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身中五枪的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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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胡闹，纯属胡闹！他们从哪来呢？从天而降。他们又到哪去了呢？终点！胡闹！」
雅克老爹如此这般自言自语了很多天，把自己关在他山脚下的小屋里，闭门不出。
我们说过，雅克老爹已经步入暮年，他拥有一样很多人穷其一生未能拥有的东西：自由，却从未用有过很多人熟视无睹了一生甚至想要甩掉的东西：亲情。他早年并不在乎，乐于独来独往，仅仅靠着大自然过悠闲自在的日子，而现如今他已年过半百，人类的天性中难以磨灭和抵抗的那种灾难便日益占据了他的心灵：孤独。
这种孤独任何人都无法避免，尤其对于走到人生路途后半段的人来说，不论这个人多么刚强、粗暴、冷硬且不近人情，不论他的脸庞和体格有没有显出衰老的迹象，他的灵魂已经开始逐渐的软化和浑浊了，渴望同人亲近，渴望听到年轻的声音，从国王到乞丐，无一例外。而雅克老爹，无论他枪法多准，厨艺多高，活得多快活，都不能免俗，往镇子里去的时候，听到孩子的笑声，他都不免要发自内心地合上双目冥想一会儿了。
然而叫他去努力去和镇子里的任何一个人熟络起来，获得点晚年应得的温馨和安慰，那还不如一枪打死他，镇里的每一个人他都不会去考虑，他知道他们习惯于了一个粗粝、蛮横、乖戾而且大嗓门的雅克老爹，如果突然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不知道他们要怎样议论呢——况且，雅克老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做到和蔼可亲，尽管他天生古道热肠并且考虑周到，但他每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关怀，都要附赠一打冷嘲热讽和简单粗暴，一贯如此。
好在天主看透了他苦闷的灵魂，在那个暴风雨之夜后给他送来了他正好需要的东西：一个外来者，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眼里透着直率和乐天知命，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并且爽快地告诉他，他将被聘用为一名厨师。聘用！一名厨师！他这辈子还没有被什么人聘用过呢，也同样不指望有什么人能那样直截了当地称赞他，更重要的是一种他没有尝到过的感觉——也许，就是被人需要的感觉。每次他悠悠然地爬上小山坡，看到那个他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名字的主顾，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从窗口热切地朝他喊「您可来啦！」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那一院子的白色小花都已提前在他心底开放，走路也愈发昂首挺胸，摔门也更有力道，俨然一副厨师长的气派，只等挽袖下厨了，其实不过是心里感受到了一点被需要的温暖，用他特有的那种方式表现出来了。
那老宅子里一共有三个胃口要他来填满，这不多不少，正合他意。其中一个是他的正牌主顾，那个快活的黑发年轻人，总能恰到好处地找到他烹饪艺术中的闪光之处，同时吃得津津有味，但是对不合自己口味的地方毫不避讳，尽管雅克老爹丝毫没有想过为此改变他的烹饪方式，但不得不说同那个风趣的年轻人斗嘴是种乐趣。另外有一个一见面就正儿八经地交代了自己身家的年轻人，莫里斯.勒布朗，眼睛那么大，长得活像个姑娘，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微风一吹就倒，却对如何变出美味佳肴的艺术乐在其中，热衷于向他请教每一种佐料的比例，他也得意洋洋地扮演了一把导师的角色。余下那个被叫做歇洛克的年轻人，有点阴沉沉的，说话有些刻薄，但是一点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对于饭菜也总是很满足，他还记得勒布朗那小伙向他转述的——「他说您做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吃极了，就好像他从来没吃到过似的，雅克老爹！」
但是没啦！全都没啦！这三个他已经开始有点打心眼里喜欢的年轻人，一下子烟消云散啦，那小伙，勒布朗！还没给出他最后的精准评价呢，就跟着一起全都消隐无踪啦！留下一封短短的信，还有一大叠法郎——多不像话！就这样把他给打发了！好像他一开始是纯粹为了挣那些法郎似的——他不否认这一因素，但是他最后从大门上的信封里拿到的那一叠钱，足够让他去镇子里的酒馆点最贵的酒喝上三天三夜的钱，被他遗弃在屋子一角的小桌上，动都没有动过，他现在宁愿把那三个孩子用这一摞钱买回来，他一张也不留下——一张也不留下！但这是不可能的，多让人灰心丧气！
雅克老爹一伤心，往往就表现为公牛一般的粗暴和出离愤怒，两位探长来向他询问情报的时候，他这股怒气正在巅峰时期，抓起枪乱放也情有可原——当葛尼玛探长试图向他灌输他的小主顾是个不怎么正经的人这一事实的时候，他的怒气便突破了极限，再创新高——好比一个正因走丢了儿子而发疯的父亲，撞上了来向他告他儿子一状的教师，其结果可想而知。也难怪探长们不得不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他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变得像个自以为是的长辈了，也许那些天就构成了他人生中唯一的一点牵挂呢？谁也不知道。
就是那么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黄昏，雅克老爹正独自呆在小屋里，坐在木头椅子里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同自己生闷气，屋子里乱糟糟的，酒瓶和靴子东倒西歪，他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吸着鼻子瞪向小屋屋顶，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拆了它。
就在这当口，响起了敲门声——礼貌且有节奏，不多不少的三下敲门声。
雅克老爹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了一般跳了起来，他第一反应是去抓墙边的猎枪，但是他忍住了——他已经很多天没离开这里了，镇子里也不太有可能会有人来拜访他，会不会是那三个轻浮的要命的巴黎佬回来了，为他们失礼的不告而别道歉来了呢？他这样可笑地想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准备好了一个气愤的长辈才会有的表情，走过去打开了门。
然而他愣住了，酝酿好的那点神情顿时荡然无存，外面的夕阳里站着两个人，他们之中的那一个都不是他能想象到的访客。
站得离他比较近的一个人又高又瘦，年龄不比他小多少，有一张瘦削而苍白的脸庞，皱纹在脸上刻下了一种沧桑却从容的气质，显然同他不一样，是长时间呆在室内才会有的外貌，正用温和的眼神望着他，似乎在征求进入屋子里的许可。这个人身后站了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站得笔直，可能是名军人，像只猎狗似的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就差呲出牙齿来了，尽管布列塔尼终年阴雨连绵，凉爽宜人，但毕竟也已进入了夏季，两个人却都还穿着深色的旅行外套，让人暗自奇怪。
「您想必就是雅克，」年龄稍大一些的那个人从容不迫地开了口，用一种优雅而威严的口气，「我无意打扰您的休息，但如果您允许，我们能不能进去谈一谈？」
雅克老爹迟疑了几秒种，就不由自主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他凭着多年在自然中磨练的，敏锐直觉感觉到，这个人同他之前赶走的那两个探长不一样，他身上有着真正让人害怕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也许是语调，更有可能是眼神，虽然温和，却和从树上缓慢游移下来的毒蛇一样放射着冷冷的光芒，比较起来，站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虽然眼神凶狠，也不过是停留在蛮横的级别罢了，并不如他这样自然而然地让人感到悚惧。
「谢谢。」那个人走进屋子，坦然地走到他的木头椅子边上坐下，而雅克老爹只好坐到床上，那个未发一语的男人则站在门口，似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我叫詹姆斯.莫里亚蒂，现在有求于您，您瞧，我并不介意告诉您我的名字。」他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服，平视着雅克老爹。
「您说。」雅克老爹感觉到喉咙有点发干，他记不起自己上一次灌下一大杯酒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从镇上一位叫米勒.格里翁的医生那里得知，在这山坡上的宅子里，前几天还有人住，是吗？」
「那个假正经。」雅克老爹嘀咕着，同时大体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什么？」
「不——对不起，是的，的确是有，不管他怎么知道的吧。」
「他说曾给那里住的人看过病。」
「啊，那错不了了，应该是勒布朗那小伙，」雅克老爹气哼哼地刮刮鼻子，「那老家伙，总爱嚼舌头，真不怕哪天天主降下一道雷电什么的，让他永远闭嘴。」
古怪的是，莫里亚蒂的唇角缓缓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现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莫里亚蒂说这话的语气让人打了个寒战，雅克老爹不得不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来，思考如何应答对方。
「那么——您来找我，也是为了找那三个年轻人吗？」
「‘也’？」
「唔，这个呀——」雅克老爹犹豫着，还是说了，「前两天有两位从巴黎来的探长，不知道是不是在镇子里打听到了我在那宅子里做厨师，喏，就来找我调查情况什么的——那三个孩子到底犯了什么事情呀？」
莫里亚蒂全神贯注地听完了他这些话，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
「您说那宅子里有三个人？」他睁开眼睛，重新发问。
「唔，是呀，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多人急着找他们？」
「其中有一个叫勒布朗——」
「莫里斯.勒布朗，还有另外两个，有一个我不知道名字，怎么啦？」
「其中有没有一个个头相当高，身材颀长——」莫里亚蒂加重了语气，「灰眼睛，深色头发，神情敏锐犀利的年轻人呢？」
「啊，您真的认识他，」雅克老爹马上明白了他指的是谁，「您是他的——」
「我是他父亲。」莫里亚蒂平静地说。
站在门口的男人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自称歇洛克——」
「歇洛克——」
「歇洛克.杜兰德。」
「歇洛克.杜兰德。」莫里亚蒂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偷偷跑出去的时候，总是用那个假姓氏。」
「哦！」雅克老爹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灰色眼睛，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惊呼，一瞬间甚至有些动容，好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是这么回事！几个花花公子，丢下家里的长辈偷偷跑到这来寻欢作乐！真要命，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我现在要找到他们。」莫里亚蒂仍注视着他，好像在进行某种催眠。
「唉，他们走啦，这几个没心没肺的孩子，」雅克老爹伸手拿过那一摞法郎和那张信，递给莫里亚蒂，「说走就走啦，您扑了个空吧，多难受。」
莫里亚蒂没有回答他，而是仔细审视了几遍那封信，片刻后脸上浮现出一种对目标了然于胸的神情。
他认识那笔迹。
「我明白了。」他简洁地说完，把钞票递回去，却把信塞进了口袋，然后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好像身后的雅克老爹已经变成了某种毫无价值的东西。
「您要去找他们吗——」雅克老爹满怀希望地向离去的这位客人发问。
莫里亚蒂在开门的前一秒停住了，他的鞋跟撞到地面发出一声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他侧过头，冷冷地瞥了雅克老爹一眼。
「忘了告诉您，」他顿了一下，眨了眨眼，「您被骗了。」
他把头扭回去，用食指在空气中轻巧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对勾。
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把手伸进了怀里。
雅克老爹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清脆的咔哒一声。
连续而干脆的五声枪响，惊起了林中的飞鸟，瞬间又归为一片死寂。
镇子里的人在那个黄昏都听见了这惊雷似的声音，过了好几天还在纷纷私下议论，人的确不得不服老，雅克老爹果然已经年纪大了，枪法都不再神准，一定是他看见了一只肥兔子，连开五枪都没打中，羞愧的很多天不敢出门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身中五枪的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