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叛徒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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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曼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战栗着，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高大身影，用手撑着冰冷的车身一寸一寸地向旁边移动着——事实上，这是徒劳的。将军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只要他掏出一把枪来，霍夫曼在劫难逃——
但是他没有。
那是霍夫曼一生中古怪的一瞬间，世界仿佛倒转了，猎手和猎物错了位，带着面具的将军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好像霍夫曼才让他感到真正的恐惧，紧接着——他转身飞速跑开了！
霍夫曼心头的疑云几乎将他压垮，他三步并作两步转过车子，却看到将军正在用他最快的速度打开地面上下水道的入口，如同通道里的一堵墙突然坍塌，露出了前方的道路，让他在瞬间明白了——
火药埋藏在下水道里！
他一秒也没有耽搁就冲到了道口边，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向下，他知道将军要不顾一切地完成最要紧的这一环节了，他没有犹豫，也沿着锈迹斑斑的梯子爬了下去，等他跳落在肮脏粘滑的石头地面上时，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将军正沿着下水道向前跑去。
｢停下！｣
他一边向前跑一边朝将军大喊，但对方只是稍稍绊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跑去，霍夫曼也只好跟上。
巴黎有着全世界最古老的下水道，宽阔如隧道，幽暗如洞穴，错综复杂，阴暗潮湿，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内脏。它像有完整的生命和灵魂一样吞吐不息，同时又包藏了一切的污秽、腐臭和难以见光的东西——源自人心的邪恶。
霍夫曼拼尽全力向前跑着，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地面布满了粘稠的、富有弹性的一层覆盖物，某种他不愿意去想象的物质让他的脚底打滑，污秽的喝水像亟待清洗的血液在他身旁汨汨流淌，他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紧紧地跟着大步流星的将军。
｢停下！｣
他又喊了一声，但只是徒劳。
他们向前跑了一定足有三公里，其间经过了经过了七八个岔道——左转——左转——再左转——向右——霍夫曼差点撞到一节巨大的水管，但是他和将军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的缩短——缩短——下一个拐角——他的小腿肌肉正在变成接近于铅制的某种东西，地面越来越滑——但他能听到对方精疲力竭的喘息声——再下一个拐角——
咚的一声，他确信自己计算好了距离，但还是差了一点点——那不妨碍总体，他孤注一掷地从拐角处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腰，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在这一条下水道的尽头，他已经隐约看到了一排又一排黑黝黝的木桶，像沉默地等待着命令的军队——那里面必定是火药。
｢停下——必须停下——你们不能——｣
霍夫曼喘着粗气试图把对方的手臂扳到身后，但对方的力气大得超出他的想象，挣扎着从他的钳制中向外脱出了几寸，在霍夫曼磕磕绊绊地跪起来的时候，一把手枪已经顶在了他的眉心。
他双手撑地，僵在了那里，而将军虽然倒在地上，一只手把自己撑起来，另一只手拿着手枪顶在霍夫曼眉心——他却没有立即开枪，像是在等待什么。
污水在他们旁边自顾自流淌过去，发出沉闷的声音，老鼠在暗处吱吱叫着，他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座悲怆的雕像，半晌，将军才向他发问。
｢你母亲已经死了吗？｣
霍夫曼愣住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将军第一次对他开口，更是因为那低沉而庄重的声音说的却是德语，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算是怯懦的肯定。
｢你要阻止我？｣将军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霍夫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命运给他的意外已经足够多了，多到了令他心力交瘁的地步，但这似乎还不够，眼下他又体味到了最大的一个。
将军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让人难以理解——他把他的手枪收了回来，却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他死死地盯着霍夫曼，用一种近乎贪婪而无法割舍的目光。而霍夫曼在昏暗的光线中突然觉得，面具下面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一双海蓝色的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枪响了。
将军毫无悬念地倒了下去，整个过程普通而快速地令人难以相信。
而他好像在一瞬间明白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他缓缓地伸出已经占满灰尘和血污的手，艰难地取下了那张简陋的面具，看到了那张没有了生命的面孔。
那张面孔他再熟悉不过了，自他出生起，就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画像挂在走廊里，他曾努力地踮起脚尖，想要把他的面容看清楚一些，那刚毅的轮廓，海蓝的眼睛，没有笑容的嘴角。
那是他的父亲，他本应死于一场荣耀之战的父亲。
霍夫曼的变得表情木然而平静，像是来自古代希腊的神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跨过了他父亲的尸体，好像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是这下水道的一部分。他一步一步向前踉踉跄跄地走着，好像被抽走了全部的灵魂和感觉，他看到了地上粗大的绳索和引信，看到了那一桶桶蓄势待发的火药，但是这一切都无法在他的面庞上激起任何表情的波澜。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却停住了，头顶上方——在下水道之上的地面的喧闹吸引了他些许的注意力，那听着像是有人怒吼着狂奔过去的声音、步枪开火的声音、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利声音、重物倒地的声音和惨叫的声音——彼此融合在一起，成为浑然一体又周身带着荆棘的、声音的混合物。
简直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安魂曲。
他抬头看着通往地面的梯子和下水道口，早已因为比他身处的温度还要恶劣的多的寒冷而发紫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里正是两军交锋之处。
霍夫曼狼狈不堪地从道口那里挣扎着爬出来，不顾雨水打在身上和手脚打滑，踉踉跄跄地向两个街垒之间的街心冲过去，朝交火的地方冲过去，仿佛是在回应某种一闪即逝的感召和最后的救赎。
仿佛是为了新生。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他发了狂似的挥舞着手臂，像狮子一样声嘶力竭地朝两边喊着，用他知道的所有语言，用他最大的声音，用他所有的力气。
｢砰！｣
不知道哪一方先开的枪，另一方也不甘示弱，接二连三地把子弹打向这唯一的、极为明显的目标。
霍夫曼像被冷酷而残忍地摇晃着的玩偶一样，剧烈地抖动了一阵，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身中八枪，但因为来自相反的方向，彼此抵消的力道让他不至于马上倒下去，街垒后面相互对峙的双方都看到了这个高大的、手无寸铁的身影在街道中央摇晃着，用被击中的双腿努力地支撑着自己。
他们惊恐地停下了射击。
｢海因茨！｣
赫尔穆特.弗莱舍在对峙的队伍中最前方，在弥散的硝烟和雨雾里他最先认出了霍夫曼，他一把扔下手中的步枪，也不管下一秒对方会不会再开火，纵身一跃便跳出了街垒。
｢海因茨！｣
霍夫曼又摇晃了几秒，终于倒了下去。
赫尔穆特冲到他旁边，用手撑着他的脖颈努力地把他抬起来。
｢海因茨——你他妈的又在——你又在发什么疯！？｣
｢……让他们……停下……赫尔穆特……这是个阴谋……阴谋……｣
血液从他的唇齿之间涌出来，流到领子上，他朝那个方向抬起手，雨水打在他的手背上，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手掌，留下一个狰狞的暗红色洞口，而指尖尽是泥土和污垢。
｢……下水道……废弃的……下面……有火药……｣
｢火药——在下水道里？谁想炸我们——海因茨——海因茨！｣
他的手完成了最后的任务，重重地砸到地上，好像藉此解脱了一般，而胸膛的起伏却一下比一下慢。
｢……你们必须……停……停……停下……不然……｣
交火在刚刚那一瞬间就停止了，对面的法国人也纷纷跑了过来，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霍夫曼开始涣散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另一侧多了法国人的脸，他笑了，那血淋淋的笑容依旧单纯干净，像个青涩到学不会长大的孩子。
｢海因茨！谁快来——他的——他的胸口中弹了——｣
｢……停下……很好……｣
在他们所有人背后的一段距离响起了枪声，但不是射击，而是鸣枪示意，那也许是警察，也许是姗姗来迟的政府军队，但是没有人去注意。他们围拢成不规则的一圈，木然地看着这个被双方共同击中的人。
而霍夫曼用他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搭在赫尔穆特颤抖的手臂上的头仰起来，瞪大了眼睛仰望着铁色的天幕。
｢我做到了，先生。｣
他轻轻地说。
既不是德语，也不是法语，又十分模糊，围在他旁边的人纷纷迷惑不解。
｢海因茨——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赫尔穆特想要把他拖起来，而霍夫曼仍然只是仰望着天幕，眼睛眨都不眨。
｢我做到了，先生。｣
他不动了。
雨水从他的眼角静静地流下来，不是哭泣，而更像是一种执着的浇灌，为了让他身下的泥泞中长出大片大片美丽的矢车菊，而一刻不停地浇灌着。
命运的乌云遮住了他的过去与未来，只留给他小小的一方平静，像他的眼睛一样湛蓝通透，纯净到一尘不染，却那么真实。
这个叛徒、懦夫、弑父之人、理想主义者、动摇的信徒、疲于奔命的谎言家、不堪一击的两面派，他生于战火中，死于硝烟里，死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斑驳的伤口和血迹，像一个真正拼杀过的军人一样，他身边围满了曾经的朋友和素昧平生的敌人，都向他注目行礼，像注视着一面旗帜。
而唯一能够听懂他遗言的人，却不在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叛徒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