果他生活在阳光如此灿烂的海滨，怎么会有这样的皮肤呢？深色的头发因为睡得太久了凌乱不堪，像旧扫帚枝子一样里出外进，不像亚森那样打着有光泽的弯，而是又硬又直，眉毛也一样，他也没有一双活泼而清澈的黑眼睛，硬直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细长而冰冷的银灰色眼睛，长长的睫毛好像总垂着，投下一片忧郁的影子，长的有点过分的鹰钩鼻子，狭长的鼻翼扩张成一个锐利的三角形，和薄薄的嘴唇还有向前突出的方正下巴构成了一种神秘的呼应，看上去让他神似某种大型的食肉猛禽，尽管他十分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幅相貌给人留下一种阴沉而犀利的印象。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至少有二十七——二十八岁了吧，他闷闷不乐地想着，那我总不大可能是亚森的侄子，是不是？
拿自己的脸和亚森比对一番之后，他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看向柜子里面，有一件已经叠好的马甲放在那里，旁边是长裤和鞋袜——这不是他的裤子，他滑稽地把裤子撑起来比对着，这不是他的裤子，裤脚短了足有一英寸。
他懊恼地把裤子提起来看看，有一句话跳进耳朵。
「这裤子的主人来自巴黎。」
他并没感觉有人来，吓了一跳，转过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好像有什么人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大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裤子的主人来自巴黎。」
可气又可笑的是，他怎么回忆都不记得自己知道一个叫巴黎的地方。
他耸耸肩膀，赶走了奇怪的念头，把短了一寸的裤子套上。
鞋并不是非常合脚，他费了些力气才穿上，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那不是我的卧室，不然不可能连一套我的衣服都没有，他虚弱地扶着墙，慢慢地想，对这个地我也一点熟悉感都没有，他看着自己刚出来的那间屋子对面的一扇门，对它后面是什么一点想法都没有。
「你不属于这儿。」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倒挺好，他回击那个声音，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会喜欢天鹅绒。
他晃晃脑袋，捕捉着空气里杯盏相撞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饥饿已经像晚点的火车一样急吼吼地撞向了他，不管怎么样，不管他是不是属于这儿，餐桌上总有一份薄饼应该是属于他的。
亚森正对新买来的苹果酒评头论足时（莫里斯嚼着一块薄饼安静地听着），歇洛克已经穿过了前厅，正靠在餐厅入口的拱门边上，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说点什么。
「歇洛奇！」亚森放下酒杯，快乐地招呼着他，「你花了比我想象的少得多的时间就找到我们和这一大堆美味佳肴了。你是个出色的寻宝人，不过你的眼罩和木腿是不是忘在卧室了，我亲爱的船长？」
莫里斯被他逗乐了，两颗虎牙俏皮地从柔软的上唇下面露出来，给他略带病弱的脸庞添了几分活泼。而歇洛克被他风趣的夸奖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事实上，他是沿着一条直线走过来的。
「来，坐过来，」亚森这才摆出一副主人派头给他拉开一把椅子，「你肯定饿坏了，不然莫里斯那件能和女士胸衣尺寸媲美的马甲何以那么顺利地贴在你的肋骨上呢，啊，我得重新给你介绍一遍，」他故作庄重地举起手来，「这位是莫里斯•勒布朗，法兰西的土地上培养出来的优秀绅士，教养良好，天分卓绝，才华横溢，具体表现为能用一百首绝妙的十四行诗写尽他家乡里昂的所有名菜，并把它们做出来，以及每次出门都要带四条不同花色的领带配另外四件马甲。」
「别这样，亚森，」莫里斯不好意思地笑着，把介绍扳回正轨，「我叫莫里斯•勒布朗，是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很高兴认识你——再次认识你，杜兰德先生。」
「嗯，我也是，」歇洛克从桌子前坐下来，没有多加考虑，一个疑问就脱口而出，「你来自巴黎？」
不出一秒钟，他就看出自己的这句话产生了惊人的效果，身旁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莫里斯停下了去咬下一口薄饼的动作，亚森的杯子举到一半，僵住了，酒在被子里晃荡着，脸色变成了同薄饼一样的颜色。他有点后悔说了这句话，因为这两个人脸上表情的组成部分大多数变为了让人不安的惊愕。
「呃——我、我只是问问。」
「对，」莫里斯轻声回答，咬下一小口薄饼，含糊不清地告诉他，「我从巴黎来，我已经离开里昂很久了，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亚森迅速地问他，一仰头把那半杯酒全部灌了下去、
「呃，」他迟疑着，手不自然地扶上额头，那条裤子上并没贴着一张写着「我来自美丽迷人的巴黎」这样的标签，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此妄断，只好如实相告，「我准备穿——我把勒布朗——对不起，莫里斯的裤子拿起来看看，然后脑子里就得出了这个结论，自动的，仅此而已。」
因为紧张他一直盯着桌子的一个角，根本没有看见亚森和莫里斯偷偷交汇了一下眼神。
「是的，歇洛克，」亚森玩着手里的空酒杯，「莫里斯从巴黎来，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嗯，只是验证一下，而且你看，这有关系——」歇洛克把交叉的双臂放到桌子上，「亚森，巴黎是什么地方？」
莫里斯差点把嚼着的薄饼吐出来，而亚森被他这句话逗的乐不可支。
「什么——什么地方？」他讥诮地说着，「你能一眼看出一条裤子的主人来自巴黎，你却不知道巴黎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逻辑？」
「很遗憾，」歇洛克为他的讥诮感到一丝不满，「恐怕就是这样。」
「不——不，你别生气，」亚森挥挥手，好像要把自己释放出去的讥讽给挥开，「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啊，那么说，难道是你不记得巴黎是什么地方了，你把它忘了，是吗？」
歇洛克点点头。
「巴黎是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城市，」亚森轻描淡写地说，「目前就和海面上飞着的海鸟一样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吃点东西吧。」
而歇洛克只是盯着那盘薄饼，没有要吃的意思。
「我在哪儿？」
「哪儿？」
「这儿。」
「这儿？这儿是阿尔莫里克①。」
莫里斯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吃掉了手里最后一小片薄饼。
「阿尔莫里克？」歇洛克皱起眉头，「这房子？」
「不，这地区。」
「那么这房子呢？是罗平府还是杜兰德府？」
「不。二者都不是，这么俗气的名字，」亚森快乐地揉着头发，翘起半边椅子，用另一只手指向落地窗。
「白色紫罗兰庄园，请叫这里白色紫罗兰庄园。」
顺着他的指尖，透过落地窗干净的大扇玻璃，歇洛克第一次看全了庄园户外的风景：是大片大片厚密的绿草，像绒制的地毯无穷尽地铺就到地平线的尽头，被冷杉林密密麻麻的尖端截住了，微风用手掀起一轮一轮细小的波浪，中间夹杂着瘦小的白色花苞，像极了用狂放手法绘制成的风景画上面泼溅上去的小白点儿，又像偷偷地飞舞在绿色大理石柱间的小仙女们，正在阳光下闪着恬静的亮色。
歇洛克微张着嘴略带欣喜地惊异了一阵，仿佛从未见过这景致似的。
「白色紫罗兰庄园，是你的房子，亚森？」
「不，」亚森把椅子落回原地，「这里不是我的，是我们的，是我们的家。」
莫里斯默默地给自己斟满了一整杯苹果酒。
「怎么会有白色的紫罗兰呢？」歇洛克喃喃自语，把眼神收回来。
「有的，只要你愿意相信，吃点东西吧，再过一个月你就能看见盛开的白色紫罗兰，多的能晃乱了你的眼睛，紧跟而来的就是盛夏的时光，尝尝这鱼，这个可是在这里才能尝到的黄油白汁，虽然我每次都告诉雅克多加一些黄油。但是……歇洛奇！怎么了！？」
歇洛克塞了一口鱼肉进去，沉默地嚼着，没嚼几口就哽住了，像天竺鼠那样弯着身子，鼓着半边脸，灰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怎么了？歇洛奇？卡住了？」亚森一惊之下站了起来。
「歇洛克？」莫里斯也放下了酒杯，吃惊地看着他。
难道是卡到了？不，不可能，鱼肉都处理过了，他有硬直症吗？还是那倒霉的毒素……罗平突然不知道是先过去拍拍他，还是冲出去找格里翁大夫。
好像过了很久，歇洛克的牙齿才重新开始有活动的迹象，他抬起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含糊了一句。
「好吃……」
「哦，天主啊！‘好吃’！」亚森叫着一下把自己砸回椅子里，心里的一根弦松了下来，摆出一副「真受不了你」的表情，控住不住地大笑起来。
「你可吓坏我了。」莫里斯也忍俊不禁，把酒杯重新抬到唇边掩饰着小小的尴尬。
歇洛克自己也赶紧咽下去，禁不住往后一仰，为自己的失态略带腼腆的笑起来。
「我说……」亚森调动了很大一部分的自制力才让自己停下大笑，头还顶在椅子上，他垂下眼帘好让视线平视斜对面的歇洛克。
千分之一秒。
只一瞥。
该怎么形容他那时的感受呢？好像被一道浅金色的闪电击中了胃和肋骨之间的某个地方，引起一阵悄无声息的惊心动魄，亚森感觉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歇洛奇他会笑，不，他在笑，他记忆中的那个铁面无私的大侦探在用他和绞刑架一样冰冷的脸在笑——真的是在笑，还笑得那么好看，他刚刚把头往后一仰，倒进了一道最纯净又柔和的阳光里，整个人好像都散发着毫无修饰的、温和又直率的光亮，像被高超的晕染法处理过的画作似的，漂亮的灰色眼睛弯弯地眯起来，长长的睫毛投下了有点忧悒的阴影，嘴角保持着大于二十度小于三十度的——一种奇特的新鲜感，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亚森不由自主的想，他原先见过的那个人消失不见了，那些铁青色的、嘴角严厉地坠着的表情也跟着消失了，紧蹙的眉头消失了，原先他所见过的那些表情如同中世纪遗留下来的教堂里的那些玻璃画人像，值钱却不好看，呆板吓人的要命，现在他仿佛在几分钟内跨越了文艺复兴的全部过程，眼见着同一张画变为了拉斐尔式的亲切、温柔、纯真和令人注目，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他更多的表情——
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应该穿着那件最得体的马甲，把衬衣袖子从臂弯翻下来，袖口熨得整整齐齐的才对，竟然穿得像个水手——像个白痴。
「亚森？」莫里斯的声音从北极传来，「亚森——你想把指甲咬断吗？」
亚森一下子从柔和的暖光里醒了过来，把食指指尖从嘴边拿出来甩甩，一边嘲笑着自己刚才荒唐的出神，一边赶紧低下头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他失败了，苹果酒的酒瓶已经见了底，细流费劲地填满了半杯，便只能气息奄奄地滴答几下了。
「怎么了，莫里斯。」他有点不知所云的问着，气愤地甩了甩瓶子把它放回桌上。
「问我问题的不是你啊。」莫里斯无奈地笑了一声，开始心不在焉地摆弄自己的领带。
「如果你还在听的话，」歇洛克重新把双臂架回桌子上，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亚森——那双恢复平静视线的灰眼睛里仍隐隐有着让他害怕的东西，「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有管我自己的事，亚森？」
「帮忙再拿一瓶苹果酒，向你致以崇高的谢意，莫里斯，」亚森打定主意要顾左右而言他，「在第五个格子里，谢谢……谢谢你。」
看着莫里斯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来去拿酒瓶子，亚森也同样把双臂架到桌布上，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神情看向歇洛克。
「你现在需要的是吃得饱饱的，而不是知道自己一年挣多少法郎，对不对？再尝尝这薄饼……」
「……怪怪的。」歇洛克拿起一块薄饼放到嘴里，略带满足地嚼着，但还是皱起了眉头。
「什么怪怪的？」
「好吃的过分了……就好像，」他措辞着，「就好像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
「那就当你没吃过吧，」亚森哑然失笑，「但我保证只要你吃得下，你可以吃个够——莫里斯？」他回头看向找酒瓶的莫里斯，「厨师长莫里斯•勒布朗先生，今天晚上的黄油白汁你来调好不好？」
「别开玩笑，亚森，雅克会生气的，」莫里斯抽出瓶子站起身来，「我只是试着和他学学而已。」
「莫里斯，莫里斯，」亚森从椅子上起来，用一种芭蕾舞者似的轻快姿态半跑半跳地移动到莫里斯旁边，「你知道雅克的固执对我们的口味是种多大的折磨，真怪了，我记得黄油的钱是我付呀，他怎么就不肯多加呢。」
「他照着那种方法做了四十……亚森！」
亚森像一只袭击猎人的熊那样扑到了莫里斯背上，勒住了他，搞得莫里斯差点扑在酒柜上，他把下颌压在那瘦弱肩膀上柔软的凹陷里，脸上挂着无赖的笑容。
「我们晚上会有里昂风味的黄油白汁吃——」
「亚森！那太……」莫里斯耳根都红了。
「加够了所有配料的——」
「亚森！」
「我想吃。」亚森简洁明了地说。
「好吧……好吧……」莫里斯无力地败下阵来，「先放开我行不行……放、放开啦！我做！」
亚森仍用一只手挂在他身上，回过头朝歇洛克做了个诡计得逞的表情，歇洛克朝他报以一笑，伸手拉过那盆鱼汤。
他在躲着我，歇洛克垂下长长的睫毛专心地开始吃鱼肉，心里想道，他一定是在躲着我。
接下来歇洛克只是默默吃了半个小时——单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不时对亚森的笑话报以赞许的笑容，他们两个早已吃完，只是为了陪着他还坐在那里，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而酒足饭饱之后，他立刻被示意可以回房休息——他吃不准，自己是被当成了病人还是客人，当然两者都好不到哪去，如果像亚森说的，这是「我们的家」。
歇洛克走出厨房之后的几分钟，亚森脸上无赖又轻松的表情就像演员卸妆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审慎，他把脸转向明显知道他要说什么而静静地等在那里的莫里斯。
「莫里斯？」
「嗯。」
「我需要你。」
「……嗯。」莫里斯用鼻音答应着，只是把目光移开了，看向歇洛克刚刚坐着的地方
「撰写一份滴水不漏的个人生平——越快越好——帮个忙——你要什么都成——」
莫里斯像即将沉睡的人那样垂下了目光，一语未发。
①阿尔莫里克：布列塔尼的古称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白色紫罗兰庄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