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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雪葬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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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梦境,触目皆是黑暗,无边寂静。
薪走得很慢,他觉得自己在一条路上走了很久,却望不见一个人影,那种彻骨的孤独令他感到无措,然而无法回头,哪怕只是退后一小步,浑身都如车裂般的疼痛。
江南与长安的片段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仿佛惟有这不算漫长的回忆能聊以纾解孤独。
他静静想着,柳影婆娑间的儿时笑言,翠篁摇曳中的轻歌喧声,禁不住莞尔,可更多的时候,他仅仅只是抬起手,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痕迹。
“你要去哪里?”
薪停了下来,远远的,那发问的人朝他轻轻微笑,雪色长衫,峨冠广袖,仿佛与周围冰冷的黑暗宣战,让他禁不住眼底酸涩。
“回去罢……”
薪摇了摇头,他朝身后无垠的黑暗望了一样,微微抿着唇,又摇了摇头。那人叹了口气,却终究向他走过来,轻声道,“那里什么都没有,你回去罢……”
“你骗我。”
薪抬头,直直注视着那人的眼,仿佛从孩提时一直望到了那风雪交织的一夜,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生怕那人会凭空消失一般。
“那你便当作是我诓你,就这么走回去,好不好?”
“可是……”
“我会在那一头等你。”
薪盯着那人,似乎被那带着几许倦意的微笑触动了心神,他慢慢勾起唇,轻道,“好。”
转身的动作有些迟滞,那些疼痛依旧啃噬着肌骨,可他走得很坚定,一步一步,都心存希冀,直到最后一刻,他忽然转过头去,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白点,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犹如初雪般明亮悲伤,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徒然冻结。
“咳咳……咳……”
胸口似纠缠着千钧,冰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疼得薪整个人都发起颤来,恍惚中有人压住他的身子,却迫得他几乎窒过气去,他颤颤地抬起手,却到底还是垂了下去。
“薪大夫,你醒了?”
透过朦胧的水汽,薪模模糊糊看到了正红官服的领口,明黄的金绣线晃了他的眼,“八、八重……将……”
“大夫!大夫你终于醒了!”
薪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一些器具碰撞的声响,待他全然清醒的时候,只听到辰清说着给他熬药,却红着眼跑了出去,他无奈地朝着八重雪笑笑,哑着嗓子道,“倒是我给上将军添麻烦了。”
“确实是大麻烦。”八重雪皱着眉瞧了薪一眼,便侧开目光,眼前的人仿佛一夜间憔悴至极,令他于心不忍,“那头才平了羽林卫的乱,你这边就又添乱。”
“羽林卫……怎么、咳咳……怎么了?”
八重雪伸过手学着方才辰清的模样,轻轻替薪顺了顺气,缓声道,“先有司马被囚宫中,后有人于长安城中四处散播谣言,为的就是要北衙自乱阵脚。本来,司马的势力何其之多,深埋南衙的棋子更是不计其数,可此番却也成了我们的助力,比如橘……”
八重雪微微抬起头,面上尽是疲态,竟让人有种锋芒尽失的错觉,他说,“我骗了橘,让他以为司马命在旦夕,还刻意放他机会去给戾报信。我其实,本还对他存了一丝……罢了,总之,戾得知消息后带兵闯宫,他本是作先头部队,往后还有曹奕作支持,却不想那曹奕亦是陛下摆在北衙的暗棋,羽林卫失了支援,反被南衙围困,全军覆没。”
“那……司马呢?”
“司马啊……”八重雪说着摇了摇头,烛火微暗,印得他脸上一片阴霾,“陛下只道他用人不察,于北衙疏于管教,却又派了高力士过去,表面上虽说是与司马共掌北衙,可实际上谁都知道,如今,司马几乎已被架空,不过只留个空头衔而已。他也算是,完了……”
“是么……”
薪不自觉地眯起眼,一下子觉得有些不真实。司马失权,至此再无翻身之机,往后他就将这般老死在锦绣织就的牢笼里,这种折磨,对那个男人而言,无比残忍。
可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天么?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了,来得如此突然,几乎让他措手不及。
“八重将军……”
薪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开口,仿佛害怕那些巨大的惊喜会就此羽化而去,“上将军,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见薪的目光静静落在自己身上,八重雪整个人都凛了起来。
“我就要离开长安了,咳咳……”薪一手按在胸口,极力压抑那些自胸口蔓延出来的骚动,“我走之后,想拜托您、请您把以渐调回金吾卫,可以么?”
“你、要去哪里?”
“我要和慕慈回江南,我们要回家了。”
八重雪难以置信地抬眸,薪的笑容从未有过的真实,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洋溢着满足与欣喜,生生将他灼伤。
八重雪咬了咬牙,剑眉紧紧蹙到一起,久久地,他突兀地凑到薪面前,伸出手握住那人的肩,他深深吸了口气,从未如此不安过。
“薪,你听我说……”
八重雪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他们不具有任何的伤害,可是他又知道,无论他如何努力,这些话,终究还是比尖刀更利。
“薪,你听我说……慕慈他、他已经……不在了。”
薪诧异地睁大了眼,目光无法从八重雪身上挪开,他滞了滞,忽然笑起来,“八重将军,你怎么也学师大人开玩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
“不是玩笑……”眼底倒影出薪愈来愈惨白的容颜,八重雪手上却不敢再使力,只怕那人就这般被他给折碎了,“慕慈、他在阻拦羽林卫时,被戾刺伤,当夜就、过去了……”
——我这便去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往后回了江南,我给你折真正的水莲花。
话犹在耳,声声不绝,薪微微阖上双眼,侧过脸去,“你骗我……”
“真的,慕慈他……”那些话太残忍,让八重雪无法再说,他缓缓松开手,自怀中掏出一把折扇,递了过去,道,“这是他遇袭那时从袖中掉落的……”
然而薪微微翕合着苍白的唇瓣,始终不接,八重雪无法,只得将折扇塞到他手里,一低头却忽的白了脸色,只听到那人虚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慕慈,你骗我……不是说回江南么?我们就要回家了啊……你、竟然骗我……”
“那你便当作是我诓你……”
梦中支离破碎的话语蓦地在薪耳边响起,至此,却再也没有一条路的尽头,会有那个白衣人为他微笑守候了。
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无声地,消失在梦境的尽头。
那些晨昏不明的日夜里,薪总是安安静静地靠在榻上。
他已经不能行走了。自那日强行走了半夜后,双腿终于不堪重负,自关节处彻底断开,偶尔薪也会轻轻触动膝盖伤处,并不痛,只是麻木。
而他也无处可去。那日醒来,正是慕慈过世的第三天,漆红棺木,黄沙沉沉,自此阴阳两隔,连最后一面都无从相见。
薪闭上眼,妄图沉溺于不醒的沉眠中,或许那个云淡风轻的笑容会出现在梦中,白衣广袖,逆风而立,穿过重重宫阙之间,轻柔地唤他的名。可最终这一切也成了痴人说梦,他的睡眠短暂而破碎,妄提梦境,只有无数个惊醒的时分,冷汗透衣,冰凉而空寂。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握着那柄被血水浸透的折扇,轻轻摩挲着扇骨,看着扇面上自每一缕折痕蔓延开来的浅红,衣冠胜雪终不复。
“辰清,今日是慕慈的头七,咳咳……”
辰清进屋送药时,只听到薪淡淡地说着,那是这许多天来,薪少有的几次开口,他三两步冲过去,替薪小心地顺着气,而那人却只是摇了摇头说,“无妨。”
可是,真的无妨么?
这咳嗽与慕慈那时的宿疾并无二般,平素他自以为身体底子好,并不刻意避开慕慈,也从未与那人说过,这病若与人太亲密还是会过给别人的。不想此番他肆意妄为,让身子几乎被掏空,竟是让这病趁虚而入了。
他终是自嘲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
“头七回魂,辰清你去把灯都点上,房里还有新的灯么?”
“有的,那年过年时候,慕将军……他们买了许多……”
辰清蓦地一顿,他惧怕提起慕慈,此刻却又脱口而出,末了,只得偷偷地抬眸去瞧薪的脸色,可那人面上恍若死水,只对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辰清低着头,咬了咬牙,到底转身出去了。
摆灯笼的屋子离得不算很远,他匆匆走进去,才发先它们早已积了厚厚的灰,就似那年的记忆一般,蒙上了斑驳的痕迹,辰清摇了摇头,竭力驱散那些不安,下一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倏忽而过。
他只觉背上发寒,汗毛凛凛,再转过神时,却听不远处的木门被重重推开,发出颤抖的声响。
“素素,你怎么来了?快过来……”
薪缓缓地从榻上坐起来,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小女孩一身的缟素,禁不住颤悠悠地伸出手去,可是素素一巴掌打开那只手,昏黄的烛火下,她冷漠的神情让薪不寒而栗。
“薪,你为什么要害爹爹!”
那话犹若平地惊雷,让薪一瞬间滞在那处,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往前挪了挪身子,艰涩地问道,“素素,你说什么……”
小丫头狠狠一跺脚,还没说话,眼泪却已下来了,她抬手用力将它们擦去,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干脆便不再去管,只哭喊着,道:“他们说,那伤本来不会要爹爹的命,可是、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爹爹的身子变得好差,他的病根本没有好好治,所以才会……”
“他的病……”薪微弱地摇着头,目光四散,仿佛在回忆什么,“怎么会,我明明……”
“薪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么!?”
素素发狠一般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带皱的纸扔到薪榻前,带着哭腔叫道,“这是我和小胡将军在爹爹房里找到的,和方大夫那儿的方子一模一样,是你写的对不对!?这个字我认得,是你写的!”
薪伸出手却碰不到那纸,他跌跌撞撞扑到榻下,一把抓住方子,借着微弱的烛火,一行一行地看着,一遍一遍地看着,可那些药名他实在太过熟悉,那是他花了许多个日夜给慕慈开的方子啊!
“素素……不是,你听我说……咳咳、咳咳……”
薪脸色惨白,捂住胸口的手不停地发抖,可素素却捂着耳朵不听,她边哭边摇头,道,“我不要听,不要!都是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才让你有机会害爹爹!是你的方子害死了爹爹,是你害死了爹爹!”
“我没有,素素,我……”
胸口的躁动带来透骨的疼痛,薪全身乏力,却仍挣扎着想去触碰素素,然而素素却只是一把将他推开,哑着嗓子叫道——
“薪,我恨你!”
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薪脱力般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素素跑出门扑到胡烈儿怀里,才发觉那个人原来一直站在那里,而此刻他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薪。
“薪大夫,难怪我在门外跪了一夜你也无动于衷,你早就想置慕将军于死地了!我竟还巴望你能救他,我们真是、瞎了眼!”
薪眼睁睁看着胡烈儿抱起素素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夜里,他喃喃地说着“不是……”,却谁也听不见,末了,他无力地收回手,一点一点将那方子揉到怀里,恍惚想起那年素素温顺地躺在他怀里,稚气的声音甜蜜而动听。
——那爹爹娶薪好不好,素素最喜欢薪了。
可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辰清进来时,只看到薪蜷缩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起来,可那人却仿佛毫无知觉,只递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给他,“按这方子抓药,熬好了给我。”
“大夫!”
“去!”
辰清从未见过这样的薪,哪怕是那年苏家被灭门,亦未曾见过如此绝望的薪,那双空洞的眼死死盯着他,让他无能为力。
那一刻,有风穿堂而过,将门上还未挂牢的灯笼卷了下来,灯火寂灭。
早些日子的落雪久久不得化去,长安城一日寒过一日,眼见就快要冬至,却竟无人想起。
寒气自微敞的门缝里逼进来,辰清不自觉的一颤,瞧了眼炉上的药,便又蹙起眉来,他不记得已有多少次想偷偷将这药换了去,虽然以他粗浅的医术看来,这方子开得并没有错,可那日夜里素素的话,他却也是听到的。
一旦想起屋里那人患了与过世的慕慈一般的疾患,却仍执意喝着那要了慕慈性命的汤药,他就满心的恐惧。烦躁地扯了扯衣襟,辰清终究还是将药倒进了碗里,趁热给薪送了过去。
“大夫,药好了。”
薪闻声略抬起头,见门扉开合时院落里的积雪倒映出夺目的光芒,直直刺到他眼底,他微微眯了眯眼,辰清却已将门带上,轻声嘀咕着,“这屏风拆了就是不好,风都挡不了。”
“我觉得挺好,一眼就能瞧见外头。”薪接过瓷碗,放在手心暖着,“往后门也不用常关着,这落雪我都不曾看过几回,咳咳……”
“风这么吹着,病怎么会好?”
辰清喃喃说着,心想这人真是不愿病好了,下一刻却被自己的猜想给吓到,他咽了咽口水,偷眼去看薪。那人正靠在榻上,身前堆了不少医书。
辰清记得,那日素素来过后,薪就疯魔一般将自己埋到了医书堆里,废寝忘食,引经据典,到最后却是枉然一场。
“大夫,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这句话辰清想过许多回,却总也不知如何开口,然而真到说出口的这一刻,却也不见得有多难,只是那句话后漫长的沉默,太过挠人心肺,折磨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回去哪里?”
过了很久,薪才低低问了一句,他双颊凹陷,肤色比先前更苍白,甚至还透着些许微青,被烛火一衬,就更惨淡了。
辰清看着他,心里尽是不忍与疼痛,他本想说回江南,可最后却只颤颤说着,“自然是回苏家老宅。”
“什么都没了,哪里也都不是回去了……”
那话语平淡,却到处透着被岁月抽丝剥茧后的凄凉,辰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他从来都是个口笨舌拙的人,总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拗动别人的心思,可此时此刻,他觉得他一定要说些什么,否则,他害怕那人就此枯败在他眼前。
如果慕将军在就好了,他一定能说动大夫的,因为只有那个人才最清楚薪心底孰轻孰重,辰清忽的这么想着。
可是如今,这个于薪而言最重要的存在却已如烟云散尽,曾经是薪心心肉般的素素对他说了恨字,连同胡烈儿恐怕都对薪恨之入骨,那还有什么能让薪为止动摇的呢?
“大夫!”仿佛福至心灵一般,辰清几乎轻声叫了起来,他说“大夫,我们回去了,八重将军才能把林大夫调回来不是么?”
“以渐……”
薪慢慢念着那个名字,忽的浑身一颤,连同翻书的手指都停了下来。辰清分明地看到了那人眼底一瞬的波动,他急急续道:“我听说现下北衙乱得很,司马虽然折了锋芒,可他到底苦心经营那么多年,也不是一时三刻能彻底除掉的,只怕、只怕他会和当年一样,把那些害过他的人都杀掉,那林大夫、他恐怕……”
“以渐不能出事,不能再让他出事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往事,薪的脸色转瞬惨白如纸,“我这就给八重将军写书信,我们离开这里,不能再让谁因为我,咳咳、咳……”
辰清长长舒了口气,小心地将笔墨递过去,看着薪手臂颤抖着,几乎写不出像样的字来,他心里一阵阵揪痛,想要上去帮忙,却被薪轻轻推开,只能跪坐在一旁,看着那人一笔一划反反复复将三言两语写过。
到了最后,薪将一卷书信写完时,整个人仿佛都被耗尽,他径自撑在榻上喘气,颤巍巍地将信递给辰清,“去交给八重将军……”
辰清转身,却见窗外的天色渐暗,已是黄昏之际,快要宵禁了,天寒地冻又将更深一层,他为难地转过头,道,“大夫,快要宵禁了,要不,我明日去?”
薪努了努唇,仿佛要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倦然地蜷缩到榻上的锦被里,缓缓闭上了眼。
直到许多年后,辰清每每自梦中惊醒,都会清晰地想起那一刻薪欲说还休的表情,他无数次设想过,如果那日他便去找了八重雪,往后的一切或许就不会走向那么难以挽回的结局。
然而,往昔终究是往昔,一切都追悔莫及。
那一夜,长安迎来了另一场风雪,深夜里,落雪簌簌的声音都不绝于耳,偶尔还会传来树枝被压断的脆响,支离破碎。
辰清起先睡得并不安稳,他模模糊糊想起薪这些日子总难以入眠,算着改日要给他再煎些安神的药汤,直到下半夜他才终于因疲倦渐渐入睡。
然而那场无梦的浅眠也并不长久,天色熹微的时候,他就被急促的踹门声吵醒,辰清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冲了出去,一开门,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薪大夫在哪里?”
记忆中,那个北衙的军医沈昱臣总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言谈举止都温文儒雅,辰清却从没有想过,那样的人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他遍身被雪水湿透,有些地方甚至都结了薄冰,怀里抱着个人,盖着厚厚的披风,也看不出面目来。
“他在哪?以渐、以渐要见他!”
沈昱臣几乎咆哮起来,如果手空着的话,他一定会狠狠拽起眼前发愣的人,可是此刻,他连怀中的林以渐都顾不周全,只能用力一下撞开辰清,凭着记忆就那么鲁莽地冲了进去。
“沈、沈大夫,你等等,我来带路!”
辰清将沈昱臣引到了一处客房,道了声“稍等”,转过身便去请薪。那一刻,他自沈昱臣抖开的披风下看到了林以渐的脸,他几乎要认不出那人来,那曾经面如冠玉的青年人而今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血痕,惨不忍睹。
一路上,辰清想过无数措辞,可想来想去,也找不出更妥帖的说法,便只能如是说话。
“带我去见他,快点!”
薪挣扎着想要下地,却没想一用力,整个膝盖犹如撕裂般的疼痛,辰清赶紧上前将他抱住,“大夫你别急,我带你过去。”
“快、快点,咳咳……”
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薪不堪重负,他重重地咳着,感觉心肺都快要喷涌而出,他竭力克制着这种冲动。
还不行,他还不能倒,他还要救以渐啊……
“以渐!以渐……”
有那么一瞬间,薪几乎以为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青年只是陌路之人,可当林以渐对着他艰难地弯起嘴角的时候,薪觉得心上被什么钝器一刀刀凌迟起来。
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青年的脸,生怕只是一个轻触就弄疼了他,只得将那人黏在脸上的凌乌发慢慢拨开,可它们早被凝固的血揉进了伤口里,怎么都弄不下来。
“以渐不疼,大夫给你看看就不疼了……”仿佛不久之前,那人还只是纤弱少年,薪总习惯用哄孩子的口气与他说话,他便一脸别扭地朝薪瞪眼,可一眨眼,却已是这般境地,“以渐,还有哪里疼,大夫帮你治,别怕……”
“大夫……浑身都痛……怎么办?”
林以渐断断续续说着,突然脸上一白,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喷溅在薪的白衣上,晕开一片怵目的艳色。
环抱着他的沈昱臣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手上的帕子早就被血湿透,他便用袖子去擦,低着头凄声道,“我不该回家的,否则他们怎么会来找你麻烦,让你受这么大的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薪颤声问道。
“我不该走的,我明明知道司马不会放过我们,我怎么能走……”沈昱臣伸手抹去林以渐唇角的血丝,哽咽着说,“以渐你是傻的么?他们说你是细作你就认了?你都推给我啊,我爹到底在太医署也是说得上话的,他们不敢轻易把我如何的……”
“不要……”林以渐将头朝沈昱臣怀里蹭蹭,却触到伤处,表情蓦地狰狞起来,“你看,我一个人也能解决……”
“什么解决!拿自己的性命去解决算什么解决?!弄得这么一身伤、一身伤……”
被沈昱臣这么一吼,林以渐仿佛也自觉理亏,目光移了移,正看到薪悲戚的表情,他颤颤地伸出手去,“大夫,都结束了……你可以回家乡去了,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什么?”薪一把握住那只手,只觉冰凉,他又搭了只手过去,将林以渐的手紧紧握在手心,“谁要为难我?”
“没有谁了,那位大人也不会、他……他说只要我做好了事情,就不为难、为难你……”
握住他的手很暖,依稀记起少年时在那人身边学医,那人总是执着他的手佯装要打,可末了却总下不了手,只在他额头轻轻一弹,算作惩戒。
林以渐慢慢露出眷恋的目光,他说,“大夫,我改了方子……你那时总有法子不动声色地、就改出厉害的方子,我、我现在也行了……”
“……以渐?”
薪有些莫名,他仿佛有些懂得那话里的意味,心底却又竭力抗拒着这种懂得。林以渐却似乎并不想详说,只轻声问他——
“我是你最好的学生,是不是?”
“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以渐……”
仿佛得偿所愿一般,林以渐深深深深地舒了口气,便又有血色从口中溢了出来。薪惊惧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他想起那年死去的尹大夫,北衙折磨人的手段从来残暴至极,他甚至无法去想象林以渐藏在衣下的身子上,到底还能否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昱臣、昱臣……”
“我在。”
那微弱的声音听着让人心痛,沈昱臣难以抑制地低下头,低低地说道,“以渐你别说话了……”
“昱臣……”林以渐牵了牵唇,似笑非笑,却比哭更让人难受,“你娘常与我叨念,说你就知道看那些医书,老大不小了……”
“别说了,以渐,听话……”
沈昱臣摇了摇头,眼底泛起痛苦的神色,可林以渐看不到,他只是自顾自地喃喃道,“蔡大人家的二小姐知书达理……杜、杜大人家的千金也蕙质兰心,你、你就应了吧……”
“以渐,听话……”
明明是语带苛责,可眼泪却不由夺眶而出,沈昱臣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却听那人微微呻吟一声,他僵住了身子,手微微一松,哀声道,“我求的不是这些,你分明知道的……”
“我不知……”林以渐费力地喘着气,眼神渐渐失了焦点,“我只要你、要你好好活下去,连我的份一起、活下去……”
“别胡说,你……我……”沈昱臣一时语塞,心底却犹堕冰窖。如果林以渐死了,他沈昱臣可以活下去,却要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
“应我……”林以渐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只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昱臣……应、应我……”
沈昱臣垂下眼眸,露出痛苦的神色,“好,只这一次……”只这一次我骗你,“我会好好活下去,连你的份、一起……”
“恩……”
林以渐缓缓抬起一只手来,那动作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余生,他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地将手凑近沈昱臣的脸,后者意识到他的用意时,匆忙松出一只手来,想要握住林以渐毫无血色的手。
然而,就在沈昱臣的掌心触到那冰凉指尖的一瞬,那只手徒然失去了力量,擦着他温热的掌心,轻轻坠了下来,就那样,落在了林以渐血迹斑驳的衣上。
“以渐!”
薪急促的叫唤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沈昱臣木讷地滞在那里,他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中,脑海中却突兀闪现出那年尹如晦过世时的情景。
是啊,他早该懂得的,若在意就该远离,即便陌路而行,也比此刻生离死别来得温柔,可他终究是不愿屈服命运,却到底输给了天意。
一滴,两滴,有清浅的水滴溅落在逐渐冰冷僵硬的指尖,薪缓缓移开眼,直直盯着门外皓白的落雪,对面传来男子一阵阵压抑的哭泣声。
有那么一瞬,薪竟然如此嫉妒那个人,那个人尚能守在故人身侧哭泣,而他眼底干涩,却连流泪都无法做到……
那场雪一直没有停,薪做主将林以渐的灵堂设在了医馆,那人本是孤儿,至交也不过薪与沈昱臣两人,后事便也从简,却也算事事周到。
那两日,薪拖着病躯与沈昱臣一道守灵,辰清虽是劝过几番,到底也拗不过那人,只能作罢。薪的话更少了,几乎不再主动开口,他亲手点起所有的灯,安静地坐在内室里。
“薪大夫,您还是去休息吧?”
沈昱臣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两日里那人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脸上遍是病色,他心里也有些不忍。
薪抬起眼,眼神却落在远方虚无缥缈之处,答非所问道,“如果当初,以渐没有替我去北衙的话,他就不会出事……”
“薪大夫,”沈昱臣出声打断他,皱了皱眉,道,“我想以渐一定不会希望听到你这么说,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一直以作为你的弟子为傲。”
“这个傻孩子,咳咳……”
“您这么想,岂不是白费了以渐的一片心意,何况……”沈昱臣深深叹了口,苦笑起来,“如果不是遇上我,倘若不是因为我在北衙,他也不会来,若不是那日我收到家中口信说爹爹出了事,若我不走,他就不会、不会……”
“沈大夫,以渐也一定不会希望听到你这么说。”
薪低低道了一声,沈昱臣似被哽住了喉咙,半响都没再说话,薪微微侧了脸,也不看他,“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儿女好的,沈太医出此下策,也是护犊情深。只是我不明白,以你的出生,为何要去北衙,我本以为你是白虎堂的人,可这次你却……”
“我爹这些年一直于心有愧,小时候,他常和我说,他曾有一位故友,他眼睁睁看着他枉死,却束手无策。”沈昱臣看着眼前跳动的火光,他们落在案上,晕开淡淡的光泽,“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司马迫害了他那位故友,这些年爹一直想要为那位故友做些事,这时候,高大人找上了爹,后来的事,您也能猜到吧……”
薪愣了愣,突兀地问道,“你爹那位故人,你认识么?”
“不曾见过,只听说过去也是太医署的御医,似乎……姓苏?”
“……是么?”
薪身子微微一震,他空白地睁着眼,垂手摸过衣上细微的褶皱。原来,一切怨恨、不安、悲伤、算计、甚至死亡,到最后也不过只是源自人心最卑微的希冀,他长长叹了口,半晌才又平静地说了一句,“谢谢。”
“什么?”
沈昱臣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朝薪望去,而那人只是淡淡垂下眼,不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昱臣觉得那人落在烛火下的容颜,有种说不出的平静,如同一潭深泉,无波无澜,不动不念。
不知何时,雪霁天晴了,皎皎一地,连暗沉的里屋都仿佛亮堂了一些。
薪让辰清将他抱到窗边,苍白纤瘦的手轻轻推开窗扉,直直望向外头的落雪,微凉的冬日落不到他身上,偶有风吹进来,晃了晃他黯淡的银发,空空荡荡。
一看就是几日,屋里红彤彤的小火炉没日没夜地燃着,就似廊上遍挂着的朱红灯笼,昼夜不分地灼灼。
辰清劝过好几回,薪却总是沉默不语,若不是他的手仍紧紧握着那把折扇,辰清甚至害怕那人的灵魂都会出离躯体。
这样一晃又是几日,直到那天晌午,辰清端了饭菜过去,小心翼翼地捧到薪面前,那人抬手接过,却拿了个空,瓷碗落地,碎成一片。辰清只当薪是心不在焉,急急起身收拾,生怕滚烫的稀粥伤了那人的指尖,俯身的时候,却听到薪幽幽的声音。
“辰清,天黑了,替我把烛火点上。”
辰清愣了愣,转头看向窗外明亮的日光,忽的整个人都直了起来,他颤颤地伸出手,在薪面前晃了晃,又晃了晃。
那双曾皎若玄晖的眼眸,却一瞬不瞬。
“……大夫!”
凄然一声,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鹊,徒留寂寞无边。
冬至过后,长安城又落起了雪,将红尘三千都埋葬得干净。
唐麟踏进院落的时候,蓦地一愣,他从没有觉得医馆是这般安静的地方,静得能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走到廊上,蹭了蹭靴底的融雪,抬头正看到一廊的灯,在白日里燃烧。
“薪大夫。”
门没有关,连门口那屏锦绣都被移去,一眼就能望到底,唐麟看到那白衣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背脊紧紧靠在窗边的白墙上,寒光在窗下落成一弧剪影,却分毫都印不上他的衣角。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眼,惊得唐麟当下就吼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
“是唐将军啊……”薪伸手轻轻挪了挪眼上的布条,语调平静,“被雪晃了眼,不碍事。”
“你没事看雪做什么,闲得发慌?这不是他娘的没事找事么!?”
唐麟又狠狠骂了几句,薪却始终不接他的话头,反倒让唐麟一腔的无名火不知往何处去,只得愤愤往那处一坐,张口道,“我已经不是白虎堂的人了。”
“是么?”
唐麟本以为薪至少会问他缘由,可到最后,那人连神情都不曾变过,生生得都要让唐麟憋出内伤来,他咬牙切齿,道:“我当着司马的面杀了那小子。”
这一回,薪更是只点了点头,连话都不再说一句,唐麟恨得往案上用力一拍,瞪着薪看了半天,才想起他如今已目不能视,这才压着火,闷声道,“你就不问是谁,不问我为何杀他?”
“你想说,自会说;不想说,我问也多余。”薪伸手轻轻将案上的药汤碰到手里,他看不见唐麟怒目圆瞪的模样,只淡淡道,“何况,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我还担心什么呢?谁的生死,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一番话,说得唐麟透骨冰寒,一时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着开了口,“我去找司马问慕慈的事情,没想到,我一开口,司马就承认了,他说慕慈是棋子,我也是,我们都是!”
话到此处,唐麟双手撑着书案,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他曾那般仰慕司马,视他若神祇,可如今,那人却弃他如敝屐,他不能不恨,却仿佛又不只是恨。
“唐将军,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单纯?”
唐麟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他看不出薪的心思,只眼睁睁看着他那如被雪水洗过的苍白脸色,“你我是棋子,慕慈是,司马亦是,天下皆是。只是有些棋子安于天命,有些棋子却妄图改变命运,可到最后,谁都无法逆转上位者……咳咳……”
“确实如此……”唐麟缓缓移开目光,他明知那人看他不见,却依旧不愿将脸上的失落置于他人目下。
“司马还把监门卫的军医丢到我面前,说我要出气就拿那小子出,反正是他偷换药方害了慕慈,现下于白虎堂也没用了。我一怒之下,就把那小子给砍了。你知道么大夫?那小子当时怕成什么样了,真是太难看了!临死都还嚷嚷着说是林大夫给他换的方子,他只是照方子方子去抓药,真是可笑!”
“你说的是……方卓君?”薪手中的药汤突兀地一颤,晃出乌黑的汤汁晕开在衣角上,“他是白虎堂的人?”
“谁知道!司马说的话,能信多少?”
唐麟撇了撇嘴,转过眼,却见薪脸色大变,整个人都坐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以渐说他替那位大人做事,他说开方子……慕慈、慕慈只是不得医治,并无其他症状,方卓君、他开不出那样的方子的……这、这难道是……”
“大夫?”唐麟蹙起眉,沉声道,“大夫你在说什么?”
“哈……难道真是……咳咳……”
薪忽的一阵猛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才算舒服,唐麟急得想要上前,却被薪一把抓住手臂,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也许他没说谎,确实是以渐换了我给慕慈的方子,而方卓君也就顺水推舟地给抓了药……”
“大夫……我不懂……”
“林以渐是高力士手下的人,方卓君,他是白虎堂麾下,咳咳……你还不懂么!?”
被抓着的手上传来一阵阵痛楚,可是唐麟却没有知觉,薪的话让他一瞬间无法反应,待他醒转过来时,却又无法置信,“你的意思是,高力士和司马,都要杀慕慈?可这是为什么,慕慈他、他……怎会……”
“隔岸观火虽好,可上位者要的忠诚,终究是要以死为证的……”薪自嘲般笑起来,转手将瓷碗泼向窗外,药汁撒在雪上,很快就没了踪迹,只留下一星半点淡淡的墨色,“这药,也没喝的必要了……”
唐麟没心思去顾薪,只不可置信地反复说着,“可是慕慈,他这人精得和狐狸似的,怎会没发觉?”
“或许他是发觉了的,咳咳……”薪用力喘了几下,白色雾气几乎要遮住他的容颜,“或许他以为是我要杀他吧,他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只是、只是想成全我罢了……以渐也是为了成全我……”
“大夫,我不明白……”唐麟一手撑着额头,用力闭起眼,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他所认知的世界就成了另一副模样,什么都变了。
“医者若在行医时害人,他日必将十倍报于己身……你竟然连这个都替我受了……”薪低着头,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火烧火燎似的,却流不出半滴泪来,“慕慈,你成日都在算计些什么?算到最后,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他什么都没算错。”
唐麟忽的抬起眼,嗤笑一声,道:“如今我因他之事离开了白虎堂,还顶了他的位子,小胡升作了左监门卫的上将军,连监门卫都因之前的事而洗白,他家那小丫头现下由小胡照顾着,我和他也……什么都没错……”
“是啊,连我都……”薪一手捂住眼,长声叹息,“或许慕慈早就看透了最终的结局,只是他不说,又或许,即便他说了,也无人应和。这条路上,他走得太累,我们都不懂他的苦心孤诣,更无法分担,可他却时时刻刻都在替所有人谋划……”
薪缓缓说着,他一直视慕慈如知己,可连他也不能看透慕慈。那个人身为棋子,却又不甘为棋子,苦心经营,步步为营,到最后,却终究还是逃不过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举手,功亏一篑。
“而我们活了下来,在他的布局里,都走向了更好的命运,可是……”
“呵……”唐麟摇了摇头,脱力般靠在案边,晦明不清的表情隐在黑影里,“可是,这却不是我们想要的。”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至极,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斯人已去,一切都已无从改变。
直到很久之后,唐麟才轻声问道,“大夫,你往后如何打算?回家乡去吗?”
他怀里拽着慕慈那日交给他的房契,默默地看着薪,指尖在地契上来回摩挲,却始终无法将它拿出。
“我要留在长安,看到最后一刻。”薪心头一阵阵刺痛,他忽的仰起头,笑得绝望,“他愈是如此,我就愈是要忤逆他。”
“那你家乡……”
唐麟紧紧握着那房契的一角,忽的说不出话来,因为对面的那个人,轻轻放下手来,连蒙眼的布条都一并扯了下来。
“他是我,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
那双浅色的眸子,沉如死水,眼底的那一轮明月,终不复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