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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冰封于山谷中 ...

  •   「——如果我们在墙的这个位置,还有这个位置打开两个直径足够大的、正圆形的洞,就能明显地改善这房子的通风性——」
      「我的天哪,你的表情还可以更一本正经些吗,歇洛奇?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你能猜出来他想把我们的房子变成什么东西吗,莫里斯?」
      「呃,你是想说奶酪蛋糕么,亚森?」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歇洛奇并不知道他们住下来的这个地方究竟属于亚森之前口中的哪一个,只知道是属于普罗旺斯的某个山区——而亚森花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以至于都同意不通过任何手续就转手的价钱买下的房子,就坐落于一道山谷的半山腰上,他猜测这房子有几百年历史了,而且是在不怎么好的天气里修建起来的,墙壁又厚又斑驳,有好几处地方疑似被不同品种的酒泼过,之后粉刷了一半又放弃了,较之于白色紫罗兰庄园来说好比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铁匠和一个年轻的子爵,形状有点不规则,外表有点不尽如人意,却充满亲和力,能让你随时放松。橙色的屋顶和有些沧桑的白色墙壁、还有门口的玫瑰花丛夹道都能充分印证这一点,更不消说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区,有整条连绵起伏的山脉做他们的后花园和领地,站在房子门口,歇洛克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些栎树和薰衣草丛,仿佛都争先恐后地挤到了山坡上来看它们的新邻居,而离群索居的石块在山顶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你确定那些石头——亚森,」他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感觉,「不会因为暴雨什么的滚下来砸了我们的房子?」
      「怎么会呢!」莫里斯为了让他宽心,温和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那让人战栗的危机感,歇洛奇!」亚森带着一个新家所能带来的全部激情扛起挖坑种花用的铲子,用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我坚信它们有一天会跟着整个天国一起塌下来,凶神恶煞地砸扁我们的房子,所以趁现在赶紧进去吧!」

      同他对于大自然过分的危机感背道而驰的是,他似乎越来越能经受南部的阳光和高温,不会被晒伤(晒伤药早早地被冷落了)和晕眩,更神奇的是,他甚至不会被晒黑,永远看上去无比清峻苍白——有一天午饭之前,亚森强烈地要求莫里斯以他为原型,写一本《不会晒黑的黑衣侠盗黑胡子杜兰德在黑海破解的黑曜石之谜》,并把握十足地预言它一定会成为风靡整个法兰西的读物,被莫里斯以名字太长不好印刷为由婉言拒绝。
      「比起这种无聊的东西,还不如写一些《静谧与流动:植物在自然光影下的变化观察》这样实际的主题比较好。」歇洛克毫不客气地指出。
      「事实上……」莫里斯满怀期待和向往地抬起正在切羊奶乳酪的小刀子,从厨房里看向两位正嚼着新鲜甜瓜的大少爷,「我正准备写一写诸如《田园札记》这样的……」
      「还不如这个!」两个人瞬间结为了同盟,同时把矛头指向了莫里斯这一平淡的立意。
      莫里斯用受伤的牡鹿一样的眼神望了他们一会,就灰溜溜地低下头继续切他的乳酪,任凭那两个人唇枪舌剑地争论葡萄藤和黑衣侠盗哪一个更吸引人的重大问题,完全忽略了真正提笔写作的是莫里斯本人。

      话虽这么说,歇洛克迄今为止也没有见到莫里斯的任何作品,莫里斯既没有随身带着什么印刷品,那些文字也没有印着他的名字摆在他们曾经匆匆路过的几个小书店的橱窗里——可见他写的并不是什么畅销文学,歇洛克暗自推测,可也差不多就到此为止,歇洛克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他真正开始尝试绘画了。
      他不需要什么老师,他有足够的画具、大把大把的时间、敏锐的观察思考能力和浓厚的兴趣,可以代替十位顶尖的绘画教师,他从最初的尝试——把他的眼睛看到的线条和色彩通过吸收和解析,再尽可能逼真地复制到画纸上开始,这边修修,那边改改,更多的时候是团成一团重新开始,他的观察力一流,胜过许多正在艺术学校里刻苦应对着考试的未来名家,进步神速,很快就能得心应手了,当然除了他自己的因素,还有任劳任怨的莫里斯的松软奶油蛋卷无限量供应,如果非要提及不可,还有亚森张弛有度的骚扰和糟糕评论,促使他磨练自己的意志和艺术眼光。
      「你又涂抹什么呢,歇洛奇?」亚森百无聊赖时,总是用这句开场白走到屋子前面的阴影下面,在坐在长椅上专心进行艺术创作的他跟前探头探脑。
      「林荫道。」
      「喔——」亚森带着上扬的尾音把身子伏下来,把下巴压在他肩膀上——不管他表示多少次拒绝,暴力的或非暴力的,他总是会在他画画时毫不吸取教训地这么做——仔细观察他涂抹下的每一块色彩,「这些是树吗?」
      「显而易见。」
      「我不喜欢,你应该把它们画的再——多一点黄颜色,歇洛奇,」他伸出食指悬空地比划着,「这样更真实,也更突出这里的炎热逼人,人家才能看出来你在哪画下的它们——它们被你画的太——青翠欲滴了。」
      「我不需要别人看出来我在哪画的。」
      「它们的颜色就像——就像——啊哈,我知道你带着呢,」他把手从容地伸进歇洛克的上衣口袋,掏出那个倒锥形的小玻璃瓶,里面那一点碧绿色丝毫也没有减少,「你连睡觉都带着这个——它们的颜色跟这个一样!」
      「那怎么样,我喜欢这碧绿色,还给我。」他仍低着头,伸出左手去抓那瓶香水。
      而亚森没有还给他,欺负他没有用上视力来拿回那小瓶,便戏耍似地把小瓶在他凭空摸索的手边上来回晃着。
      「我不喜欢这颜色。」
      「你不喜欢树,你不喜欢绿色,你不喜欢没加够黄油的调料——」歇洛克抢白着他,抬起头把那个小瓶从他手里拿回来,挑起眉毛讥讽地加了一句,「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有什么让您喜欢啊,先生?」
      「你记着我喜欢黄油呢,歇洛奇?」亚森毫不生气,喜气洋洋地回答,「我喜欢亮晶晶又好看的东西,比如说钻石,比如说星星,比如说你的灰眼睛——」
      「一派胡言。」
      「——比如说,我喜欢酒酿樱桃、干净的领结、上等雪茄和你的细鼻梁——」
      「一派胡言。」歇洛克懒得多说,腾出一只手把这个喋喋不休的物体从他的肩膀上移开。
      「——比如说,我喜欢你说‘一派胡言’时那种伤人的腔调和——」
      不堪忍受的歇洛克把画板放在一边,侧过脸去,皱起眉头瞪着嬉皮笑脸的亚森。
      「一——」
      「一派胡言。」亚森一字一顿地替他说完,「你太冷酷啦,歇洛克。现在这有个人闲的要发疯,肚子还饿着,他多可怜——」他耸着肩膀转到椅子前面。「离开饭还有一个世纪零三天,他上你这来转转,关心一下关乎艺术史进程的伟大事业,顺便夸奖一下那位未来的大师,你却对他说:一派胡言!而且还试图说三次!天主呀,多么可怕。他现在又无聊,又饿,又困——嗯,挺舒服。」
      他发表着通篇的可笑牢骚,把画板和一堆杂物放到椅子后面上,堂而皇之地往长椅上一倒,躺到歇洛克的膝头,霸占了画板的位置。而歇洛克抱起双臂,阴沉地低头看着他。
      「空气里的什么味道助长了你骚扰别人做事的天性,亚森?」
      「你太瘦了,像个放在地窖里冻了很多年的旧枕头,」亚森稍稍皱起眉头,往里面挪了挪,双手交叉平放到胸口,「莫里斯那么高明的手艺居然还没有把你喂胖哪怕一点点。」
      「我深表遗憾。」
      「不过没关系,我是个大度的人,」他睁开眼睛,调皮又讥诮地一笑,「莫里斯枕着比你舒服多了,不过我既然说了没关系——」
      「你还试验过?这种事情?」
      「咦,我以为你要说‘一派胡言’呢,嗳,他写字的时候都把本子举得挺高,所以没——」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整个人脸朝下栽在了长椅前的地上,而歇洛克站在他身后,潇洒地弹着衣摆上的尘土。
      「亚森,还有歇洛克?我做好了,今天有……」莫里斯卷着袖子从房子里走出来,准备叫这两个人进去吃饭,却被眼前好像亚森被人揍了一顿的诡异景象把诱人的菜单噎在了喉咙里。
      亚森整张脸埋在青草里,像个垂死的士兵一样趴在地上,举起一只手快乐地朝后面扬了扬。
      「我们就来,莫里斯!」他闷闷地喊。
      而歇洛克一边眉毛挑得高高的,径自去收拾他未完成的画作。
      阳光洒在不远的缓坡上,一条一条以弧形波浪的形式起伏着的薰衣草们全都慵懒而暧昧地抬着头,容易让注视的人产生某种轻浅的幻觉——至于内容,谁知道呢。

      当然,亚森也不是完全没有事做,他精心地把两匹马儿饲养起来,以期她们有朝一日能派上些大用场,比如他下山坡去买柠檬和兔子肉的时候,它们能在一切都还新鲜之前跑到家。亚森甚至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收养了一只巨大的阿尔萨斯犬,他总是用一种冷漠又安静的神情等着别人带他出去转转,但这丝毫不能妨碍亚森对他毛茸茸脏兮兮的脑袋的喜爱——经过深思熟虑,亚森决定分别给这三只美丽的动物命名为歇洛奇,歇洛奇和歇洛奇,这样十分科学又富于理性色彩,这样他只消鼓足力气大喊两声歇洛奇和莫里斯,所有他想叫的活物就都会出现在他眼前,多么美妙。这个提议被那个名字真正的法定拥有者一票否决,而且没有商榷的余地,最后只好由莫里斯为两匹马起名叫梅克拉和布恩娜,而那只狗儿由于对喂他的人和不喂他的人都一样凶猛,光荣地得名为亚历山大。

      没有追捕,没有伪装,没有谜团,没有伤口,没有巧取豪夺,没有机关算尽,没有人心险恶,没有阴冷的隧道和随时可能射进脑袋的子弹,时光像流水一样在诸如给狗儿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响亮、要不要参加邻村的小庆典这类问题中悄悄逝去,了无声息。
      他会睡到自然而然醒来,从床上弹起来,一边穿衬衣一边同亚历山大抢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袜子,然后神采奕奕地带着这个多毛的强盗出去晨跑,回来继续他粉刷房子的大工程,虽然距离完成总是遥遥无期。他偶尔会侍弄一下那些变成了歇洛克笔下大块鲜艳色调却从不收取模特费的玫瑰花,再去骚扰一下坐在草地或者长椅上一动不动的歇洛克,接下来还有莫里斯花样翻新的野蘑菇馅饼、米姆莱特奶酪和杏仁奶油蛋糕等着他,酒足饭饱后他偶尔会驾着马车下到山谷的腹地,只为了同那里的几户人家玩玩滚球游戏。
      「我要变成毫无用处的老头子了,」他常常乐颠颠地和努力爬上坡的布恩娜——或者梅克拉,或者她们两位——交谈,「游手好闲、不误正业——但我玩得挺开心,今天的滚球赛我赢啦,要知道,我还是个新手呢,小姐们!」
      他甚至还养成了一个新爱好:睡午觉。
      他认真地在自家房子后面的树林里找了两颗间距恰到好处的树,做了张舒适的吊床,在气温和日照都适宜的午后,他会像赴一场幽会一样舒适地躺到那上面,什么也不做——对,就是什么也不做,他会摆弄着一只破旧的灰色小口琴,吹些不成调的曲子,中途在应和的蝉鸣中慢慢睡去,享受一些祥和又五彩斑斓的梦境,直到日落时分。
      有时候会有比梦境更大的收获,比如那天,他一觉醒来,惊奇地发现歇洛克坐在吊床旁边一把他自己搬来的椅子里,正忙不迭地写写画画。
      「歇洛奇?」
      「你醒了?」歇洛克平视着他略微蹙起眉头,「我还没完成呢。」
      「没完成什么?」亚森把口琴从胸口上拿开,敏捷地从吊床上跳下来,绕到后面去看他画的东西。
      「《沉睡的吹口琴者》——我还没完成。」
      亚森仔细地打量着那幅画,画上他自己被画成了一个线条有点夸张的小人儿,身处于明快的绿色背景中,由棕、白、黑三种颜色组成,正躺在一大片米白色上悠闲地酣睡着,胸口上有灰色的一点,想必是那口琴。
      「画的不如模特本人俊美,不过我挺喜欢。」他表示夸奖。
      「承蒙赞誉——喂!」
      亚森用双臂箍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没有办法去涂下一笔了。
      「松开——你在干什么——」
      「我在感激你没有把我画成碧绿色的呀。」
      他嘴上还强硬着,却把脸埋进了歇洛克的衣服里。

      我稳操胜券时,他们想看我指明方向的有力手势;我频频得手时,他们想看我富于传奇色彩的潇洒笑容;我声名鹊起时,他们却又想看我伤痕累累的背影。
      只有你——只有你,愿意认真凝视着我,洗尽繁华之后,在林中沉沉睡去的样子。

      他在祈盼这地区在六月下起鹅毛大雪,把时光和他们一起冰封在这山谷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冰封于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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