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玻璃瓶的魔法 ...
-
格拉斯是一个被鲜花包围的小城，是一位俏丽的卖花女，秀发像缎子，纤手如象牙，她从不急着一下扑进你的怀抱，她只是带着期待和一身香气站在山谷里，等你慢慢去认识她。
但亚森现在一点都不想要个姑娘，什么样的都不要，这倒颇有点反常，但在情理之中－－他正为了其他的事情困惑不安着。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歇洛克双目中频频流露出的那种神采。在他挥舞着拳头向他陈述自己的推理时，他看向那一片繁花甚至那一堆烟斗时的眼神，如同画家瞥到一名梦寐以求的模特，作家突然捕捉到一段绝佳的论述，船长发现了陆地－－简而言之，嘴角微扬，眼前一亮，为他的整张面孔增添了一种自信而认真的光采，格外－－亚森强迫自己公正地承认自己的第一反应－－格外英俊。
但真正让亚森不安的是，那样的眼神总迫使他产生一种错觉：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他自己的姓名、身份和际遇，还有亚森犯下的那些足够过份的蒙骗。重要的是，他一定会变回铁面无私的福尔摩斯先生，把他的所作所为判定为不可饶恕的戏弄，而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他宽恕自己，然后转身离去。
亚森自己也说不清何时开始在意并害怕、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思考这些事情，比如现在，歇洛克正用那种混合了孩童和学者的特征的目光，仔细观察着格拉斯最古老的香水作坊展室里的瓶瓶罐罐，细长的鹰钩鼻子都快要贴到玻璃上了。
格拉斯号称香水之都，这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对知道和不知道这一事实的人都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和这扯上什么关系，不意味着他们在吃午饭的时侯可以随便应答临桌的搭讪，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拒绝对方的邀请，去参观他家的香水工坊，然而还是来了－－亚森本来打算把这小城作为一个中转站，计划在那个下午留在旅店等待阿勒贝的消息的，现在却陪着那两个人走在一个小小的香水展室里，身后的墙上只有用木板条画框装裱起来的乡村风格画作
莫里斯似乎在充盈了整个空间的馥郁香气中闻到了亚森无以名之的心烦意乱，在同歇洛克一起欣赏各式漂亮玻璃瓶的同时，他不时回过头，冲走在后面的亚森笑笑，笑容满含歉意和安慰，好像什么错都是他惹的。
歇洛克倒不甚清楚亚森的心思－－亚森永远挂着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没有多少人能清楚他的心思。歇洛克渐渐地抱着一种不以为然又轻松愉快的心情来享受这次看上去出于一时兴起的旅程了。不以为然，是因为亚森不分时间地点的见物起意，还有那层出不穷又鬼灵精怪的花样。轻松愉快则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能够引起他注意力和新奇感的有趣事物，比如他从未见过或者忘掉了的各色花儿，比如他从未尝过或者忘掉了的各色佳肴，再比如，他眼前这些泛着微光的玻璃后面各种颜色的液体，勾起了他心底某种深厚的趣味，甚至让他很想动动手，好看看那些鲜艳的液体流出来的样子。
一小瓶碧绿色的液体吸引他停下来，让他俯下身子，把鼻尖贴在了玻璃橱盖上，穿过那一层透明仔细端详那瓶液体——那种玉石一样的清澈碧色，不同于他在路上看到的任何一种自然的颜色，是盛夏时节之草木的凝炼或者升华，那碧色在瓶里随光线神秘地流动着，看上去像某种毒液，却让歇洛克感到似曾相识和心底宁静。
「您对这一瓶感兴趣吗，先生？」一直在自豪地喋喋不休，却被众人视而不见的工坊主捕捉到歇洛克的神情，如获至宝。
「是，它就像－－」歇洛克用食指叩了叩玻璃，脱口而出，「就像氯化亚铁。」
「氯化－－什么？」工坊主表示惊讶，而歇洛克更惊讶，他不认为自己应该知道氯化亚铁该是什么东西——「这说法挺新奇，不过这部份展柜的内容嘛，先生，的确都是大胆想像和创新的结晶，我们试着改进那些大同小异的透明液体，加了一些东西，赋予它们各种色彩，这样看上去更丰富，也有人愿意为了它们出钱－－总之，您喜欢它，是吗？」
歇洛克抬起鼻子，点点头，这让他想起近来的一个简单又令人印像深刻的梦境。
那时，他被包裹在浓重的雾气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个陌生的人站在离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对方那样一双眼睛，就是那种神秘却温润亲切的碧色，又掺杂着一点哀伤，让人想要一直凝视着，他的声音也像被阻拦在了雾中，模糊又飘渺。
「……我抓住你……不要……」
「什么？」歇洛克听不清，在雾气中艰难地向那双眼睛前进着。
「……所以……要回来……」
「什么？你要带我回来？巴黎？」在梦中他感到某种渴望与恐慌交织的情绪。
「……我抓住你……」
「什么？！」
他离那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到达伸手可及的范围之时，他从雾气陷落进一片黑暗，在轻微的晕眩中醒来，他依旧靠在颠簸的马车那狭小的车厢里，头枕在座椅上。
这样的梦让人陷入遐思，会不会是他醒的时侯看了太多得绿色，才会有这样的梦境降临呢，有这个可能。
「我看到夏日的神明了。」他自言自语着抹了一把脸，坐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那声音很熟悉，会不会是他以前认识的人呢？
出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他没有拿这件事去问亚森。
「我期待您给我一个惊喜。」一片白色的柔软带着浓郁的香气被送到他眼前，打断了他的回忆，那个工坊主不知道什么时侯掏处了试香用的丝帕，沾上了他几滴他刚刚注视得那瓶香水。
「什么？」
「您有只独具特色的鼻子，」工坊主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您试分辨一下这香味的组成看看，先生。」
歇洛克将信就疑地把那块丝帕拿过来嗅着，莫里斯在他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
「茉莉花？」他不确定地回答，那股复杂的味道中有他们刚到小城时闻到的那种花香。
「没错！」工坊主鼓励地拍了一下手，「还有吗？」
「薄荷吗？」
「您有个具备良好天分的鼻子！」工坊主露出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一样的欣喜神情，「您从事什么职业——」
「我学习绘画——」
「您是个艺术家！」
「不，我——」
「您学习艺术！香水也是门艺术，」工坊主觉得自己和歇洛克挺谈得来，「您有天赋，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我真希望您能留下——」
「你——」亚森毫不礼貌地打断不让人把话说完的工坊主，「你打算买那瓶香水吗，歇洛奇？」
「我不是在推销，先生！」工坊主挥舞起没有拿着香水瓶的那只手，「您认为我的最终目的是让您们买下这其中的任何一瓶吗？谬误，先生！我要把这瓶独一无二的展品送给他——」
工坊主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小瓶香水小心地放到歇洛克手里的丝帕上，好像那是他祖传的勋章。
「不，这个要付钱——」歇洛克感到自己正陷入一片混乱。
「送给您，您拿着，否则就是羞辱我和我的家业——」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歇洛奇？」
「这样很失礼，亚森，我会付钱的——」歇洛克的眼睛还盯着那一小瓶碧绿色。
「我说到做到——」
「歇洛奇——」
「我找找——」
「您完全不必——」
「歇洛奇——」
「亚——森——」一直沉默的莫里斯终于站了出来，「亚森，我头有些晕。」
「什么？」三个正在为一个小玻璃瓶纠缠不休的人一起看向他，好像他正诚恳地告诉他们橄榄油可以救火。
「我头有些晕，可能是吸入了太多的香气——」莫里斯用完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这位先生想把香水送出去，我觉得恭敬不如从命。然后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去稍微休息一下，喝杯咖啡怎么样？」
亚森直直地愣了几秒，注视着莫里斯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把目光向侧边移开点了点头。
「好吧，莫里斯。」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马车里，歇洛克手里仍拿着那个小瓶子仔细观赏，莫里斯在对面看着那个瓶子和他，似乎在练习用一些长句子去描述这一景象，而亚森坐在车夫座位上，嘴里叼着根烟，眯着眼目送准备下班回家的太阳，兜里揣着等了小半天的阿勒贝送来给他的信和钞票——恐怕知道这数目的不超过两个人——当然，活人——他还是不清楚自己在烦恼什么，期待什么。
确定警察们没有勤快地追到格拉斯，他在旅店门口快速地同阿勒贝碰了个头。
「您叫亨瑞回去只是给我传这个信儿吗，老板？」阿勒被在最后问他。
「不完全。」亚森那是低头点数着钞票。
「我不明白，老板，比如——」
「比如我有点怀疑他的忠诚。」
阿勒贝耸了耸肩。
「您一贯料事如神，老板，但我临走时看他不太高兴。」
「人总得有点不高兴的事儿，阿勒贝。」亚森把钞票塞进口袋。
「那您到底要离开巴黎多久呢，老板？」
「你有更需要操心的事，快回去吧，阿勒贝。」
又嘱咐了一些事情送他离去的时候，亚森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压抑的莫名情绪，用句通俗的话讲，就是不祥的预感，好像阿勒贝只要走出这小城，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子弹射穿脑袋似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想。
亚森.罗平从来不会烦恼，正如歇洛克.福尔摩斯从来不会迷失在雾气里。
「请容许我冒昧提议，」他抽了马一鞭子，不想让自己陷入这些虚无缥缈的烦心事里，便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朝车厢里面喊，「它并不只能用来看，它还能用来喷呢，歇洛奇。」
歇洛克装作没听见，继续试图从那一小点碧绿色里寻找到什么，如果说他们在这个小城的停留一定要有点收获，那么也就是它了。
亚森自讨没趣，只好又装模作样地抽了一鞭子，莫里斯坐在车厢里偷偷一笑，很快又恢复了正经的神色，而歇洛克似乎很快从那一点颜色里获益匪浅，或者是受到某种感召，把头伸出车厢朝他喊：
「我们去哪？」
「你问题真多，歇洛奇，不过真理垂青好奇的人——」
「我问我们去哪？」
「好吧，」亚森认输，「我们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悠闲一阵子，你觉得阿□□翁怎么样？」
「不怎么样，除了它的位置我一无所知——我只要有很多色彩的地方，亚森。」
「遵命，歇洛奇大人老爷阁下——」
「我们住多久？」
亚森为这个第二次冒出来的问题沉默了，他吸了一大口烟，开始有点清楚在自己心里厮杀的是两种什么思绪：他渴望安定下来，做一株有根的植物扎在某个地方，过点没出息的悠闲日子，而这种渴望的导火索和附加条件是另外一种渴望：与安宁相对的，他渴望挑战和掌控，他想要掌控这个正任微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冲他叫喊着的男人，亚森渴望掌控他这个人，掌控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住不流露出来的趾高气扬和某种难以解读的迷人，就像他曾经掌控着亚森自己的恐惧。
他是认真的这样想，不是击败，而是掌控——是个有些不正统的赌局，而非在白色紫罗兰庄园里发芽的那个玩笑。
用打动那些小姐们的招数能管用吗？亚森开始浮想联翩——他意乱情迷的样子想起来也不坏，我还没见过，想必挺有观赏性和吸引力——但是他总归没有吊袜带让我去解，况且——
他的想入非非没有得以进行下去，没有等到答案的歇洛克又喊了一遍。
「我们住多久，亚森？」
「到你忘记了我为止，歇洛奇。」
他潇洒地回答着把那根烟从唇边取下来，又抽了已经很卖力的马儿一鞭子。
「你是比较喜欢吕贝翁山区呢，还是昂都山区？」
=第二部完=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玻璃瓶的魔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