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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铁色矢车菊 ...

  •   如果不把这当做一个梦,他也许就害怕的无法醒来。

      他学会的第一个老师教授范围之外的词,是「遗腹子」。
      因为人们喜欢那样称呼他,并且往往认为那时他听不到,听到了也听不懂。
      只有三个人不那么称呼他,弗瑞德哥哥称呼他:海因茨,祖母称呼他:我的小海兹,而永远像雕塑一样坐在夕阳中的母亲称呼他:海因里希.埃德加.卡尔.沃尔夫冈.冯.霍夫曼,你要牢记自己是整个家族的希望。
      而母亲却称呼哥哥:弗雷德里希,我们给了你一个君王的名字①,你却总做些文人的事!
      哥哥揉乱他那一头咖啡色的头发,眨着和他一样的海蓝色眼睛冲躲在门后面的他笑,笑的那么无奈。
      他不喜欢这么长的称呼。他喜欢叫哥哥弗瑞德,哥哥喜欢叫他海因茨,这挺好,挺简单,为什么大人喜欢很长的名字?
      他刚刚比桌子高的时候,常常仰头看着大门门楣上装饰着铁色的矢车菊雕花,他感到新奇又古怪,弗瑞德哥哥笑着告诉他:真的矢车菊不是这样,真的矢车菊是海因茨眼睛的颜色。祖母告诉他:不管多么柔弱的矢车菊,都不曾低下她的头颅。而母亲说:那象征着我们伟大的祖国和威严的皇帝陛下。
      他那时喜欢哥哥,也喜欢祖母,尽管对祖母的记忆只延续到五岁便戛然而止,弗瑞德哥哥说她死于心碎。
      他努力地让自己喜欢母亲。
      但是他却没有父亲可供他去崇拜。
      面对他的询问,母亲说,父亲和他的叔叔一并战死于色当战役,而弗瑞德哥哥,沉默地转过身去。
      那是同一年,一场战役打响,春天一根导火索被点燃,夏天他的生父死于一场兵荒马乱,秋天一个无能的皇帝被俘,冬天他在全家的期盼中出生。
      像计划好的一样有条不紊。
      父亲,是个飘渺的形象,是阵虚无的风,是不会笑的画像,他曾试图踮起脚尖去抚摸他的脸,却被颜料粗粝的颗粒蹭疼了手,弗瑞哥哥笑着把他抱走:我们该去练钢琴了。
      弗瑞德哥哥喜欢莫扎特,尤其喜欢欢快的A大调第十一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三乐章②,母亲则坚持要他们练习巴赫,哥哥常常无奈地做个鬼脸,他则觉得没有什么差别,跳上琴凳认真练习,脚还够不到地面,便静静垂着。
      他的伙伴不多,只有一个叫做赫尔穆特的男孩子偶尔会偷偷跑进庄园,从大梯子爬上小阳台来,兴奋地敲打他们练琴室的玻璃窗,这时候弗瑞德哥哥会用口型告诉他:去吧!然后换到他的座位上,天衣无缝地接着弹他应当练习的篇目,尽管他不喜欢。
      母亲不会上来查看的,她只会用聆听监督,她的工作就是坐在阳台的椅子里沉思,面对着朝阳或夕阳。
      有时候赫尔穆特会带着另外一个比他们大一点的女孩子来,海因里希只知道她是弗雷德哥哥的恋人——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恋人是什么概念,他叫她蕾奥娜姐姐,蕾奥娜姐姐有和弗雷德哥哥一样咖啡色的头发,鼻子上面有一点可爱的小雀斑,她告诉海因里希那是小鸟啄的,他深信不移,弗雷德哥哥会打开玻璃窗,在蕾奥娜姐姐的鼻尖上亲一下,悄悄塞一封信给她,把赫尔穆特乱糟糟的金发弄得更乱,然后把海因里希抱出去,关好玻璃窗,自己回到琴凳前,向他们挥手致意,笑容干净灿烂一如孩童。
      赫尔穆特带着他们疯跑到树林里,在草丛中寻找各种野花和蘑菇,和松鼠比赛谁找到的坚果多,蕾奥娜姐姐有时会带一本他永远都听不懂但很愿意听的诗集,在草地上高声朗诵,或者带一支长笛,吹奏银色的旋律,雀斑下面浮起一层红晕,鸟儿在树枝上为她伴奏,海因里希负责卖力的鼓掌,赫尔穆特则负责嗤之以鼻之后送上一束野花。疯玩回家之后,弗瑞德哥哥会处理他所有蹭出来和划出来的小伤口,但是吃晚饭的时候必须藏起来,因为怕母亲会看到。

      他的童年从未听过别人给他念童话,那不要紧,他一直生活在童话之中。

      唯一小小的瑕疵,就是他比赫尔穆特少了一个父亲,多了一幅画像,但赫尔穆特不需要那个画像,他能在餐厅、客厅、书房、卧室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看到他的父亲,而海因里希只能在走廊里,踮起脚尖品味那张不会笑的英俊脸庞,和那双被自己继承了的海蓝色眼睛,直到脖子和脚腕都酸疼了。
      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位英雄,他也因此而高贵。
      他不想要英雄,他想要个普通的父亲,像赫尔穆特的父亲弗莱舍先生那样,会在晚会上揽着儿子的肩向别人骄傲地介绍他的那种父亲,而不是站在画像里,连微笑都不会。
      他会在莫名其妙的泪水中睡去,梦到看不清脸庞的父亲带着他去林中漫步,而不是蕾奥娜姐姐和赫尔穆特,父亲会牵着他的手走过林间的小路,听他诉说孩童的天真而琐碎的忧愁和骄傲,称赞他字体幼稚的习作,把他举起来在空中转圈。他逆着阳光光低头去看时,父亲的脸又变成了弗瑞德哥哥的。
      他会在午夜时醒来。
      头顶的天花板之上低低地响着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从未弹到过后半段。
      他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弗瑞德哥哥写的那些费解的诗句。
      多么浓重的夜,遮掩不住忧伤,黑暗中的黑暗,无处埋葬。
      他用小手把被子拉过头顶,试图重新睡去。

      母亲教导他和人说话时不能落下尊称,每一句话都声音清晰,教导他凡事都要循规蹈矩,教导他学会克己忍让,对任何人都讲礼貌,不论是皇帝还是麻风病人,但遇到侮辱时要毫不犹豫的还击,做个真正高贵的人,他一一照办,并且从不怀疑她是一个伟大的人,同父亲一样。
      即便她让人害怕,像一只行走在荒原上的美丽母豹。

      但是那个闷热的下午之后,她真正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纯粹的阴霾。
      他按照惯例去练琴室练琴,弗瑞德哥哥却没有按照惯例来陪他。
      他失信了,没有遵守规矩。
      海因里希坐在琴凳上反复练习着巴赫的练习曲,他知道弗瑞德哥哥在哪,在他脚下的地板之下,一楼的大厅里。

      母亲要他在午饭后留下来,弗瑞德哥哥低着头,塞了一片腌肉到嘴里,不予作答,母亲再次重复,他则拍拍海因里希的头。
      「海因茨最乖了,今天自己去练琴。」
      他听话地从对他来说有点高的椅子上下来,朝弗瑞德哥哥笑了笑,往餐厅外跑去。
      「走路要稳当,海因里希!」母亲在他身后发出指令。
      他的脚步慢下来,规规矩矩地走出餐厅,上了楼。
      他感到有一只小松鼠在心脏下面乱跳,本想回头问弗瑞德哥哥点什么,但是没有,母亲教导过,走路的时候要昂首挺胸,不能回头。

      他不厌其烦地反复练习着同一个乐章,耳朵关注着一楼传来的声响,却不敢停下练习,起先只有水壶里冒泡泡一样的模糊声响,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直至盖过了琴声。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母亲!」这是弗瑞德哥哥的声音,但是让海因里希感到陌生,弗瑞德哥哥从来不会这么大声地跟别人说话,从来不会。
      「没有用!我绝不同意!」这是母亲的声音,海因里希感到真正的害怕。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会去攻读医学的,什么劳什子的军队,我根本不想去,您无法阻拦我,母亲!」
      「你在做梦,弗雷德里希!真是毫无廉耻——你天生就应当是个军人!霍夫曼家族每一代的荣耀不能被你破坏,你——」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它的传人只剩下可怜的小海因茨!和我!因为他们都把生命献给了那见鬼的荣耀!」
      「你怎么敢!」母亲尖叫起来。
      这一声尖叫吓得海因里希停下了手里的练习,伴随着楼下短暂的沉默,他犹豫了一会,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毅然决然地弹起了莫扎特A大调第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中的第三乐章。
      他本能地表示了对弗瑞德哥哥的支持,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
      「还有,」他听到弗瑞德哥哥颤抖的高声宣布,「我会娶蕾奥娜,您同样无法阻拦,我不明白,您为何如此热衷于阻拦我!」
      「你一定疯了,弗雷德里希.霍夫曼!」母亲的声音里充满威严和责备,「你明明知道她父亲战死,又没有多少财产,直系家族里没有男人了,他们家已经刚开始走下坡路了,你想跟着她一起变成破落贵族吗!」
      「您刚刚还说战死是种荣誉,母亲!」
      「那不一样!」母亲的高声喊叫里有胜利的意味,「而且弗莱舍先生已经同我说过了,蕾奥娜的母亲已经同意把蕾奥娜嫁到弗莱舍家,他家足够有钱,只缺一个贵族姓氏,蕾奥娜的母亲缺的是什么呢?财富!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暴发户和破落贵族!你不必趟这浑水,弗雷德里希!」
      海因里希手下的旋律流水般迸发出来,仿佛能藉此消解空气中那越来越危险的味道。
      「可是我爱她,母亲!」
      「我也同样爱你父亲,那前提是——门当户对!你不过是一时被她迷住了而已,你死心吧,莱西特公爵家有三位小姐——」
      「您休想!我理解您,您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您爱我父亲!哈!这就是为什么您拼命地向每一个人炫耀并且试图掩盖他曾是个逃兵这一事——」
      「砰!」
      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一地的声响。
      海因里希的手停止了弹奏,有满载着恐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脸庞上滚落下来,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听到哥哥在疯狂地喊叫。
      「您竟会害怕事实了,哈!」
      「砰!」
      海因里希猛地合上琴盖,疯了一样冲下楼冲进客厅里。
      门口的一地碎屑差点把他绊倒,门楣上的装饰被打碎了,铁色的矢车菊散落在地上,只剩断骨残骸。而弗瑞德哥哥倒在地上,母亲第一次离开了她的椅子,伏在地上把自己堆成一团,泣不成声。
      他们之间的地毯上躺着被当作父亲的遗物之一送回来的那把枪。
      海因里希跑到弗瑞德哥哥旁边跪下来,弗瑞德哥哥的一只手捂着胸口,如同酒窖里被拔下木塞的酒桶,血液一股一股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他看到海因里希无力地笑了笑,伸出手来似乎想把他脸上的泪水抹下去,但是他做不到,他的手又垂了下去。
      海因里希张口想叫医生,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霍夫曼家的宅子里没有医生,母亲教导过他,霍夫曼家的人要么挺立而生,要么流血死去,绝不苟延残喘。
      时间变成了没有声音的黑白影像,弗瑞德哥哥的眼里失去的光彩,葡萄酒一样往外冒的血液不再涌出,哭泣的母亲叫来了管家,弗瑞德哥哥被从那碎裂一地的铁色矢车菊上面抬了出去,他再也没有见到他,没有人陪他练琴,没有人把他从玻璃窗上抱出去,没有人会替他抹去脸上的脏东西,给他清理好伤口了。
      母亲第一次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用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已经因为惊惧而僵硬掉的他。
      母亲说,弗雷德里希拿着那把枪、那把枪走火了。
      那把枪走火了,那把枪走火了,那把枪走火了。
      母亲说,海因里希,海因里希,海因里希.埃德加.卡尔.沃尔夫冈.冯.霍夫曼,你要牢记自己已经是家族唯一的希望。
      母亲的声音像某种魔咒,他听不懂,他很害怕,母亲的手上有股怪怪的味道。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知道了那种母亲从来没有教导给他认识过的味道,火药末的味道。
      碎裂了一地的铁色矢车菊凝固在他清澈的眸子里,变成真正的美丽蓝色,从不低下的高傲头颅却已破碎不堪。

      ①:Friedrich-弗雷德里希,又译腓特烈。
      ②:我们一般叫它土耳其进行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铁色矢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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