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me little, love me long.Ⅱ》珍妮不是小妹妹

3、我们至死不分离（三）

　　5
　　凌晨两点。
　　许牧一个人划着轮椅，徘徊在寂静无人的街头。
　　他是等到护工睡着了以后，偷偷溜出来的。
　　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他的异样还是母亲特地交代，这天夜里护工似乎有意识地把轮椅从床边推出去好远。他光是把自己摔下床，爬到轮椅上就花了不少时间。
　　护工夜里还会起来给他翻身，随时都可能会醒，所以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左脚套着袜子，受伤的右脚更是只缠着纱布就出了门。现在在室外只有6度的气温下冻得发青发紫。
　　许牧不知道雁秋去了哪个医院。他甚至不知道雁秋还在不在这个城市里。
　　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抱着一线希望，一个一个医院地去找。
　　他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找到雁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如果他只是认命地等在家里，他挚爱的女孩永远不可能会主动回来。
　　她性情温良，却向来最有自己的主见。她说出口的话，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会轻易更改。

　　凌晨的出租车原本就不多。见许牧坐在轮椅上，愿意停下来搭载的就更少。打不到车的时候，他只能用手机规划出路线，用手划着轮椅去。
　　许牧脊髓损伤的位置在胸椎，虽然上肢的功能基本没受到影响，但手臂的力量多少还是弱了些。再加上他平时没有针对上肢力量做太多的康复训练，轮椅刚划出几公里，他就开始感到手臂酸痛无力，推着轮圈的手掌麻木到几乎失去知觉。
　　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从十几岁年纪轻轻就坐上轮椅起，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过自己的残疾。原来这十年来他一直都生活在母亲的羽翼下，被呵护得那么心安理得。
　　过去的日子里都是他没有担当。他不仅没有一双能走路的腿。他甚至没有保护好自己爱人的信心和勇气。
　　她在自己身上根本找不到安全感。所以在她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开口问过他一句怎么办。而是如此决绝地选择一个人承受。一个人离开。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合格的爱人。一个零分的爱人。
　　他自知不配拥有她。可是他离不开她。
　　他还是自私地想要找到她，告诉她他错了，他会改。他真的会改。

　　从黑夜到清晨，许牧划着轮椅，去了许多家医院。他一遍遍寻找，一次次低声下气地乞求工作人员的帮助，可得到的结果始终是查无此人。
　　临近正午，许牧收到了雁秋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我把宝宝送走了。许牧，谢谢你爱过我。往后余生，愿你安好。”
　　明明是一天中太阳最温暖的时候。他却如坠冰窖，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隔着屏幕，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打出这行字时的绝望。
　　她是那么喜欢孩子。她曾那么欣喜地向他描绘过关于腹中生命的所有想象。
　　可他终究是个没有用的残废。他没有办法赶到她身边，他还是让她一个人面对了所有。
　　他发了狂般地敲击手机屏幕，把电话回拨了过去。听见的依然是毫无感情的关机提示。
　　他苦笑。将手机狠狠地砸向地面。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许牧低下头。出门时左脚上套着的袜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脱，不知去向。胯间的纸尿裤也早就不堪重负，渗透出来打湿了裤子。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用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划着轮椅，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还能去往哪里。
　　他爱的人已经放弃了他。前方再也无人为他等待。
　　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双手渐渐不受控制，轮椅也开始滑不出直线。直至被一辆逆行的摩托车迎面撞上，连人带轮椅向后仰倒，头部重重地撞向地面，失去了知觉。

　　小秋啊。我好冷。我好疼。你不是一向最心疼我了吗？你回来再看看我，再抱抱我，好不好？

　　6
　　从昏迷中醒来以后，许牧的眼睛就看不见了。与视力同时失去的，还有他的语言能力。
　　他听过许多人许多次向他强调，他的失明和失语是暂时的，等压迫脑部神经的淤血散去自然就会好。好像多怕他会想不开似的。
　　他一开始也以为自己会接受不了。
　　可是后来，他发现眼睛看不看得见对他来说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早在雁秋离开他的那一刻，这个孤独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就已经熄灭了。
　　不能说话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陪护在他身边的人知道他不能表达，就会多一些安静，少一些聒噪。
　　他就可以不分昼夜地沉溺于有她的回忆里，一天天地编织着与她朝朝暮暮共白首的美梦。

　　可他有时候也会做噩梦。就像今天。
　　在那个梦里，雁秋表情痛苦地捂着小腹，鲜红的血不停地往外淌，很快染透了她身上的一袭白衣。
　　他想过去抱她，可是没有知觉的双腿怎么也迈不动。他大声地喊她，可她非但不愿朝他靠近，反倒一个劲地往后退，直至跌入了身后无尽的深渊。
　　许牧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片望不尽的黑。
　　周遭寂静无声。手上也没有打着吊针。他猜想，夜大概已经深了。
　　许牧感觉口渴。他探出手，往床头柜的方向摸了摸。却不小心把柜子上的杯子扫落在地。
　　下一秒，他听到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今天大概是换了个当值的护士吧。照顾惯了他的那个，从不会往桌上放玻璃杯。

　　如果不是听见病房内玻璃杯落地而碎的脆响，陈雁秋是绝不会踏进去一步的。
　　她躲过门卫，趁值夜的护士熬不住困意坐在护士站的桌前昏昏欲睡的时机出现在病房门口，就只是为了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看许牧一眼。
　　至于为什么非要看这一眼，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她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也向来不屑言情小说里藕断丝连的桥段。
　　明明这一段已经告了别的感情，并不需要这毫无意义的最后一眼。

　　陈雁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进病房。就着从门缝里漏进来的些许光线，开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她以为只要她不发出声音，双目失明的许牧就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就可以默默地带着这些危险的碎片全身而退。
　　可躺在病床上的人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口中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呜咽，泪水倾泻而出，滚滚落下。

　　他知道是她。她身上常年飘着的淡淡橙花香，他绝不会认错。
　　‘小秋，小秋，小秋……’许牧在心里反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嘴里却连一个相近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着了急。立刻收紧了双肩，用手肘支撑着床板费力地坐起来，依次搬动两条细弱瘫软的腿甩出床沿。然后朝着那股淡淡的橙花香飘来的方向，展开了双臂。
　　‘小秋，我看不见你，你过来抱抱我好不好？抱抱我，我真的好想你……’

　　心脏飞速跳动起来的那一刻，陈雁秋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眼里含着泪。屏住呼吸，开始一步步地往后倒退。
　　装作没看见迟迟等不到回应的许牧落寞地收回双臂，左手伸直左右摆动，右手食指与中指交替向前，用不甚规范的手语笨拙地表达着“不要走。”
　　也狠心不去理会他身形一晃把自己跌落到地上，拖着两条不能动的瘫腿摸索着一点一点地朝她的方向爬。
　　并非是她铁石心肠。可是不舍如何？还爱着又如何？从她知道自己再难生育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隔了一条永远填不平的沟壑。

　　许牧向前爬出一段距离便停住了。
　　他根本连雁秋在哪里都看不见。若是她铁了心要逃，他拖着这两条没用的废腿怎么也不可能追上。
　　于是他调转方向，又开始慢慢地往回爬，手指触摸到病床的边沿，再顺着床沿一路爬到床头柜前。右手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一块玻璃的碎片，用碎片上最尖锐的一个角，狠狠地朝自己的左臂划去。
　　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流淌下来的瞬间，许牧的耳边终于响起了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他感觉到有人拉住他的右手，从他的手中夺过那块玻璃碎片，远远地扔了出去。
　　许牧趁机紧紧地拉住那只手。哭着哭着，就笑了。
　　‘小秋，我就知道，只要我伤害自己，你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你明明就还爱我，还心疼我，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轻易让你离开我。’

　　“许牧。放手吧。”陈雁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注定做不了你们许家的媳妇。等你好起来，让你妈再重新给你找一个女孩儿。然后忘了我，好好生活。”
　　许牧拼命地摇头，再一次泪如雨下。手上的力道非但不减，反而抓得更紧。
　　“阿牧。乖。”陈雁秋用了很温柔的语气。就像以前她每次哄他的时候那样。
　　可许牧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绝望与悲凉。
　　他倔强地拉住她的手不肯松开。同时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鲜血从他微合的双唇间溢出，在他的嘴角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他说不出话。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她表达。如果他的余生不是她，他宁可他的生命就终止在这一刻。
　　“许牧，你干什么，你把嘴张开。”意识到许牧刚刚做了什么，陈雁秋彻底慌了。
　　她带着哭腔，尝试着用手指去撬开许牧的嘴巴。
　　可他非但不配合，更是重重地又咬了一次。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颤抖。更多的血渗出来，顺着她的指尖，滑向她的掌心。
　　她的心都碎了。
　　“不放手。我们都不放手，好不好？”她哭着吻住他腥甜的双唇，“不能结婚，我们就谈一辈子的恋爱。做不成许家的儿媳妇，我可以只做许牧的老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