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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既非朋友,亦非兄弟 ...

  •   一个人清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会是什么感觉呢?这恐怕很难描摹,就如同劳累了一天之后沉沉睡去,度过十几个小时,也许几十个小时,酣美无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地站在黑色的海洋之中,头顶阴云密布,同海面一样像两块厚重的绒布,平行地翻卷着,延伸到不可知的无限和永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自己往何处去,天地间再无他物,连海鸟的哀鸣都没有,只有海水在胸前缓慢地拍打着,时间静止在一片翻滚的深黑色空白中。
      歇洛克•福尔摩斯醒过来时就面临着这种感觉,尽管在他恢复意识时第一个感觉到的是温暖的阳光和柔软的床单。但是周遭的每一丝光线和空气中的味道都让他感到陌生,事实上,在他的视野清晰之后,他的视线所及每一处空间的存在都充斥着可怕的陌生,不论是高高的床盖还是暖色的壁纸,他都能一口咬定在这一秒之前他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他在哪?他睡着之前在哪?这些本能地冒出来的问题折磨着他的大脑,紧接着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为何在此?他是何身份?他叫什么?对此他的记忆仍然沉默不语,不予解答,因为它本来也只剩一张白纸而已。
      他的目光扫向四周,然后在床边看到一个人——真奇怪,他好像并未感觉到那个人理应存在在那个位置似的——那个人坐在床边的高背椅子上,征用审慎的目光仔细观察着他,用一种看着新生儿的眼神打量他。
      「对不起,」他向那人投去求助的目光,感到自己不得不问一个蠢得要命的问题,「对不起……但是,我是……谁啊?」
      那是个停留在中年末尾的健壮男人,花白的杂乱眉毛下面有一双距离过于远的凸眼睛,嘴隐藏在一部乱糟糟的花白胡子下面,下唇撅的很高,让他看着像某种正处于飞速进化中的猿类,听到他的问话,那个人脸上显出一种怜悯、惊讶和新奇混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别怕,」他呼哧带喘地说,「你听得懂吗,不要害怕。」
      这多么古怪,他感觉到边上的这个人说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和他脑海中拿来书写思绪的语言完全不同,但他居然能听得懂,就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打开了一块对折的两块式黑板,在上方浮皮潦草地写下那个人说的话,又在下方飞快地写出他能理解的意思:「不要害怕」。
      他点点头,同时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再稍稍躺一会。」
      那只无形的手擦去了最上面的一行潦草文字,写下了新的,他仍然能听懂这句话:「你再稍稍躺一会。」
      他乖乖地把被子向上拉了拉,闭上了眼睛,接着就听到椅子被推到一边,皮鞋踏在地上,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真怪,他闭着眼睛,在宁静的黑暗中思索,阳光射在他的眼皮上有微微的热度。
      你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呢?他问自己,但是马上放弃了这个问题,如果他什么都忘了,他又怎么能记得自己怎么忘掉的呢?刚才那个人认识自己吗?他会是自己的亲人吗?为什么叫自己不要害怕?他会是自己的叔叔还是父亲?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出一股怪异的愧疚,眼前出现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的幻影,围在他床前各自指着自己,「我是爸爸」——「我是妈妈」——「我是姐姐」——「我是弟弟」——怪得要命。
      但是,总有些东西能供自己推测一下吧,他这么想着睁开眼睛,用手撑着坐起身来,引起左手的一阵刺痛,把手背抬到眼前,没系上扣子的雪白袖口滑落下去,他看到指根之间有三道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又窄又深地平行着,沿着指根和手背的纹路划下来。
      他的记忆没能告诉他任何有关如何受伤的信息,视线向上移,向上移,他的手指如同材质最好的指挥棒一样瘦长有力,骨节非常整齐。
      颜色很苍白,那么我应该不是从事户外工作的,他想着,中指的右侧没有茧,那么我至少不是左撇子。他贪婪地记录着,充实着自己的脑子,一丝一毫信息的积累让他感到一种逐渐增长的安全感,这是成年人的手,他滑稽地想着,我肯定至少有二十五岁了,手指可以打得很开,四指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角质,这应该是练习过乐器的痕迹,用左手的,会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小提琴——你的小提琴,一个声音轰隆轰隆地在脑子里回响。他猛地把手拍回床单,扫视着整个房间,似乎在期待可以找到一把小提琴。遗憾的是没有,他正靠在一张华贵的双人大床上,酒红色的天鹅绒帷幕拉在两旁,同样材质的厚重窗帘也拉的整整齐齐,好让阳光从打开的落地窗外洒进来,他能看到白色的小阳台、碧蓝的天空和远处的海岸,屋子里布置得又舒适又整齐,绒布铺就的小沙发随性地靠在墙边的小茶几旁,放着天鹅绒的小靠垫,仰视着高大的衣柜。
      假如这是我的卧室,那么我一定爱死天鹅绒了,他无可奈何地得出这唯一的结论。
      他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推论,大门就砰地一声打开了,他以为刚才那个有着乱蓬蓬胡子的人又回来了,但不是,出乎他意料的,一个英俊的黑发年轻人出现在门口,穿得十分随意,袖子皱皱巴巴的,像是刚刚才翻下来,却丝毫不能掩饰他身上那股生命力和快活劲,他把两手插在兜里,潇洒地倚在门框上,眉眼弯弯地笑着,斜着头打量他。
      「啊,这么说,你终于醒了,」他用快活又亲切的口气说,「怎么样,还不舒服吗?」
      这个人用的是之前那个人一样的语言,不过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大约是口音吧,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种混杂着的自动翻译效果,几个零碎的句子从虚空中冒出来,窜到他的唇边。
      「我很好,没有不舒服。」
      话一出口,他立刻为自己感到震惊,他说的话同脑海中的句子完全不一样,尽管他能肯定意思相同。
      对面的人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惊喜的神情,离开门框朝他走过来。
      「不难受了吧?」
      「不。」他回答,这次还好,有一个读音差不多的词浮现在脑海。
      那个人毫不生分地走过来坐到被子上,把一条腿架在膝盖上,用清澈的目光看向他,下巴微微抬了起来。
      「你不认识我了吗?」
      尽管他话里没有多少责备的意味,还是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不……我想,不,不记得了,对不起。」他发现自己已经能熟练地说出和脑海中思考所用的完全不同的语言,不由感到惊讶,事实上,他好像是在用两种语言思考似的。
      这也许是我曾经学过的一门外语,他想,但是我怎么会还记得呢?我难道现在身在外国吗?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但是,我的祖国是……该死,我的祖国是哪里来着?
      他转而仔细端详面前这个人的脸,比例方正匀称,两道眉毛斜飞出去,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像刚在树林里点起来的火堆一样闪着光,鼻子像是用最优质的木材削出来的那般,挺直又平滑,小胡子一定精心修剪过,圆润的嘴唇却挂着一丝好似天生的讥诮,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个精力充沛且善于寻欢作乐的年轻人,是那种走在街头会对姑娘们的回眸满不在乎的人,但是,自己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有着这么一张特征十足又俊朗的面孔的人和自己很熟络,不是很容易忘得干干净净的。
      亚森•罗平看着对面的人毫无掩饰的打量自己的脸,感到有点可笑,决定冒一个不大不小的险,用拇指点着自己的胸口,像教小孩子说话那样告诉他:「亚森•罗平。」
      「亚瑟①•罗平?」
      「是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
      「是的,亚森•罗平。」亚森看着他,等待着他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他皱起眉,对自己听到的第一个名字很感兴趣,仔细地在思维深处搜索,对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记忆敲敲打打,但一无所获,像在林中的湖面丢下一颗小石子,很快就恢复了难以撼动的平静和空空如也,他一点都不记得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事情。
      「对不起,」他垂下眼睛,「我不记得。」
      「哦,天主,我是洋葱皮的皮的皮的皮——的最外面那层,」亚森并未有多失望,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尽管他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罗平,」他生硬地叫着这个名字,「罗平,我们是朋友吗?」
      「叫我亚森,」他嗔笑着,像是嘟哝了一句「见鬼的思维习惯」什么的,接着又看向他,「朋友?不,我们比朋友要亲密多了。」
      「那么……」
      「亚森?」一个柔软的声音打断了他,莫里斯从门口慢慢走进来,脸上挤着有点假的热烈笑容,「亚森,午饭好了,雅克已经回去了,嗯,你——我想,你和歇洛克可以来吃饭了,今天……」
      他没有往下说,因为亚森用一种「你想把事情搞砸了吗?」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让他很茫然,又有点委屈,他本来是斗争了一下之后决定帮着亚森把戏演下去的。
      「歇洛克?那是我的名字吗?」
      亚森迅速地把视线转向他,眼睛瞪得好像两枚五法郎的银币一样又圆又亮,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的反应,门口那个他不认识的人用手抓着门框,脸色突然变得紧张到不行,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想起些什么才对得起他们的期待,但是没有用,他在脑子里喊了几千声歇洛克,脑袋都有些疼了,还是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浮现出来。
      就好像没有什么人常常叫这个名字似的。
      「对不起,亚森,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捂着头。
      但是亚森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的伤心,而恰好相反,好像略略松了口气(真怪不是吗)。
      「嗯……亚森,我刚才没有问完的,那么,我们难道是兄弟吗?」他小心地问,生怕再触及什么。
      「兄弟?」亚森似乎被这个词逗乐了,「不,不是,歇洛奇②,你不姓罗平。」
      「那么我……」
      「杜兰德,」亚森用不容置疑的深沉口气重复着这个姓氏,「你姓杜兰德。」
      「杜兰德,」歇洛克重复着,但这并没有让他勾起任何可回忆的片段,真让人有点泄气。
      「好啦,你已经记起自己的名字啦,」亚森轻松地笑笑站了起来,「为了庆祝这一伟大创举,我们要去吃点雅克做的薄饼,左手边的柜子里有马甲和长裤……」亚森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他放在被子里的修长双腿的轮廓,而且故意让他看见,「你如果找不到餐厅,歇洛奇,就顺着香味一直走好啦。」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朝莫里斯那边走去。
      而莫里斯低垂着眼睛盯着那衣柜的底座,嘴里嘟哝着什么——听上去很像「歇洛奇」。
      「等等,」歇洛克在他出门之前一瞬间叫住了他,「亚森……按照你的逻辑,我们既不是朋友,又不是兄弟,难道是陌生人吗?」
      「当然不是,」亚森朝他暧昧地一笑,「大概是比亲兄弟还亲密的关系吧。」
      说罢他显得有点心虚地揽着莫里斯的肩膀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一直走到前厅,亚森才松开自己的手,略带嗔怪地开口。
      「莫里斯!您干吗大大咧咧地就喊‘歇洛克’呀,有那么一阵子我真以为他想起什么了,多险哪。」
      「别叫我‘您’,亚森,」莫里斯咬了咬下唇,「我以为你和他谈过了,这样总归自然一点。」
      「那么我们下回可要好好排练一下。」亚森有点气恼。
      「你编化名的功力越来越出神入化了,亚森,」莫里斯小小地反唇相讥,「歇洛克•杜兰德?虽然有那么点怪,但他不得不顶着它了,是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个称呼会消失在大西洋里的,」亚森抬起头看向屋顶,「除非,到了我觉得玩够了,该一脚踢开的那一天。」
      「亚森,在海峡那一头,爱上一位男士的话是要被绞死的吧。」
      「比起这种法律的细节,我更好奇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莫里斯?」
      「……偶然得知。」
      「撒旦保佑你的偶然得知。犯法!这正是最让他痛苦的事情,哈!」
      他们已经走到了餐厅,按着亚森定下的规矩,一般的仆人准备好餐点并打了铃就立即回房去休息了,他偶尔会喜欢在吃饭时高谈阔论一下,但只说给自己或者莫里斯听听。
      「你有想过他可能不会爱上你吗,亚森?」
      「只要亚森•罗平愿意,他能让任何人为他的魅力所折服。」
      「但是那之后呢,你玩够了就抛弃他?你能确定他会坦然接受和相信吗,那会不会——难以收拾?」
      「莫里斯,」亚森轻声打断他,「你要是也被他那样子追捕过,你会恨不得比我做的还绝的。」
      「对不起,亚森,我应该考虑你的感受,但是这有点不公平。也许我们该给他解释清楚,他不会太介意你一时玩笑的,他……我们可以把他送回去,他人一定很大度,会既往不咎,我恳求你了,亚森。」
      亚森的椅子拉出来了一半,他定定地看了莫里斯很久,好像莫里斯是个突然闯进来的人似的,任凭桌子上的薄饼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好笑。
      「您是只裹足不前的小羊羔。」
      他轻蔑地说着,坐下来开始给自己倒一杯苹果酒。

      ①:趣味的小贴士——并不是福尔摩斯口齿不清,亚森的名字在说(尤其是英式)英语的人读来非常像“亚瑟”,事实上,正如霍夫曼的名字“海因里希”在英语里会变成“亨利”,到意大利就会变成“恩里科”,华生的“约翰”到法语就会变成“让”,到意大利会变成“乔瓦尼”,到了斯拉夫人的地盘甚至会变成“伊万”一样(约翰逊≈伊万诺夫,很可怕的事情吧。),只是个偏差问题罢了——其实外国人名字也没啥大变化。
      ②:歇洛克的昵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既非朋友,亦非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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