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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老房客 ...

  •   莫里斯风尘仆仆地回到巴黎的时候,巴黎正阴着一张脸,让天气闷热潮湿的可怕,简直能让人失去呼吸的愿望。但他并不十分在意,事实上,他的表情可以说有些木然而落寞,如果巴黎的街道上突然下起硫磺和柏油组成的大雨,他肯定是尖叫着躲避的人群中最安静而沉着的那一个,换句话说,他压根不会试图去躲,他仍然会提着他的箱子,用那种缓慢而文雅的步子走向浮日广场所在的区。
      因为即便躲避,他也无处可去。
      他步行到浮日广场的亲王旅馆前时已经接近正午,空气依旧湿闷的让人感觉伸出手一抓就能挤出粘稠的汁液,他穿过那个布满巴洛克风格雕塑的院子,觉得一切都没变,除了那些雕塑,好像在这几个月中都学会了一种讽刺的笑容来迎接他,他试图向它们微笑,却遭到无比冷漠的对待。
      好在老板小个子帕蒂还是在他推开门那一刻露出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哪怕是出于职业习惯也好,总让人感到一种被接纳的感觉。
      「您旅行回来啦。」
      帕蒂放下手里的杂物,从柜台那一头滑过来欢迎他的老房客,莫里斯曾在亲王旅馆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因为房价公道,更是因为此处风景幽静秀丽,兼具历史感与人文气息,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个年轻作家居住呢?
      莫里斯把他的箱子放到柜台前的地面上,一边整理着领带,一边整理着笑容。
      「我的房间现在方便搬进去吗,帕蒂——它还空着呢,是吗?」
      「它呀——」帕蒂露出饱含歉意又坦诚的笑容,「抱歉,先生,前些日子来的两位客人先您一步住进去了。」
      莫里斯的手从领带上滑了下去。
      「我本来也不想这样,我觉得您会搬回来——」帕蒂赶紧开始驾轻就熟的解释,「可是您瞧,赶上旅游的旺季,我也没办法呀。那两位客人住的也不是本来预定好的房间,其他房间都住满了,只好迁就迁就。您看,现在游客已经减少了,空房间还是有的——就还在二楼,您原来的房间旁边那间就已经空出来啦,您可以先进去住些日子,那两位好像也不是本地人,过些日子就走,这样您可以马上搬进去,怎么样,我可是为您着想啦,勒布朗先生?」
      「没关系,」莫里斯露出和气的笑容,「没关系,我就先住那间。」
      没关系,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强颜欢笑,没关系,反正亚森再也不会来我的房间,点好一支烟倒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给我讲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了,所以住哪间房间,一楼还是二楼,习惯还是不习惯,能不能从窗口用最好的角度看到亚森喜欢的那座喷泉,统统没关系。
      他怎么总是在说「没关系」呢?
      难道说包容,真的就是弱者和保守者最后的盾牌。
      他在循规蹈矩和温柔和气中长大,在北方的最后一个城市、南方的第一个城市长大,不知是否因此沾染上了摇摆不定和随遇而安。伙伴以好吃为借口抢走他的点心时,他只会笑着说没关系,仆人弄丢了他写完来不及收好的诗稿时,他还是笑着说没关系,他刚刚为发现文学能够安抚人的心灵而欢欣时,就马上被送到大师手下学习,被希冀着成为「福楼拜第二」,他站在无人能领会的微风中沉默着,只是笑着告诉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没关系。
      直到那个嘴角总挂着讥诮笑容的人出现在晨曦里,那个总是快活、灵巧、轻浮却又高贵的人,告诉他:为什么不做你自己?告诉他:只要愿意,人的才能可以无限的发展。只要可能,为什么不选择充满刺激又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会叼着烟往沙发上一歪——莫里斯.勒布朗就是你吗,我觉得你很合适记录下我的经历和一些有趣的故事。他会坦率地向他伸出手来——莫里斯,我尊贵的朋友,这次要不要不止于做个记录着,而是与我一同前行?
      那时他就真的以为自己终于能追上他的脚步了。
      哲人说,天真是一种罪恶。
      亚森向他伸出手画面慢慢模糊,为什么他没有办法忘记亚森那张满是醉意又无比温柔的脸呢?虽然他常常被同龄人嘲笑过于腼腆没有经验,确实没有被任何人吻过或者吻过任何人——但为什么他无法对亚森那个明显越过了界限又带着戏弄意味的吻感到厌恶,却甚至有些愉快的战栗呢?为什么亚森只要在他耳边轻唤一声他的名字就足以抽走他全身的力气、让他那样轻易地就倒在了地上呢?即使事情的发展没有那么可怕,他在亚森的房间里面对着对方,他又能表达些什么呢?
      那幅在月光下深深烙印进他脑海的缠绵缱绻的画面,让他感到的真的是恐惧吗,那股从心底慢慢涌出来,足以腐蚀他整个灵魂的酸涩,真的不是嫉妒吗?为什么在疲惫的梦境中,他会自作主张地让自己取代了歇洛克,贪婪地看着那个人的睡眼朦胧,在急剧升高的温度中醒来呢?
      他为自己感到害怕。
      所以为了避免无法抗争的堕落,他要选择逃离,然后忘记。
      而且难以回头。
      原来他始终是个可耻的懦夫,无论面对生活还是自己。
      「勒布朗先生?」
      老板帕蒂的询问打断了他自我批判式的苦闷思绪,才让他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巴黎,在几个月前答应亚森的邀请之前的住处。
      「对不起——帕蒂?」
      「我知道您想心事儿呢,箱子给您提上去了,窗子也开着了,您是先上去收拾一下行李,还是先用午餐呢?」
      经他这一提醒,莫里斯才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有些饿了,他的上一顿饭是在火车上吗?还是根本没有吃?
      「我想先吃点东西,」他含含糊糊地告诉老板,「我有些饿了。」
      「您旅途劳顿,得好好吃一顿才行——还是二楼厅里那张长桌子,您认识的。」
      他点点头,迈起有点虚浮的步子朝楼上走去。
      他就那么任性地不告而别,亚森会不会因为没有准备而饿肚子呢——他本来准备好了要做的的牛肉末茄饼——他滑稽地摇晃着脑袋,试图把这种摇摆不定的担心驱赶出去,并为自己这种不坚定感到天真的气愤。
      长长的公用餐桌旁已经有一个人了,正在安静规矩地吃着自己的那一份。
      那是个金发碧眼、身材壮硕的年轻人。那个人莫里斯并不认识,但也无所谓,走到他旁边抽出了一把椅子,他停下咀嚼的动作,礼貌地向莫里斯点头致意,莫里斯也报以微笑,便开始等待自己的那一份。
      帕蒂很快就将一大盘热气腾腾饭菜端上了二楼,一盘一盘地摆到莫里斯面前,不知是否为了庆祝他回到了亲王旅馆,还加上了一小瓶红葡萄酒。
      「你太热情了,帕蒂。」
      莫里斯笑着把餐巾铺好,感觉心情渐渐跟着那食物的香气一起变成了玫瑰色。
      「您需要好好吃一顿,我说过了嘛,全是您喜欢的菜色,这顿饭算是我请好啦。」
      帕蒂不伦不类地模仿侍者欠了欠身,快乐地端着大盘子下楼去了,似乎为他的老主顾重新回来照顾生意而开心不已。
      而莫里斯依照着习惯掏出他的那把小刀子,用手帕擦了擦,开始切他最喜欢的那种奶酪。
      「您是不是住在原来二楼的第一间屋子,先生?」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陌生人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嘴,开口询问,用有点生硬的法语。
      这个询问让莫里斯切割的动作停在了半路,他点了点头,供认不讳,同时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对方,等待着一个解释。
      而那个人却指着他放到桌子上的手帕一角——上面绣有莫里斯名字缩写的一角。
      「M.L——这是您的名字,没错吧,先生?您叫做——」
      「我叫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Leblanc)。」
      「我叫海因里希.冯.霍夫曼,」那个人一本正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认真地向他点头致意,弄得莫里斯有点尴尬,只有也模仿着站起来点了下头,「很荣幸认识您,您是位作家吧,勒布朗先生?」
      「我的确是——您如何得知?」
      「您拿刀子的手中指上有长年写作留下的茧子,皮肤的颜色和体格又不像是长年在室外工作的人,打扮和气质又不像是个职员,所以我大胆猜测,」霍夫曼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另外,大概还有您那忧郁的神情吧,勒布朗先生。」
      随便一个陌生人也能注意到自己神情忧郁吗?莫里斯苦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继续切他的乳酪。
      「那您是怎么推断出我原本住在二楼的第一间屋子的呢?」
      「至于这个,」霍夫曼坦率地回答,「刚才旅店老板提着一个箱子上来时告诉我的,我现在住的是您原来住的屋子,勒布朗先生。」
      「那屋子不错。」
      莫里斯随意地应答着,决心不让那间屋子在自己心中引起任何波澜,开始切第二片。
      而霍夫曼这次似乎犹豫了一会,才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恕我冒昧,那位A.L是您的亲戚吗,勒布朗先生?」
      「什——」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莫里斯猛地一抖,手里的刀子便立即在指尖上拉出一道殷红,他手忙脚乱地把小刀扔到桌子上,更在意的还是霍夫曼刚才的问话。
      「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只是——您流血了!勒布朗先生,」霍夫曼丢下手里的刀叉,脸上现出惊慌和歉意交织的表情,「我实在——您用一下这个——我实在抱歉——不是有意——」他从怀里掏一小片白色的东西递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莫里斯手上。
      那是一片新奇的、纱布和绷带组合在一起的小玩意,莫里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左手向下淌着血,右手不知所措地拿着它,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这个,应该这样——」霍夫曼有点笨拙地比划着,把那东西又拿回来,撕开上面的一层粗纱,「它有一点胶在上面,这样您可以快速地把手保护好——」
      莫里斯这才恍然大悟那是什么,用手帕擦干净了手指,把那个新奇的小玩意接过来,果然很容易就包裹在了手指上,贴得结结实实。①
      「您是位大夫吗?」莫里斯用感激的目光看向他。
      「差不多,是个不擅长包扎伤口的大夫,」霍夫曼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拿起刀叉,似乎觉得应该把「A.L」的问题抛诸脑后,「所以只能凭借小聪明发明些这类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就是如此,勒布朗先生。」
      「我倒觉得是个挺好的发明。」莫里斯客气地表示鼓励,决心也忘记刚才那个尴尬的问题。
      「霍夫曼?你还在吗,霍夫曼?」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走廊里传出来,霍夫曼立即挺直了腰,用一种莫里斯听不懂的语言作答。
      「是的,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华生摸索着门框从房间里走出来,似乎在分辨着霍夫曼的方向。
      「我猜你差不多吃完了,能带我出去走走吗,霍夫曼?」
      「没问题,先生!」霍夫曼迅速把刀叉交叉好放在盘子上,低声用法语向莫里斯解释了一句,「那是家兄,恕我失陪。我们就在您隔壁,多有不便,还请您见谅,勒布朗先生。」
      「愿您们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
      莫里斯挂着略微失落的笑容,看着这个外国人匆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便起身走到他失明的兄长身边,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扶着他小心翼翼的下了楼,他目送着他们直到华生的帽尖消失在了视野里。
      「愿您们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
      他呢喃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的什么人听,他的视线顺着那沾了斑驳红色的手帕又挪到那瓶还没开启的葡萄酒,最后锁定在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手指上,突然间没有了食欲。

      ①:请相信我这不是创可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老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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