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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最后的威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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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紧他,雷斯垂德——跟紧——」
「对不起,华生大夫,这车已经——」
正如慷慨地奔赴穷凶极恶的国王和金羊毛双重考验的古代勇士们,他们对发生在身后的死亡一无所知,眼前只盯着那辆飞速前进的黑色汽车,像盯着世界上所有邪恶的集中体。他们穿过寂静的巷子和空旷的街道,那一定是教授设计好的线路,他是如此精密的像一台生产罪恶的机器,他一定能够得知紧随其后的是谁——谁们,但他只有孤注一掷,完成他最后的环节,压上他最后的赌注,等待巴黎这个坐镇在历史桌前的庄家开出结果。
他无路可逃了。
华生的掌心出了汗,雷斯垂德抓着方向盘的手骨节都发白了,而福尔摩斯,他双唇紧闭,一语不发。
「雷斯垂德——稳住——前面——」
「我在努力稳定地——哦,天杀的!」
像是在森林里狂奔的马匹突然冲入了狼群,雷斯垂德用最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来个急刹车,汽车的尾部摆了出去,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后总算恢复了平衡,在拉开了一段距离后仍旧能够跟上那辆疯狂行驶的汽车,但他们三个人都已不再发出一个音节。
他们的汽车冲进了暴乱的队伍。
有些事情即使你知道它正在发生,由视觉产生的冲击,还是令人无法用任何现存的语言去贴切地形容,何况即使连福尔摩斯也没有想到教授会如此突兀地冲进了暴动的区域。大革命的场景几乎重现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以一种粗犷而杂乱的方式分布,呐喊和惨叫直冲上了云霄,又被厚重的黑色天幕反弹回来,像大片大片铅制的尘埃,熔化在新一轮的开火中,让空气更加的浑浊和凝重,随处可见飞迸的火光和倒下的身躯,分不清是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参加暴动的人或并无意参加暴动的人,动刀的或并未动刀的人,开枪的人或并未开枪的人,有罪的人,或根本无辜的人。狂热和嗜杀依附在越来越大的暴雨中从天而降,笼罩了大地上所有呐喊的生灵和沉默的建筑。
莫里亚蒂教授的汽车像收割机一样在狂暴的人群中打开了一条道路,不仅仅是开着车的雷斯垂德,连华生都可以看到两侧惊愕和恐慌的人群,以及接二连三由于反应不够快而被撞飞的人,那闷响令人毛骨悚然却真实可触,他们只有无奈地紧跟其后,子弹从车前和顶部掠过,有一发甚至几乎击中他们,华生那一侧的玻璃在瞬间崩裂了,福尔摩斯迅速伸出手护住了他的肩头和侧脸,他利剑似的目光却仍然直视着前方。
「战神广场。」
他清晰地说出了这个词。
「什么——福尔摩斯?」
华生几乎倒在他肩头,高速行驶产生的气流从玻璃形状狰狞的裂口中吹刮进来,带着雨水一起切割着他们的皮肤,华生越过福尔摩斯环起来的臂膀,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和子弹划过的痕迹。
「去他们的自由领导人民!」雷斯垂德终于用法语骂了一句,「他们就不能和葛尼玛学学,吃饱喝足了只对着地图激动一下——你说什么,大侦探!?」
「战神广场——」从裂口流窜进来的喧嚣让他不得不朝雷斯垂德喊起来,「协和广场——埃菲尔铁塔!是的,华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尤里卡!①我们能阻止他——哦!」
一枚子弹在他们急转弯的时候击中了车厢,发出刺耳的一声巨响,所幸的是没有击中轮胎。福尔摩斯重新抬起头,在暴乱的兽群之上,在令世界变的模糊的暴雨之上,那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
埃菲尔铁塔。
即便是圣母院也不够他设计中的巍峨,他要在巴黎之巅敲响和平的丧钟。
「最后再加把劲——快!雷斯垂德!最高层的瞭望台——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福尔摩斯?」
「因为他要发出一个极为重要的信号——一定是的——所以才需要制高点——雷斯垂德!」
透过外面的人流他们能够看到那辆车停在了铁塔脚下,一个瘦高的黑色身影从车里闪了出来,在一片混乱中向铁塔下狂奔了过去。
「雷斯垂德——雷斯垂德,小心!」华生紧紧地抓住福尔摩斯的臂膀抵抗着那股要把他甩到玻璃上的力道。
「引擎要炸了!」
雷斯垂德猛地打起方向盘,汽车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以一个歪斜的姿势朝铁塔底座滑了过去,逼开了道路上大部分的人群。
「漂亮,雷斯垂德!」
福尔摩斯撞开车门跳下来,华生紧跟其后。他仰起头看着教授启动了某种类似升降机的装置,等他跑到能够触摸到塔身的近距离时,教授模糊的身影已经上升到铁塔三层瞭望台中的第一层瞭望台了。
「我们怎么追上他,福尔摩斯?」
「跟着我!」福尔摩斯在雨里朝他叫喊。
他们发了疯一样地跑到教授启动装置的那个位置,在雨里看到一个装得极为隐蔽的、类似于狭窄的铁笼的东西,这应当是教授预先安装的升降装置,刚好可以容纳下两个人——但是莫兰上校无论如何不能出现在这里了。
「进来——华生——进来。」
福尔摩斯冲到那装置前用力拉开了它的笼门,同华生一起挤了进去,虽然那个铁笼十分狭窄以至于两个人紧紧贴在了一起,简直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节奏,但是至少还有一些活动的余地。福尔摩斯勉強地伸出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雨水,迅速地用视线搜索着四周。
「——福尔摩斯?我们要怎么——」
华生闷闷的声音从比他稍微矮一点的地方传来,而福尔摩斯同时也在阴影的笼罩中看到了华生肩膀后方那根活动的拉杆。
「别动,华生。」
他把手从华生耳边伸过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这都有点困难——抓住那拉杆向下用力一拉。
「福尔摩斯?」
华生的疑问尚未出口,他们两个就猛地置身于了迅速上升的气流中,整个铁笼都摇晃着,不断地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像是有人用铁板压着他们的脚面,从笼子底部将他们发射了出去。被切割开的空气在耳边呼呼作响,没有十几秒,他们已经站在了铁塔最底层的瞭望台上,太阳穴还在突突直跳。
「我不喜欢这个,福尔摩斯。」
华生扶住自己的头喃喃自语。
「我也一样。」
福尔摩斯一边简洁地回答着一边打开了门,冲到外面的瞭望台上,挺直身体仰起头朝上面看着。
「他在上面,福尔摩斯,他在第二层瞭望台上!」
华生跑到他旁边朝上指着,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刚刚从第二层一闪而过。
「你的视力比以前好了,我亲爱的华生——在那儿!」
他抓住华生折返了回去,埃菲尔铁塔一共有三层瞭望台,莫利亚地教授现在正在从第二层上到那最后的一层。
「你还没有说他到是为什么——」
「华生!」福尔摩斯突然朝华生大喊了一声,一边打开第二个升降机,「如果你有一座世界上最高的铁塔,你能拿它做什么影响世界的事情呢?」
「也许——也许——」华生迷惑地眨着眼睛挤进那个升降机,「发射无线电?」
「错!但是,对!」福尔摩斯激动地喊着,他的喊声随着气流一起急速地上升着,「不是无线电,而是信号,我亲爱的华生!他本应像个威严的君主一样在护卫之下登上这里,欣然发出那个最后的信号!但是他现在处于未被设计到的情况下,他无计可施,只有孤注一掷,完成必须的、最后的环节,登上这里——华生!」
第二层平台上已经没有了莫里亚蒂教授的身影。
「但是他要发出的信号会是——」
「思考,华生!」福尔摩斯这次想也没有想就冲向了第三个升降机,它还带着刚刚工作过的摇晃,「如果你花了无数个夜晚策划了一场持续的暴动,你会坐在家里等着一方把另一方杀光吗?」
「另外的力量——」
「他必须到埃菲尔铁塔,他必须到巴黎的最高点,因为他必须要给在巴黎城外的某个人发出信号,那个人能够结束暴乱但结果仍然不堪设想,所以他必须——哦,华生。」
最顶层的瞭望台上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枪口,福尔摩斯搭在门的开关上的手停下了。
莫利亚蒂教授站在埃菲尔铁塔最高的瞭望台上,用枪稳稳地指着他们,身后是巴黎的天空,脚下是芸芸众生,而他们仍挤在那铁制的牢笼里,像两只试图学会撬锁的猴子。
「真滑稽。」福尔摩斯嘟哝了一句。
「我愿意多等这一分钟。」
莫里亚蒂教授一字一顿地说着,雨水从他脸上的皱纹里缓慢地滑下来,滴落到地板上。
福尔摩斯聚精会神而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像看着某种随时可能爆发的物体,他能感到华生的肢体变得僵硬了。
「我们又再次把对方逼到绝境了,不是吗,歇洛克.福尔摩斯?」
教授的嘴角勾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我认为事实上并非如此。」
福尔摩斯轻松地说着重新用手试图去打开那门。
「停!」莫里亚蒂教授大吼了一声,向前迈了一大步,手里的枪还举着,「不然我就射穿华生医生的头!」
福尔摩斯的手第二次停下了,倒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好奇而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揣摩着对方的神情。
「你想要什么,教授?」
「我想要你做一个选择,」教授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要么现在再拉一次那个拉杆,让它送你们下去,要么在这里站着,打开门,运用你出色的逻辑推理一下我会先射击你们其中的哪一个。」
「我倒想先说——华生?」
华生出人意料的举动打断了这句话,他在这狭窄的笼子里向前挪动着身子,让自己挡在了福尔摩斯的前面,专注地瞪着莫里亚蒂教授。
「如果有——有射击我的时间,」他紧张地耳语,「你能确保用那个空隙制服他吗,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的眉毛挑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他把视线移到华生身上,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很久,轻轻摇了摇头,用手臂推开他,从怀里掏出那几封短信。
「不,华生,虽然我很——感动——他不会开枪的,」他再度对着教授扬起那纸,「恕我保持一个卑鄙的猜测: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藏在珠宝中的、倒卖军事情报的证据会是一个很大的筹码?」
教授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惊愕和狂怒混合的表情,他的下巴危险地抖动起来。
「那女人!」
「啊,」福尔摩斯音调上扬,「意外、失控和愤怒,看来您并不知道这份证据被藏在了那套珠宝里,这证实了我的猜想——不管那位夫人有多么喜欢更换住址,她是少有的聪明女人之一。」
「伪造的!」
「好解释,」福尔摩斯表示赞许,「但是并不妨碍它们成为进一步调查的有力理由和佐证之一——所以,为了名誉,朝我开枪吧,教授。」
教授没有开枪。
福尔摩斯打开那门,信步向外走出来,留下完全沉浸在惊愕中的华生在升降机里,他一步一步地向教授走去,停在了离他只有一步远的地方,仍然举着那一叠有些潮湿了的信纸。
「你不会开枪。」
他的声音华生只能勉强听见,是平静而又稳操胜券的音调。
「那是把信号枪。」
震惊和绝望攀附在衰老上,迅速占领了教授的面孔,一瞬间他成了个真正老态龙钟的人,他颤抖着放下了枪,用包含着愤怒的僵硬瞪视着福尔摩斯。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我并未在这里发现任何能够用来发射信号的装置以及其他的手下,如果您想要整个巴黎都看到那个信号,从而引发比暴乱更严重的矛盾和纠纷,如果你不得不亲自来这里执行,如果你不得不登上这顶峰,我亲爱的莫里亚蒂教授——难道你要用的不是光芒万丈的信号弹吗?让我不明白的是你对于波澜壮阔的效果的追求,这新生的科技,尚未普及的——它的射高有多少?五十码?一百码?」
福尔摩斯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像个胜利者一样直视着莫里亚蒂教授。
「另外,您那擅长杀人的枪不是已经被逮捕了吗,教授?」
教授突然爆发出一声非人的怒吼,他的斗篷中银光一闪,一柄细剑已经出现在手里,以闪电的速度刺向手无寸铁的福尔摩斯——
——「当!」
华生的剑像是从空气中刺出来的,电光火石间已经横挡在那柄突然袭击的剑下面,而福尔摩斯脸上的惊讶还没有完全消失。
「这招可不是次次都有效,」华生咬着牙在剑上加重了力道,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快地从手杖中抽出过剑,「而且突然袭击是不道德的——十分卑鄙的,教授。」
「说得好,华生。」
福尔摩斯迅速恢复了冷静,从旁边打飞了教授手中的剑,气定神闲地看着华生用剑指向他的咽喉,他看上去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他们抓住了莫兰?」
这是他最后一声嘶哑的问话。
「千真万确。当然——这些信件将被销毁,如果您能让这场暴动——」
福尔摩斯没能把话说完,他只知道有某种东西在空气中突然炸开了,接着一阵刺鼻的化学烟雾飞快地包围了他们,像无数灰色的帘幕,他咳嗽着,听到华生「他跑了!福尔摩斯!他跑了!」的声音和铁链哐当作响的声音,他本能地先伸出手去抓住了华生的手臂,把他扯回自己的身边,站立在原地,以防更多的变故。
大约过了三分多钟的时间,那些烟雾才慢慢消散,而这时间已经足够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逃出生天。
「福尔摩斯!为什么不追——」
「华生,他已经投降了。」
「可是——」
「华生。」
福尔摩斯走到瞭望台的边缘,悲天悯人地俯视着,像俯视着相互厮杀的蝼蚁,他知道在警察的包围圈缩小到战神广场之前,那些人能得到什么。
一无所获,除了死亡。
「如果你把草原上的雄狮都变成了战利品,紧接着羚羊们会毁了草原。」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转过身来看着华生,「所以我们能得出这个结论——即使是邪恶的首脑也不要穷追猛打,要知道如果你刚才一时冲动,一剑刺死了教授,那些群龙无首的罪犯接着会做出你我难以想象的事情——我亲爱的华生。」
「还有一个结论,福尔摩斯:人在被逼到绝路上时真是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
华生愤愤不平地补充,把剑滑回手杖里面。
「精准至极,华生,」福尔摩斯终于释然地笑起来,银灰色的眸子里闪动着与那阴沉天幕不相称的光泽,「我必须谢谢你,为刚才那一剑,华生。」
「什么?不,福尔摩斯,天哪,那简直是一定——」
「我坚持。」
福尔摩斯挑起他的眉毛,用富有弹性的步子走到华生面前,垂下眼睛看着那双青玉石色的眸子。
「我们是在法国吗,华生?」
「什么?当然是,怎——」
华生还未从这个明知故问的语句中反应过来,就大体明白了福尔摩斯的意思——他的嘴唇突兀地被某个被冰冷而柔软的物体给封住了,心脏停摆了一分钟——一小时——一天——可能是一生——如果他侥幸能在自己碎了一地的意识中摸索出正确的猜测,那是福尔摩斯的——福尔摩斯的——福尔摩斯——
「谢谢你做的所有——是的,所有的,约翰。」
福尔摩斯悄悄在他耳边留下这句,生怕会有不存在的第三个人看到似的飞速转过身去——也许是怕华生看到他那张红的不自然的脸也说不定,他仰起头,清了清嗓子。
「那么必须要有一些善后的措施,」他敏捷地回头瞥了一眼正在变成某种类似岩石的物质的华生,一个浅浅的、调皮的笑容浮现在嘴角,「既然雷斯垂德未卜先知了我们三个人挤不进那铁笼——请允许我这么解释吧,他应该是去协助后知后觉的警方和军队们镇压这场暴动了,在城外等消息的人该多着急——啊,是的,他们能控制住局面的,我觉得莫里亚蒂教授并不会善罢甘休,但我们现在还有别的一点事情要做。」
「是、是的,福尔摩斯?」
华生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而福尔摩斯则考虑了一会才回答他。
「我们是先去同警方一起去找那个照顾你的年轻人呢,还是站在这里等罗平叼着哈瓦那雪茄冒出来?」
①:阿基米德发现浮力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