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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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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青衣书生负手站在院口,看着走出来的红衣大侠。
红衣大侠点点头:
“该走了。”
“你想不想白愁飞恢复?”
“想。”
“有多想。”
“全心全意。”
“那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彻底。”
青衣书生静静的看着红衣大侠的眼睛。
“他最大的问题是心疾,若想恢复,便必须面对曾经的一切。”
“我知道。”红衣大侠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先回去,等着他。”
“你可知,我也会一起?”青衣书生歪歪头,脸上神情似讥带讽,可笑得一片春风和煦,眼神却又分外认真,“你就不怕,接回来白愁飞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又招惹来我这个心狠手辣的玉面修罗?”
红衣大侠笑了:
“不怕。”
“不悔?”
“不悔。”
“好。不送。”
青衣书生负手看天,没有理会从他身边走过离开的红衣大侠。
静立半晌,沧桑的前土匪头子,带着一脸懵走上来:
“顾惜朝,你看什么呢?”
“看天?”
“哦?看出什么了?”
青衣书生“嘶”了一声,疑惑的又一歪头:
“白愁飞莫不是颈骨有毛病?这天有什么可看的?”
前土匪头子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你别让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听见,有点不礼貌。”
青衣书生斜睨了他一眼:
“我犯得着对他礼貌吗?”
前土匪头子点头:
“的确,你对谁好像都不礼貌。”
“狄飞惊回京了?”
“刚回来,听说三年前在北方受的伤是大好了,还机缘巧合,治好了脖子——顾惜朝,看来你的医术也不怎么到家嘛。”
“医者要有仁心,我永远都不会有,所以治病救人,自然比不上别人。”顾惜朝深深叹息,“只有晚晴才配称得上真正的医家。”
两人静了一静,在青衣书生走开之前,前土匪头子开了口,只是神态有些扭捏:
“顾惜朝,其实那时在灵堂我骂你的话,主要是为了从老八——”
“大当家,我知道,”顾惜朝垂眸,笑了一笑,那笑容是或许能从白愁飞脸上见到,而很少从顾惜朝脸上见到的,虚淡而轻忽的笑容,“道理都懂……只是难免有些伤心罢了……”
说罢他走开,只留戚少商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
“顾惜朝……”
——你可知,你杀了那么多人,我却执意从他们的亲友手中护下你,其实在我心里,你的命早就是最贵重的了……
“爹爹~~~”
山谷中回荡着白英琼的笑声,凤溪潺潺,密布的水网,在灿烂阳光下,漫天秋叶中,映照出其中白玉一般的快乐小精灵。
“你看!!”
白英琼两只肉呼呼的小胳膊拼命的举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
“大义父给琼儿找到的,好漂亮!~”
这天接近正午的太阳把溪水晒得温暖,白英琼与戚少商光着脚踩在溪水里摸鱼,只不过摸了半天,戚少商都只给白英琼找石头去了。
坐在岸边巨石上晒太阳的白愁飞,遥遥的给了女儿一个笑容。
于是白英琼心满意足,又去缠戚少商。
顾惜朝坐在巨石旁边的另一块相对矮的石头上,正老神在在的从石块垒的土灶上煮茶,闻声他也抬起头,见溪水里父女两人又玩的忘乎所以,不禁轻轻嗤笑一声:
“你说,琼儿这么喜欢石头,是不是和她另一个爹有关?”
话是对他右边的白愁飞说的,但故意瞥了隔着自己坐在左边的王小石。
苏梦枕回去了,朱小腰稍后也回去了,但王小石和温柔没走,温柔大大方方自不必说,这些天王小石却一步不落小心翼翼的跟在白愁飞身后,见白愁飞似是烦了就退的稍远,也不敢说话,只是拿一双委屈扒拉的大眼睛全心全意时时刻刻的看着白愁飞。
此时顾惜朝的话才让王小石收回放在白愁飞身上的注意力,他也偷瞟了几眼玩的开心的白英琼,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尴尬的对顾惜朝笑了笑。
顾惜朝心情不错,继续问白愁飞:
“怎么?还生我气?”
白愁飞只是卧在巨石上晒太阳,闻言更是完全闭上了眼睛,表示不想搭理。
顾惜朝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声:
“好吧,那我跟你交换。你在军中也待过,应该知道军棍打在哪儿吧?当初在连云寨我让戚少商跑了,真的是在三千个军士面前被打了屁股——三千个人看着。”
白愁飞睁开一条眼缝斜睨过来。
顾惜朝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回视着白愁飞:
“真的。”
顺带从河滩上捏起一颗鹅卵石,看也不看丢向身后的惊讶的张大了嘴的王小石。
小石头正中王小石的脑袋,让他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白愁飞本没有表情的脸,破出一个飞闪即逝的笑,连近似笑声的气声都没忍住,窜出了第一个音。
“打屁股!什么打屁股!”温柔风风火火的飞来,落在顾惜朝身后,还没等人接话,就晃着手里的东西兴奋的对不远处的白英琼炫耀,“琼儿!琼儿快来看!温柔姑姑在林子里给你抓了好玩的!”
白英琼连忙跑回来,戚少商在她身后抱了一堆石子也乐呵呵的跟上了岸。
是一只白兔。
柔软的白色绒毛似是在阳光下晕了一层金光,鲜红的眼睛流光溢彩,全神贯注的盯住白英琼伸过来的草尖,小嘴飞快翕动,那跟草就飞快的在白英琼手里变短,小嘴的翕动间隙,能看见小兔一闪而过的洁白的牙齿,白英琼喂的新奇也看的新奇,发出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又看向父亲:
“爹爹,这小兔好像你哦。”
白愁飞并不恼,只是嗔怪的盯了一眼女儿。
那日朱小腰道出实情后,白愁飞似乎就不爱说话了,但让众人放松的是,白愁飞也不再紧绷,这几天逐渐显出一种沉静却放松的气度。
温柔惊呼:
“哎?还真像!大白菜!以后我不叫你大白菜了!我叫你大兔兔!”
说罢毫不客气的大笑,白愁飞也笑了,笑容缱绻又迷离,似乎沉浸到了对昔日的回忆:
“我不喜欢被叫做大兔兔……”
就像当初有点委屈的嘟囔“我不喜欢被叫做大白菜”一样,哪怕现在的声音有点嘶哑,语调有点疲倦,但回忆瞬间的击中也让温柔立刻湿了眼眶,她笑着擦掉眼角的湿润,凶横的嘟囔:
“不叫就不叫……那我还是叫你大白菜……”
说罢又坏笑着去摸小兔子的长耳朵,对白英琼谆谆善诱:
“那琼儿,咱们给这个小兔子起名小白菜怎么样啊?”
众人都笑,白英琼先是询问的看了眼父亲,见他眼含笑意才对温柔重重的一点头:
“好啊!”
小白菜被白英琼抱在怀里,白英琼又被温柔领着跑到别处玩了,顾惜朝催着白愁飞多走动走动,白愁飞也没拆穿顾惜朝的刻意,目不斜视的走过王小石身边离开。顾惜朝却又打发戚少商跟上去“保护”,单单叫住了王小石给自己做午饭“打下手”。
“顾先生……”
“刮麟会么,开膛破肚去除内脏应该也干过吧?”顾惜朝把戚少商刚刚抓上来的鱼扔给王小石。
“嗯,从前跟二哥和温柔一起上京,没少做。”王小石走到几步开外的溪边蹲下来。
身后顾惜朝的嗤笑让他难过,但他又知道应该这样,因为自己真的无言以对。
顾惜朝在他身后的土灶边准备别的,王小石只听见器物食材响动,两人安静了片刻,顾惜朝突然道:
“苏梦枕说先回去,等着白愁飞。”
“嗯,那天早上……二哥又昏过去后……大哥都说了……”
“但是他最大的心疾,是你的态度。”顾惜朝的声线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你要先告诉我,这次白愁飞回去面对过去,你是什么态度?”
王小石停下手转过去看着顾惜朝。
但是顾惜朝的望着他的眼神很冷:
“有句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太贪心只会两者都得不到,你要你的侠义,就别再想白愁飞能回到你身边,如果你要白愁飞,就别子再坚持你那虚无缥缈的大义。”
王小石的大眼睛耷拉下来,静默良久,他轻声问:
“戚大哥兼得了吗?”
顾惜朝再度一声嗤笑:
“王小石,你还真是天下最蠢。自从你出现后,戚少商真是顺眼多了——你去打听打听,新连云寨的众人、毁诺城逃过一劫的女子、霹雳堂雷家的所有人、长风镖局的遗留孤寡,他们谁现在还理戚少商了?戚少商在他们眼里,早和我一样了。”
王小石黝黑的瞳仁开始震颤,眼神变得空茫,他沉浸到一种思绪里,渐渐的,他的瞳仁不再震颤,眨了眨眼睛再度回神,整个人仿佛获得了新的面貌,他的眼皮不再耷拉,蹙着的眉头也展开,眼中的光也坚定了。
“我想通了,也决定了。”
顾惜朝抬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用行动讲,别再用话语说了,花言巧语太简单。”
“嗯,顾先生,谢谢你。”
两人再度沉浸在忙碌中,很快王小石提回了处理好的鱼,他蹲到顾惜朝身边,被塞了一把水葱,于是他一边扒葱一边看着顾惜朝把带来的豆芽下到锅里炒:
“顾先生?”
“有话快说。”
“你为什么这么帮二哥?——刚开始你说想看热闹,我信,但是现在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为了二哥好。”
顾惜朝炒制豆芽的木勺一停,白色的水气中,他的神情有些失真,顿了一顿,他自嘲的一笑:
“大概是同病相怜,后来又动了恻隐之心——我竟然还有恻隐之心?我都没发现。”
“顾先生,我发现,其实你和二哥一样都不是坏人,只是你们的标准,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顾惜朝嗤了一声没说话。
又是良久,顾惜朝把豆芽盛出来,在锅里熬上了粥,吩咐王小石把鱼肉切碎,一定要稀碎,切成肉糜更好。
王小石询问的大眼睛无辜的闪啊闪,顾惜朝有点吃不消,心说总算知道白愁飞为什么在王小石面前这么容易妥协了:
“他不能吃肉,可是又要补身体,便把肉切碎加入粥里,看不见原本形状,引不出心疾,就能吃下去了。”
王小石的大眼睛亮了,在树桩上剁得更卖力。
熬粥时间比较长,顾惜朝把带出来的旋饼、四色馒头和橙沙团子热上,便看着王小石卖力气的剁肉糜。
“王小石。”
“顾先生?”
顾惜朝想了想,还是决定多管这个闲事:
“你可知道琼儿的名字从何而来?”
“我……不知……”
“继续剁,别停——英琼来源于范文正公的《灵乌赋》,里面有一句话,‘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王小石一边剁鱼糜一边回头望着他,一脸不解,见顾惜朝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啜喏着解释:
“我看书……没有二哥多……”
“白愁飞怎么就被你害成如今这个样子?”顾惜朝毫不客气的表示了不可置信,然后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一旦经过焚烧就能变化的石头,怎么可以被称作宝玉?所以英琼是宝贵玉石的意思。但是王小石,你不觉得,这也在寓意你吗?”
他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王小石的眼睛,更深的刺到他心里:
“三年前,你就轻易的就相信了他的背叛而不问缘由,你对他的情谊,真的就像你以为的那样吗?”
王小石显出痛苦的神色,顾惜朝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要说出来,自己好好想想吧。再好好想想,你刚刚下的决心,自己能不能真的守住。”
“请顾先生教我——”王小石诚恳的道。
“用荷叶把鱼糜包过来。”
顾惜朝打开锅,看着王小石把鱼糜加到锅里,他一边翻动着锅里一边斜睨着重新蹲到他身边的王小石:
“我凭什么教你?”
“凭——凭我叫你先生了!”
“嗯?”
王小石扶上顾惜朝的膝盖,被顾惜朝晃开,但是王小石仍然保持着凑上前的姿势,一双大眼睛真诚又无辜的盯住顾惜朝:
“顾先生,你是我的先生!我的夫子!我认你做师父吧!”
顾惜朝最大程度的后仰,想尽力躲开化身巨犬的王小石:
“王楼主,你不要无理取闹,顾某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世人对你,对二哥都有误解!而我,我是真心的想弄懂你们的标准和规则,其实我觉得你说的对,多数人的规则不一定就是对的,我们拿自己的规则来要求不同世界的人,这——这太武断了!这也不是我追求的公平!我是真的想找到真正的公平!我想……我想建立这种公平!我也更想,还给二哥这种公平!”
“唉——”顾惜朝捂脸,心中叹息白愁飞怎么摊上这么个主。
“其实——范文正公算是我辈的楷模和典范,你可知道白愁飞最爱的那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就出自范文正公的《灵乌赋》?你若要了解白愁飞,就自己回去好好研究《灵乌赋》吧。”
“好!”王小石一双大眼睛宝石一般闪亮,竟让顾惜朝想起了白英琼,“二哥也让琼儿背这赋,我听过。”
两人又静了一会儿:
“先生,那你现在能先背给我吗?我想现在开始学!”
“你滚开!”
又过了三天,戚少商赶来了一辆马车。
“回京城住着吧,别再隐姓埋名了,对恢复不好。”顾惜朝这么说。
白愁飞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当然也去,”顾惜朝挑眉,笑得开朗,“我还要进京兴风作浪~”
那尾音又带了勾,显出孩子一般的兴奋和纯直,一边戚少商如临大敌:
“顾惜朝,我可是和铁手打了保票的,你别害我!”
“害你?不就是我一直都想干的么?”顾惜朝哼了一声昂首走开,直接往空马走去,又被戚少商拖回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腿伤反复了,去和白愁飞一起坐马车!”
顾惜朝瞪戚少商,戚少商也瞪回去。
然后顾惜朝气鼓鼓的爬上马车去了。
“白愁飞!琼儿!上来!”马车里传出顾惜朝的声音。
温柔在一边不明所以:
“不收拾一下行礼么?”
“他六扇门有钱!让他买新的!”
白愁飞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反倒是白英琼挂在他身上咯咯笑得不停,白英琼上马车的时候,顾惜朝伸出手要接,竟被戚少商伸过胳膊半途截了去:
“琼儿跟大义父一起骑大马!”
戚少商笑吟吟的看向白愁飞,顾惜朝气鼓鼓的瞪向白愁飞。
白愁飞笑了笑,对白英琼低声道:
“去吧。”
于是整个进城的路上顾惜朝都没跟白愁飞说过一个字。
进了城门,白英琼的笑声被疑惑的声音取代:
“爹爹,这不是回家的路。”
白愁飞挑开车帘看向马上的戚少商。
戚少商搔搔脸颊,有些语塞:
“那个……小石头准备好了茶花婆婆的院子……”
白愁飞神情冰冷下来:
“回我自己的家。”
车帘放下又挑起,现在是顾惜朝得意的脸:
“戚少商!听见没有!”
戚少商咬牙切齿。
“琼儿,进来陪义父和爹爹。”顾惜朝一挑眉,对小丫头吩咐。
“好。”
奶乎乎的小身子被接走,戚少商的脸更黑了。
马车行过去,他们都没有注意,来往的行人中,有一个白面细眉,神情阴鹜的少年看着行过去的马车久久不语。
刚刚白愁飞掀帘的露出的脸,虽一闪而过但足以让他楞住,后来他看到了被接进马车的粉雕玉琢的白英琼,怔楞的脸随即变作了狰狞的狂喜。
比起三年前,他身量长高了,不过相比十七岁的同龄人,仍是矮。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深深印在脑海里,他笑得露出白牙,猩红的舌头在上面舔了一圈:
“媳——妇——儿——”
他慢条斯理的唤出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