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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川上梨洲(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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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洲蹲下,摆弄了一会儿小花,掐下最新鲜的一朵放在了女人的额心。
顾德拜对着他的后背注视良久。
“我知道。”
梨洲轻轻一笑:“哦,你又知道了,我们顾大人当真是对一个贱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
顾德拜皱了一下眉:“不要这么说自己。”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梨洲回头看他,站起身来:“我说的从来都是实话,真话。”
梨洲一步一步朝他走进,仰着头,看着顾德拜。
他顶着一张和匡尺温如出一辙的脸皮,其实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比如眼睛,比如嘴唇,这些部位都是换皮换不掉的地方,一般人看不出端倪,顾德拜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
梨洲拿手指戳戳顾德拜的胸口,道:“我是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顾德拜:“记得。”
“那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梨洲露出生气的神色,压着声音道:“我让你拿了珍珠就走,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还闲得要命去山上采花,要是被二皇子的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也疯了吗?”
“我都告诉你几次了,”梨洲继续道:“那颗珍珠可是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搞出来的,宫里那几个皇子,每一个能活的长的,太子不必多说,二皇子吃的解药就是个障眼法,四皇子在弓不嗔那里,弓不嗔自身都难保更是护不了他多久,我给你的珍珠才是最重要的,皇帝的精血、太子的脊骨、皇子的气运都在里面了,你以后就算不想靠它复兴大梁,你也能靠它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
顾德拜想要拉他的手,摸索了半天,只是拽住了梨洲的袖角。
梨洲:“理由是什么?”
顾德拜小声道:“我想你和我一起走。”
梨洲气笑了:“和你走?去哪啊?你是顾家独子,顾家再怎么没落,在地方也是有人在啊,你带着珍珠去,他们不会轻视你,甚至会厚待你,你带着我,我们以后去窑子里过活啊?”
顾德拜:“……”
顾德拜真的不喜欢他这么说话,但是他的嘴太笨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搬出别人来说道:“娘不会喜欢你这么说话的。”
“嚯,”梨洲扯扯嘴角:“什么娘,那是你娘吗,那是我娘。”
梨洲绕着女人的头转了一圈:“她才不会怎么说我呢,她可是烟花之地长大的女子,她平时对我说的话,可比我对你说的脏多了,烂多了,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完全无法想象。”
梨洲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最后一个“洲”字,就是取自娘亲的名字。
他的娘亲叫花洲,当年大梁最出名妓院就叫“花春街”,里面的男妓都叫“果”,女妓都叫“花”,他的娘亲就叫花洲。
花洲生的好看,下巴尖,眼睛大,眼尾上挑,个子却不怎么高,稍微一打扮,就和个瓷娃娃一样漂亮。
花春街所有当值的娼人都有个梦想,就是能遇到个达官贵人看上自己,给自己赎身。
花州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她从小到大生在花春街,长在花春街,做梦都想过过平凡人家的生活。
这不第一次不卖艺,就卖给了自以为看上自己的一个世家男,那男的挥金如土,钱多的吓人,花洲第一次见这么多钱,还都是指名道姓给自己的,心跳得老快,一下子上头了,觉得人肯定是看上自己了,就把自个身子交上去了。
好巧不巧,怀上了孩子。那大款再也没来光顾过她,来过几次都是叫了其他的人,甚至还点过几次男人。
老鸨瞅着她肚子越来越大,干活越来越费劲,就开始数落她,说养了个赔钱的玩意儿,光吃饭不干活。有几次拖她到后院里照着她那肚子就是哐哐几扁担,说是要帮帮她,说现在这世道,女人生不了孩子,就算怀了也都怀的是水胎,敲碎了打烂了拉出来,就和屎尿屁一样,一眨眼的事。
可偏偏花洲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头铁骨头硬的,怎么敲都死不了,堕不出来,老鸨都害怕了,觉得花洲晦气,半夜找人卷了张草席,将一人一胎扔荒郊野外去了。
没了去处的花洲就成了乞丐,拖着个大肚子满大街要饭,再不济就和野狗抢东西吃,她生性粗野,长得漂亮唱歌绵柔都是挣别人钱时才会摆出来的花架子,其实她打人的时候特别的凶,像个母狮子。
光抢口吃的还不够活的,要养家就得有钱在兜里,什么生意上手快,花洲理所当然地想起了自己从小学到大的技术。没了窑子等人来,她就上门找,被别人家的女主人追着喊打,她也得强撑着脸皮当个混蛋。
生梨洲那会儿,她连块遮雨的棚子都没有,大雨倾盆而下,她腹痛不休,干脆瘫倒在草地上躺着认罚。
人活着真的好难,活下去真的好难,累和呼吸一样容易,一切都在阻挡她,在大痛大悲的极端心境下,人又格外的豁达,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
花洲就瘫在那里,疼痛操控着她的腹部,让她颤抖,让她痉挛,一切的活动都可以不经过她的意志。
那个孩子就这么随便地从她的身下流了出来,有什么也跟着被牵扯了出来。
花洲松了一口气。
雨水还是照样浇下,幸好是天热,雨水不凉,把孩子身上白色的胎膜冲掉了,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啼哭。
花洲被吵得闭上了眼,她没有一点力气,也不想去找那个孩子,更别说安慰他。
中气十足的哭声吸引了一个砍柴下山的樵夫。
“这……”
樵夫披着斗笠,背着柴禾,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满是血水,两滩人肉就这么横在上面,一个鲜活,一个半死不活。
花洲横了那男人一眼,淡淡地道:“带刀了没?”
“你要干什么?”那樵夫吓了一跳,还以为花洲是想求死,让他给个痛快。
“□□爹的,想什么呢?不会这么白白死了的,”花洲骂了他一句,又问:“有刀没有啊?!”
虽然只是个女人,但樵夫莫名怕她怕得厉害,赶紧卸下背上的柴禾,颤颤巍巍地摸出一把镰刀,道:“有,有啊,你要作甚?”
“什么都不做啊,你过来,快过来,”花洲有气无力地踢了一下自己的脚,道:“帮我个忙啊,帮我把脐带剪了。”
“快点的,哎,费劲死了你。”花洲催他。
樵夫这才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根发蓝的脐带,拿刀刃一点点磨断了。
磨断了后,樵夫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疼吗?”
明知故问。花洲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别疼就行。”
樵夫看她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就这么走了,多少有点不仗义,便问道:“你,你要不和我回家里吧,你这样会死的,夜里还是很冷的。”
“哦,和你回去,”对于他的提议,花洲并不怎么心动,她的眼里满是默然:“你成家了吧。”
樵夫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家那个是个心善的,你没必要这么说话。”
“呵呵呵,”花洲也就随口一说,并没有试探他的意思。
“这位好人,算了吧,”花洲在地上翻了个身,懒懒地道:“你给我点银子就行了,再把你那个那个,”花洲指了指他身上:“外衣脱下来给我,我好裹孩子。”
樵夫见她心意已决,便照做了,走的时候有点不放心,把斗笠也放下给她了,他其实也没几个银子在手上,只捡了一颗大点的放在了女人的手心。
樵夫走后,花洲躺在那里,盘了那颗银子好久好久,盘的手心的皮肤开始发硬,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爬到那个孩子跟前。
樵夫走之前,还帮她用外衣包好了孩子,那顶斗笠就扣在孩子的脸上,花洲不是个足够有耐心的温柔母亲,上去就是一巴掌,抢走了那顶斗笠,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那孩子吓了一跳,哇哇大哭。
“赔钱货!哭我死呢!”花洲吼了一声,粗暴地掀开衣服,看看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看完后也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又翻过身,倒在了地上,对着天空骂了一句:“我真操了,怎么比赔钱货还赔钱。”
花洲就领着这孩子到处游荡,巴结有钱人家,死不要脸地借宿,再被女主人啐着口水赶出来,边被拿扫帚喊杀喊打,边转头大骂特骂,完全不管自己占不占理。
这理从来就没站自己这边过,那还讲什么理啊?!骂啊,就骂就骂,骨气硬硬地骂天骂地,还无底线地要钱要饭要床睡觉,只要能活下去,怎么着都成啊。
挣钱的时候,死孩子就是给她在外面看门、防人的小赖皮狗。
这孩子没有名字,花洲更是懒得起。
反正除了腿间多长了个东西,这孩子都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这么人人憎恶,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死孩子更是不怕找不着。
身边人叫她“贱货”,顺带着叫他“贱种”,花洲就也这么叫他,反正就是上梁贱下梁也跟着贱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