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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墨色薰衣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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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森.罗平没有辜负他的赫赫声名,他的特长并不只有插科打诨和东躲西藏,还有乐观主义精神和说到做到,他真的只躺了一分钟,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如果真如他所说,那另外的一个小时只能算忽略不计的零头的话:一分钟另一小时,多么浪漫的说法——他就示意福尔摩斯他们可以继续前进了。
「你真的没事吗?」
「至少没有大事,你瞧,我还能走,而且很有可能让速度超过你,歇洛奇。」
有一枚弹片嵌进了他右边肩胛骨周边的肌肉里,福尔摩斯不确定那伤口是否一直在出血,罗平深色的马甲背后湿了一大片,他无法确定,那到底是汗水还是冒出来的血。
「我们真的不需要处理吗?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随身带着短刀之类的东西。」
「我既不是强盗,又不是厨师长莫里斯.勒布朗——啊——我现在真想吃莫里斯做的馅饼——我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刀子?反正你又舍不得把那个玻璃瓶摔碎了,用碎玻璃片来帮我把那该死的弹片取出来,我知道它完好无损地呆在你身上呢。」
「你想看看玻璃上沾的液体中的化学成分在自己身上能起什么反应吗——我断定你没事了,少说点话,节省力气。」
「啊,这不公平,亚历山大被一个该死的英国人残忍地谋杀了,我的那张画还在行李里面,我真想去把它拿回来——」
「一派胡言——」
「——它代表着我是唯一在歇洛奇笔下幸存的、没有被画成碧绿色的生物,多么高的荣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张不是通过盗窃得到的杰作呀——」
「——闭嘴,走。」
他知道即使下一秒罗平不支倒地,他嘴上也一定还在逞强,这是他拿上就放不下来的盾牌。
尽管他们都强打起精神,不可否认的却是速度下降了很多,一直到拂晓的时候才走出了林子,而且是在幸运地没有迷路的情况下。
「你看,歇洛奇。」
一直坚持走在福尔摩斯前面的罗平停下来,任凭汗珠滚落前额,带着孩子一样的兴奋指向地平线的尽头。
「太阳升起来了。」
福尔摩斯却只是看着地平线上万道金光的阴影里,那影影绰绰的建筑物的轮廓,默然无语。
那是巴黎。
他们疲惫不堪地走进巴黎的街区时,已经接近午后了,福尔摩斯一路都在提防莫里亚蒂的手下从哪堵墙后面冲出来,罗平则留心着哪里有警探的身影,令人惊诧不已的是,这些统统都没有,他们一路走的沉闷却顺利,甚至还搭了一辆运干草的小马车,悠闲地摇晃了一段路。饥饿和疲倦反而成了大敌,福尔摩斯能看到罗平坚持着行走这一活动的修长双腿在微微地颤抖,他不知道已经有多少血液走私着生命从他体内悄悄流走了。
「我们就堂而皇之地这样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没有问题吗?难道不会被警察带走吗?」
福尔摩斯避开街道旁边咖啡座里的人们漫无边际的目光,有些担心地问罗平。说来也怪,巴黎就是这么个喜气洋洋又自然而古怪的包容者,亚森.罗平和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两个人衣衫狼藉地走在布满咖啡座和花店的大街上,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血——尽管你不太看得出来吧——而大多数人仍然把他们当做和街边路灯类似的某种物体,没有加以任何关注。
这里是巴黎,尽管是世界上流言蜚语传播最快的土地,却没有人会在意你是谁,你从哪来,你在干什么,巴黎没有这种兴趣,她忙着歌颂自由。
「第一,你高估了巴黎警察厅的严谨性,他们不是苏格兰场。第二,你要知道自己是为数不多的、见过亚森.罗平真面目的人呀,歇洛奇。」
「那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医院去,然后在外科大夫的登记簿上签下‘亚森.罗平:背后肌肉被弹片擦伤’?」
「你是怎么推理出来我们要去医院的呀?我要去家咖啡馆,歇洛奇」
「咖啡馆!?」福尔摩斯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抓住他没受伤的那个肩膀,「你是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了吗?」
「我倒是快因为饥饿而神志不清啦,」罗平一抖肩膀甩开他的手,「我要去那家拉尔芳德,离这里大概还有一条街吧,你尝过拿破仑一世发明的那种咖啡吗,加上好白兰地来点燃方糖的那种,歇洛奇?」
「你疯了!」
他们手里掌握着也许是莫里亚蒂教授一大半的秘密,辛辛苦苦回到巴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泡咖啡馆!?
「不,我没有,其实烈酒的确是可以被加进去的——」他因为又一次被抓住而停下来,「怎么了,改主意想送我到警察局去,歇洛奇?」
为什么不呢?
把受伤的亚森.罗平送到警察局,优雅而冷漠地接受褒奖,再解决掉莫里亚蒂教授的阴谋,将珠宝物归原主,潇洒地回伦敦去——他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为什么不这么做?他用银灰色的锐利双眼盯着罗平,路边的人还以为是两个朋友发生了口角。
「如果这么做能进一步阻止你不靠谱的行动的话。」
「好吧,」罗平换上一副被迫要说出戏法内幕的魔术师才会有的表情,「我要到拉尔芳德去和阿勒贝接头呀,你忘了你正面对的是一个盗窃团伙头子吗,大侦探歇洛奇?你也想先见到熟人吧,是不是?」
福尔摩斯完全败给了他卖关子和假装清白无辜的本领,松开了手。
在一个能够清楚地看见蒙萨尔教堂的位置,他们找到了那家小咖啡馆。看得出来,招牌的绘画者努力想增添一些高雅的趣味,让书写店名的花体字母上顺势延伸出了薰衣草的图案,但因为修饰过分,让店名变成了一团毛毛躁躁的东西,罗平看都没有看那糟糕的艺术品,径自推开了店门,福尔摩斯也只好跟了进去。
这家咖啡馆的内部装潢实在没有愧对它的名字,人刚一走进去,就被一股薰衣草特有的香味和咖啡的混合在一起包围了,柠檬木精制的椅子、圆桌和壁板泛着暖暖的光,陈列柜里的点心们都在翘首期盼着谁来把它们黏糊糊甜腻腻的身躯端走,有人在彼此热切交谈,有人沉默地着搅着咖啡,小提琴的琴音在座位之间游走,那是门德尔松的曲子——罗平把福尔摩斯拉到一排座位前,他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的那把斯特拉迪瓦里琴,大概正颓废地躺在贝克街221B卧室的某个角落,对他来说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物了,华生会不会正拿着他的弓子,想着他现在在哪呢?罗平点了两杯咖啡,一边还在东张西望,福尔摩斯盯着一块方塘滑进横在杯沿上的勺子里,像个将被执行古代酷刑的重犯一样一声不吭地任凭白兰地浇透了全身,火苗喷射出来,方糖在烈火中熔化了,变为焦糖的尸身滑进棕黑色的深渊,为这杯艺术品贡献了最后一点香气,罗平却站了起来。
「我看到阿勒贝了,」罗平低声向他示意,「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还是那样,除了晚上去找点乐子之外,白天都会泡在这里,一如既往。」
他起身离开座位,福尔摩斯看着他绕过一根立柱往门口的座位走去,他尝了一口咖啡,差点没吐出来,便放弃了继续品尝,脑子里出现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小提琴手很快地从他身边过去了,因为他看上去不像是会给小费的客人——即使他身上有钱也不会给,他不会付钱给比自己水平低的人——门德尔松的旋律和杯盏相碰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咖啡与焦糖,一些诸如红酒焗小章鱼怎么做比较美味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题充斥着他的听觉。但是有一个瞬间,有一个声音,像一只矫健应用的金枪鱼从混沌厚重的海洋中跳出来,带着水珠活蹦乱跳地飞到他的耳朵里,就是在他背后的某个座位。
「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吧?」
福尔摩斯猛地把头拧过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的颈部肌肉一定拉伤了——不仅是因为近在咫尺的这句话是英语,更是因为——天杀的那简直和华生的声音一模一样!连那征求同意的语调都一模一样,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是不,他听见了接下来的答话。
「是的,先生。」
这不是幻觉,他看到了说话的人,离他并不远,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正收拾着自己摘下来的餐巾,而他对面的座椅背对着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感觉有人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倒满了方糖,接着又倒了整整一桶白兰地,并且点上了火——他的眼睛无法移开,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站起来,他看见那背对着他的椅子边伸出一只似曾相识的、骨节分明的手,接着是手腕,是雪白的袖口,他觉得那袖口的扣子肯定在哪里见过,那个人站起来,扶着椅子站起来,面孔向他这边转过来,一个名字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周围的景物全都像玻璃一样的破碎掉了,在裂缝中流出了墨色的汁液。
那是华生。
他愣愣地看着华生,好像从未见过他,而华生好像没有发现他的视线,他看着那无神暗淡的双眼,细碎的步伐,不停摸索着椅子边缘来确定位置的双手,恐惧和愧疚取代了迷惑。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拿起薄外套熟练地给华生穿上,细心地理好后领,绕到前面扣好扣子,他感到喉咙里面卡着的那个名字被白兰地燃起的火苗舔舐着,化为了灰烬。
他像观看着一个错乱的梦境,无法出声。
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华生拿起手杖,挽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臂,看着那两个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目不斜视地出了门,他好像忘记了呼吸,只有那两个人经过他身边时他似乎才想起眨了一下眼。
「您的晚餐也还要那种黑咖啡吗,先生?」
「那再好不过了。」
这两句话像穷追不舍的冷风,留在空气中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感到灼烧着他喉咙的火苗渐渐矮了下去,以极慢的速度熄灭了,只留下大团大团滚烫而形状怪异的冰晶,包裹着他的心脏。
那是华生没错,华生一直喜欢黑咖啡。
华生看不见了。
华生在巴黎。
华生看不见了。
那个年轻人是谁?
华生看不见了。
这样简单的句子在他头脑中交织成复杂的一团,不停地发酵,膨胀,占据了所有他能拿来思考判断的空间,刚喝下去的那一点咖啡渣、焦糖和白兰地的混合物,成为了一大股震惊、愧疚、酸涩和无限接近被遗弃的感觉的有机溶剂,带着它们向上涌,拼命地想要从眼角涌出来。
「歇洛奇?」
罗平的声音劈开了浓厚的棕黑色,把他拉回尘世的咖啡馆里,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罗平和站在他身后那个圆脸的黑发年轻人,阿勒贝,福尔摩斯僵硬地点了点头,似乎为时间仍然在流动、他和他们还同时处于同一空间而感到惊奇。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咖啡呢,」罗平拉着阿勒贝在对面坐了下来,「我们一会先到阿勒贝的住处去,我的肩膀可以处理一下,你则可以继续推敲你的大秘密——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你撞到喜欢在咖啡馆游荡的幽灵啦,歇洛奇?」
「可能是。」
福尔摩斯把咖啡杯重新送到唇边,愈发觉得那阴魂不散的门德尔松的《短歌》拉得很刺耳。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