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满座衣冠胜雪》慕月痕

16、云落无名处

　　不知何时泼洒起来的冰霰纷纷扬扬，让大明宫煌煌的灯花在寒冬泼墨般的夜里黯然失色。
　　慕慈袖手立于城门之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四下眺望着，半敛的眼眸却不曾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仿佛那些无尽的黑夜中，藏着无数蛰伏的兽，蓄势待发，来势汹汹。

　　这些日子，长安城纷飞的流言总是围绕着那个官途起落的男人。

　　慕慈记得，他第一次听说司马的时候，那人尚且年轻，却已官居要职，荣宠之盛，无人可及。他那时便隐隐觉得，此人实在太过扎眼，怎能泯然于朝臣之间？
　　不久之后，并不意外地传来司马被派往边地的消息，当时谁都以为那个男人的官途即便不至于断送，也将至此黯然无光。然而，世事多难料，司马至边疆后，捷报频传，不止战功赫赫，更在军中一呼百应，他再次被召回长安，一时间风光无人能敌。

　　风雪渐迷眼，城楼外卷起一层层轻纱般的迷雾，灯火照不开去，只徒然印着监门卫霜白的衣衫隐隐绰绰。
　　慕慈将遮住视线的长发随手拢到脑后，他轻轻呼了口气，白茫茫的一片倏忽又消散了，他想起五六年前，长安城中亦是这般流言蜚语，不知是谁在说——司马大人恐不久为人臣。
　　而后北衙多了一名贺兰的少年将军，再后来，司马称病交出兵权，暂避锋芒，至此天下太平，长乐长安。

　　“呵，今夜倒是很安静啊……”

　　慕慈淡淡说着，四周无人答他，满眼素白的甲胄上都结了薄薄一层冰霜，他缓缓走过去，折扇一一敲过霜色，眼瞧着那些监门卫露出诧异的眼神，慕慈才笑起来。

　　“别让手脚都给冻住，要不然，一会儿可要受苦。不过……”

　　仿佛忽的想起什么有趣的东西，慕慈的眼底燃起点点亮光，他说，“或许过会儿就会热起来呢。”

　　他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清明时节，也是这般令人不安的静谧。
　　那一夜，他亲眼见银发黑衣的司天监夜闯禁宫，那人发了狂，蛇一般的眸中血丝密布，恍若阎罗。

　　——可即便是阎罗太岁，犯天威者，也必要身首异处，血溅五步。

　　薪曾见过师夜光被装在木盒中的首级，苍白的容颜，黯淡的银发，殷红的血干涸之后成了斑斑驳驳的黑。
　　那一刻的恐惧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却，那是一种无关死亡本身的恐惧，而是面对生离死别时无法抗拒的恐惧，一种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逆转的宿命般的注定失去的恐惧，令人绝望。
　　那种恐惧，他很熟悉，就像十多年前苏家灭门时的腥甜气味，如同那年师夜光死灰般的面容，又仿佛在此时此刻于心底冉冉而起的不安。

　　拄着油纸伞的手隐隐发颤，薪无力地靠在临街的灰墙上，衣衫汗湿紧紧贴在背上，他低低地喘着气，有细小的雪落在发梢上，瞬间就化水滴落下去。
　　薪抬头看着黑夜中望不见尽头的长街，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还在寒风中摇曳，他记得慕慈常说，自监门卫屯营而出，转过三个弯儿，踏过两条小巷，穿过一条长街，转个身，便到了医馆所在的巷子，他甚至记得那人口轻飘飘的语气，说着“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你家门上的灯笼，是不会认错的。”

　　可是一弹指便能说尽的路，却是如今怎样都无法抵达的遥远。

　　薪突然一个用力，猛然站直了身，膝盖因了他这个剧烈的动作而发出岌岌可危的声响，薪却恍若未闻，他的手紧紧握住伞柄，一步一顿地踽踽而行。
　　凛冽的风将他的衣摆都撩起，在浩荡的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极了从枝桠上坠落，粉身碎骨的曼陀罗。

　　广袖随风而动，缭绕着一幕浅浅的雪色，不甚清明。慕慈拢了拢衣袖，放眼望去，城门上下甲胄凝霜，真真满座衣冠胜雪。
　　他舒了口气，嘴角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轻声道，“薪，你总说监门卫满座衣冠胜雪，可你却不知，满足衣冠胜雪并非言说满座风流之意……”

　　“——报将军，例行通报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了！”

　　慕慈听罢，沉吟了片刻，摆了摆手道，“传令下去，让全军加强守备！你们，继续用火把打信号给他们！”

　　“——是！”

　　慕慈仰头看着夜空，雪落在他面上，迫得他眯起了眼，“和两年前真是像啊……”

　　两年前宵禁一役，成为司马起落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贺兰氏编制了一个巨大的局，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司马失去的所有，可是，这些失而复得的东西，于司马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么？
　　至少当时，慕慈以为司马并无心于此，而如今，那个男人却仿佛对权力甘之如饴，甚至将爪牙伸到了宫闱深处。

　　“司马，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论那人要什么，都不重要了，眼下短暂的宁谧过后，一场暴雪就要来临。

　　思及此，慕慈下意识地笑了笑，指尖紧紧握住折扇，才能压下那些无法抑制的颤抖，“快了，也该做个了结了。”

　　雪夜里的大明宫，分外清冷，灯火寥落，雪雾掩去了泰半金碧辉煌，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贵来。
　　远远地，便能瞧见监门卫打出的火把，却始终无人回应。

　　羽林卫的宝蓝被夜游神染成靛色，男人手中的长刀在夜色中斩落一道弧光，巍峨的城门应声而动，他听到身前的卫兵惊慌地叫起来，“戾将军，在此处拔刀，罪同……”
　　再没有后文，犹自瞪大着双眼的头颅滚落在地，自颈项喷涌而出的殷红沾上男人的侧脸，他随手将之抹去，灯火下，面上深色的伤疤令人不寒而栗。

　　“快！快去通报！”

　　那是深夜里最后一道尖锐的声音，城门上鲜红的宫灯被砸落，夜幕一瞬间压了下来。

　　雪愈发大起来，落在身上不多时就结成了冰珠子，身边的中郎将小心地撑过伞来，慕慈对他点了点头，无来由地说道，“都说我们监门卫乃是翩翩君子，君子当存怜悯之心，是不是？”
　　那中郎将明显一愣，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慕慈也不在意，转过身望着远处，续道，“可我们也是陛下的臣子……”

　　“报——”

　　一身暗红斑驳的传令兵飞奔着摔倒在青石道上的浅雪里，只来得及说出一句“羽林卫闯宫……”便再无声息。
　　慕慈目光微微一闪，便又沉静下去，他拍了拍身侧那年轻中郎将的肩，青年抬头，顺着慕慈的指尖望去，远处隐隐绰绰的人影已是依稀可见。

　　“戾将军，私自带兵包围宫禁，罪同谋反，按律当诛！”

　　戾勒马停下，上下打量着前来迎话的人，那是个不曾见过的生面孔，看上去还年轻得很，他不屑地冷哼道，“唐麟这小子也学会打官腔了？你回去，让他给我开门！”

　　那白衣的中郎将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但思及慕慈的嘱咐，还是提声道：“今夜乃是慕将军当值，上将军说了，若戾将军不退兵，监门卫就只有按律法行事了！”

　　戾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分明早先已令人暗中知会了唐麟，此刻却出了这种纰漏，不知名的不安涌了上来。
　　然而也只那一刹而言，戾很快便定下心神来，他并非不识慕慈，那慈菩萨人前摆出一副君子脸孔，私下却也是司马的入幕之宾，所行所为，比之他们，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此刻乃非常之时，一切以司马的安危为先。

　　“慈菩萨想要拦我？”男人微微眯起眼，眼中透着阴冷鄙夷的神情，人如其名，乖戾嚣张，长刀直指白衣中郎将的鼻尖，“那就佛挡杀佛，魔挡诛魔。”

　　青年脸色一白，他略向后退了些许，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刀，扯着嗓子吼道，“全军听命，慕将军有令，死守朱雀门！”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身上，衣衫湿漉漉的一片，转瞬又凝成刺骨的冰凉，有冰珠落进领口，薪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他的手冻得通红，脸色却苍白如纸。
　　他趔趄着避到一户人家的门边，走了不知多久了，却又觉得仿佛还没走多有，膝上痛渐渐变得麻木，他喘着气，有些笨拙地将身上的雪拍掉。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街上不见半个人影，薪从未觉得，长安城竟也有这般萧杀的模样，他将头侧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

　　他有些迟疑，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测，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若这路上再出什么岔子，岂不是平白与人添乱？可是，他又实在放不下心头的那些不安担忧，只怕一个疏忽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左右为难，却教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捉回了神思，有男人焦灼的声音传来，薪怔怔地看着他们自眼前疾驰而过，而他隐在深夜的阴影里，一瞬间动不了分毫。

　　他听到他们说——“快走！宫里出事了！”

　　风雪大作，萧杀的声响穿过厚重的宫墙，越过飞檐与翘角，传入耳中。
　　慕慈握伞的指尖泛着浅浅的紫色，方才那青年执伞留下的温热已被夜凉凝成冰寒，他想，距离朱雀门被攻破，恐怕不会太久。

　　“金吾卫过来了么？”

　　“还没有，已派人去传话了！”

　　身边拱卫着他的士兵低声回话，本就清冷的调子，被风雪一搅，更是散得不见了痕迹。
　　慕慈点了点头，面上仍是那般云淡风轻，扣着折扇的手却越发紧了。

　　羽林卫大军已近在咫尺，而在他们身后更难以计数的北衙禁军正虎视眈眈着这大明宫阙。区区监门卫，在北衙面前，瞬间便会灰飞烟灭。
　　这一点，慕慈比谁都清楚，否则他怎会与八重雪联手，淌这浑水？

　　可如今，金吾卫却不见丝毫动静，更休提其他几卫。
　　慕慈虽已令人前去朱雀门阻挡，可他深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若无人支援，北衙爪牙之利，将是他们难以抵挡的。

　　“过了朱雀门，就是监门卫屯营了。”

　　刀口舔血，戾骑在马背上，冷眼看着那白衣中郎将卧倒在地，抽搐着身子，却还想挡他，戾冷哼一声，一勒马缰，踩着中郎将的身体便过去了。
　　炽热的血喷溅在监门卫的白衣与夜雪的素白之上，羽林卫们匆匆地践踏而过，满地狼籍，污秽不堪。

　　“哼，看上去越是干净的东西，其实比什么都脏！”

　　透着寒光的刀刃倒影出男人赤红的眼眸，他仿佛看到了远方立于城楼之上的白衣将军，气定神闲犹若看笑话般地看着他。

　　“可恶！”

　　戾狠狠一夹马肚，身下黑马放声长嘶，撒腿冲了出去，他凌空将长刀一挥，似乎是要将那背叛者的头颅一刀斩断。

　　火光由远及近，脚步声一浪叠过一浪，越发清晰的喧嚣声在风雪交加的夜色里，令人有排山倒海的错觉。
　　慕慈记得年少时第一回走进大明宫，他曾震慑于这座雄伟宫阙的庄严肃穆，一扇扇厚重的宫墙在他面前次第打开，绵延的宫墙望不到尽头。
　　而此刻，这一切宫墙城门都形同虚设，任由宝蓝禁军长驱直入。

　　慕慈又问了一遍身边的监门卫，仍被告知“金吾卫尚无人前来。”他抿了抿唇，却终究还是笑了起来。

　　“世人皆谓我监门卫白衣胜雪，乃是君子风流。可你们知不知道，这满座衣冠胜雪啊，还有另一层意思。”

　　四下的监门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忽的有人闯了进来，嘶哑的声音翻滚开来，“上将军！不好了！羽林卫已闯过朱雀门，正往这边来！”
　　屯营里一瞬间死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慕慈，而他却只盯着自己手中展开的折扇，雪白的扇面上一无所有。

　　“所谓满座衣冠胜雪，正是那逆水送行的阵仗。”啪的一声，折扇被收起，慕慈抬起头，嘴角微微挑起，笑意凉薄，“你们要记住，天下……终究姓李啊……”

　　话音方落，满座胜雪衣冠倏忽而动，城楼上，城门下，一字摆开防御的姿态，一排排张如满月的长弓对准了温热的咽喉，箭在弦上！

　　在很久之后，史官运笔如飞，于这场战役却只余只言片语，而在更久远的历史中，他们被焚烧散佚，连同存在的痕迹一并消亡，无处可追。
　　在薪那段并不长的岁月中，这场战役的印象始终都如一条走不完的漫漫长路，他在这头，而慕慈，在遥不可及的那头。

　　雪落了他满身，冰水顺着脖子滑过胸膛，而薪却愈发的麻木，只是躬身一步步机械似地挪动着，他的步子很小，却一刻也没停过。

　　“还有一条巷子，还有……唔……”

　　竹伞落地时压到了细碎的石子，薪一瞬便失了重心，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腿上猛地一拧，妄想着能支撑住自己，可那一下，却成了压垮他那破碎膝盖最致命的一击。

　　冰冷的夜里，清脆的声响好似玉碎，薪重重地摔到地上，浅浅积雪压在身下，很快便将衣衫湿透，腿上传来撕扯般的剧痛，疼得他发不出声来，手却还颤颤地向前伸着——他想要勾到不远处滚落的竹伞。

　　“还有、还有一条巷子，三、三个转弯……慕慈、慕慈……”

　　大片的冰晶砸下来，扭曲的人形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爬着，就像是十多年前的那一夜，薪以为再也不会重复的那一夜。

　　而那一夜远不及此夜，黑暗而冰冷，漫长而煎熬，到处充斥着马蹄践踏而过的尘土气息与未干血迹的腥甜，连落雪都像是掩藏尸骸的裹尸布，令人不寒而栗。
　　盾牌残缺，宝蓝铠甲落了一地破碎，白衣的弓箭手们喘着粗气，身上开遍了赤红，酸胀的胳膊伸向背后的箭壶，却发现他们早已虚空。

　　羽林卫，北衙最尖锐的矛戟；监门卫，南衙最牢固的坚盾。
　　所谓矛盾之争，到最后，终究要落得两败俱伤。

　　“慕将军，快、快要守不住了！”

　　厚重的宫门终要守不住最后的理智，慕慈低头看着拨开士兵包围冲进来的男人，那人身上遍开血污，早已辨不出素白底色。

　　“金吾卫呢？”

　　“传、传话的说，八重将军不在杖院……”

　　声音越来越低，他偷偷抬眼，与慕慈清冷的眸子一对，只觉寒意凛凛，又急急低下头去。
　　慕慈并不说话，他的目光静静的落在烛火上，透过它，他仿佛看到了整座大明宫都在熊熊燃烧，他想笑，出口的却是一阵轻咳，半晌，才缓过来，抬手朝着所有人做了个守的手势。

　　“死守。为了你们自己……”

　　宫门在那一刻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与碎片落了遍地，仿佛是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角力，谁也不愿退一步，谁也不敢退一步。
　　所有人都沉浸于生与死的挣扎中，时间变得虚无，冰雪劈头盖脸地袭来，虎口崩离的血一滴滴落下，极寒的雪与极热的血，纠缠出死亡的气息。

　　然而，再僵持的平衡，倾斜却也只在一瞬，而后，是摧枯拉朽般的溃败。
　　南衙的盾，终于分崩离析于北衙视死如归的利矛之下，成群的宝蓝战甲涌了进来，刀锋撞上长戟，灼热的火花四散。（原来这世上，即便是最冷的铁，也有这般燃烧的时刻。）

　　戾的坐骑在混战中被人斩断了双腿，他一步步走进屯营，染了血的黑发紧紧贴着鬓角，刀削般的面容上毫无表情。
　　那时，他看到不远处的男人，白衣翩翩，在飞雪中广袖当风，显得有些不真实，那人的声音并不大，却正好能让戾听得清楚。

　　“戾将军啊，你如此行事，实在让在下为难……”

　　慕慈笑得温润，听在戾耳中却几乎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那伪君子的脸孔令他厌恶不已，他抽出刀，朝着慕慈遥遥一指，吼道，“都给我上，铲平监门卫！”

　　八重雪贴着宫墙一路疾行，皇甫端华在他身后却是如何也无法赶上，他开口想要喊他，目光却蓦地落在枫桥夜泊的刀鞘上，那尚未凝结的血迹触目惊心，他咽了咽口水，并没发觉自己的脸色已经泛白。

　　“已经让他们赶去监门卫了么？”

　　八重雪开口的声音急而快，端华有些没反应过来，略带含糊地“恩”了一声，那人似乎没听清，厉声又道，“到底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韦七国平他们带人去了，燕燕他们几个也去通知其他几卫了。”

　　略一抬头，八重雪朝着监门卫屯营的方向望去，他心里愈急，脚下走得便愈快。先前叫高力士无端端地叫了去，只当是陛下有事召见，到最后那人竟说是召错了人，他愤然而走，却仍将身后高力士幽幽的调子听得清楚。

　　那人说，“八重将军，弃子终究是弃子……”

　　长刀劈风斩雪，戾低沉的怒吼威慑着四周的监门卫，却仍有悍不畏死的将士冲过去，刀剑迸发出近乎断裂的悲鸣，彼此的眼底都是灼人的疯狂。
　　手起刀落，白衣将士飞溅的血染上他的脸，他看着那人缓缓倒下，然后，他看到了慕慈挺拔颀长的身影。

　　浅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发梢不知何时沾上了鲜血，格外刺目，慕慈本是丰神俊朗，风姿翩翩，而此刻却透着一身凌厉残忍的杀气。他的手里提着一把长刀，不似监门卫其他人的白刃，那是一把纯黑的刀，与他整个人看似格格不入，却又契合如天生。
　　慕慈仍在笑，然而被刘海遮挡的眼眸里，却是一片死色，仿佛是在自嘲：隔岸观火终究是烧到自个儿了，可云中鹤落了云端，却也不能太狼狈吧？

　　戾的瞳孔蓦地一缩，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缠斗到了一处，长刀与墨刃死死咬住，两人都让彼此的气势震得衣袂翻飞。错身而过，再回身时，刀光交织，气血直冲头顶，再难平复。
　　然而四周的监门卫却所剩无几，当慕慈躲过戾侧斩的一刀时，他发觉自己已深陷宝蓝阵仗之间，周围皆是迎面而来的利刃。

　　“慕慈，领死！”

　　戾长呼一声，刀势又起，直抵面门而来，慕慈倒退两步，横过墨刃，拼尽全力接住了那致命的一击，他一点点地退着，后背与左臂的伤口都在渗血。
　　而戾却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刀口绞得越来越狠，快要逼得慕慈无路可退，也就在那一瞬，另一把艳红的利刃插了进来，刀势飞快，迫得戾生生退开。
　　他定下神来，才看清，那半路杀出的人一袭正红官服，此刻正靠在慕慈身后，与他站成携手迎敌的姿态——那分明就是金吾卫的八重雪！

　　“金、金吾卫来了，呜哇……！！！”

　　是谁惊恐的叫起来，黑豺犹如天降，刹那间就吞没了宝蓝的残兵败甲，局势徒然逆转。

　　八重雪扫过身边的羽林卫，那眼神冷漠而锐利，末了，却听到身后的慕慈喘息着，笑得断断续续，“八重将军，您来得可真巧……”

　　“还撑得住么？”

　　“再晚些，恐怕您就得给在下收尸了。”

　　八重雪挑了挑眉，枫桥夜泊直指戾的面门，冷声道：“戾将军，束手就擒吧！”

　　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声道，“八重雪，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就能拦得住北衙的大军么？”

　　“北衙的大军？”八重雪墨瞳微敛，带了鄙睨的神色，将一物件甩到戾面前，“戾将军，你可认识这个？”

　　戾眯了眯眼，待他看清地上那染血的黑色眼罩时，脸色徒然一变，他听到八重雪森然的声音，在风雪中寒意刺骨。

　　“给你通风报信的橘已被就地正法，至于你所谓的北衙大军……”八重雪顿了顿，看着戾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续道，“曹奕乃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戾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包围圈里，望遍四周，却再也看不到一丝宝蓝，穷途末路的绝望感几乎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竭力抵抗着逐渐迷离的神智，忽然咆哮着吼起来。

　　“八重雪，这姓慕的，也是我白虎堂的人！”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连八重雪亦是脸色一变，反是慕慈冷冷笑起来，讥讽道：“戾将军，都到了此刻，你又何苦反咬在下一口。在下乃是天子之臣，一向如此！”

　　“慕、慈！”

　　困兽的低吼声嘶力竭，谁也没料到戾会突然发起狠来，金吾卫们急急上前拦他，尖刀交织出一张死色的网，可戾却毫无知觉，他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手中长刀上尤还滴血。
　　八重雪双刀架起，脚尖略一用力，便迎了上去，忽的狂风乍起，飞雪迷眼，他稍一迟疑，就瞧见戾抬腿袭来，八重雪侧身避过，扬手便是一刀，怎料戾那一脚却是虚招，此刻正待他这一击，那人跃身点上刀尖，一个翻身落到八重雪身后。

　　八重雪难以置信地转身，错身而过的男人眼中尽是可怖的疯狂，他看到戾当空劈下的长刀，砸在慕慈的墨刃上，火星四溅，他无法想象这个垂死挣扎的男人居然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慕慈被戾压得一点点矮下身去，他一咬牙试图拼尽全力回击，却发觉刀上的力道一轻，慕慈仰起头，正看到戾气唇畔勾起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笑。

　　心脏仿佛停滞般的收紧，枫桥夜泊透过戾的胸口，鲜血蓦地迸溅开来，慕慈看着戾乌黑的瞳仁犹若一团燃烧殆尽的灰烬，一点点熄灭，一点点失去温度。

　　高大的男人轰然倒下，四周异样的安静着，而后，猛然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惊天动地，仿佛解脱般的喜悦。

　　八重雪紧紧握住双刀，才克制住指尖隐隐无法平息的战栗，他深深吸了口，一步步朝着慕慈走过去，咫尺之间，他向那个支着长刀躬身站立的人伸出了手。

　　“慕慈，结束了……”

　　伸出的手僵在那里，漫天飞雪之间，八重雪眼睁睁看着那白衣的上将军擦着他的肩缓缓倒下，在他身后，是监门卫的白衣。

　　满座衣冠胜雪，若云烟，如缟素。

　　长安城的夜色徒然黯淡，长街上的灯笼摇摇曳曳，照着落雪深处的身影，若非身后那长长的痕迹将落雪撕裂出一道路来，薪只怕早已与雪融成一片。
　　他似乎还想挪动僵硬的身子，到最后终究只能挣扎着朝着大明宫的方向伸出手，然而那却是他拼却余生岁月，也无法抵达的遥远。

　　在这一片晦暗中，唯有大明宫深处依旧灯火辉煌。
　　天子坐在王座之上，朝着身侧俯首而跪的男子笑道——

　　“果真瑞雪兆丰年，你说是么，司马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至始至终，不过是一场天子自娱自乐的自弈罢了，他们皆是棋子，无从逃脱。

　　待唐麟将一切安排妥帖赶回屯营时，他还是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早先是慕慈擅作主张地顶了他的班，后来又得知羽林卫深夜闯宫，他心头的火气还来不及平复，却传来慕慈伤重垂危的消息。
　　他依旧记得听到消息那一刻，胡烈儿惊愕得全身僵硬，拉着他一遍遍问，“你，听到了吗，慕将军……慕将军他……”而后不待他回答，便冲了出去。

　　“怎么可能治不好！你们到底会不会治！？”

　　干涩嘶哑的声音传到耳里，唐麟转过身，正撞见胡烈儿与一白发老者拉扯，看穿戴，约莫是太医院的人，他三两步走过去，一把将胡烈儿的手臂扣住，低声道，“胡烈儿，你发什么疯？”

　　“他们说慕将军治不好了！”

　　胡烈儿一下子就咆哮起来，另一只手朝着那老太医抓去，唐麟眉头一皱，手上一个用力就将人锁到怀里，“你镇定点！”
　　他说着，又朝那些大夫使了个颜色，老太医躬了躬身，步履蹒跚地走了开去，唐麟模糊地听到有人小声说着“沈太医您小心……”，眼角的余光不期然地瞥见一旁那小个子的年轻大夫。
　　他依稀记得那似乎是顶替薪的那个军医，已记不清名字了，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唐麟，只是眼神一撞，便又匆忙逃开，唯唯诺诺地躲到别处去了。

　　“唐麟你放开我！”

　　“你这样胡闹有什么用？”唐麟从未发现胡烈儿的劲儿有这么大，几次都差点让他挣开，“慕慈他到底怎样了？”

　　胡烈儿张张嘴，浑身颤抖，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说，戾偷袭慕将军，匕首、匕首就扎在慕将军胸口的旧伤上……他们说，慕将军怕是撑不住了，你说、你说怎么可能，之前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血，薪大夫不还是把他救回来了么？这次怎么会不行，慕将军、他怎么会死……”

　　似乎是被击中了一般，胡烈儿忽的停下来，一字一顿道，“对，我去找薪大夫，他一定有办法，我去找他！”

　　眼睁睁看着胡烈儿挣脱桎梏，朝着宫外跑去，唐麟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慕慈要死了？”他自言自语道，语调飘忽，到最后却成了突兀的大笑，“祸害遗千年，那种人怎么可能会……”
　　然而，当他推门进去时，却再发不出一个音来，烛火恍惚，乍明乍暗，唐麟以为，他一定是看错了——榻上那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人，怎么可能是慕慈？

　　他一步步走过去，那仿佛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时光，他想起了很多画面，那里有无数个慕慈，他们支离破碎，连字句都漂浮不定。

　　——小唐你长胆儿了呐！

　　——小唐，落子无悔呐……

　　——小唐，你……

　　“小唐……”

　　耳际传来的声音如斯熟稔，却又虚弱得那般陌生，唐麟垂下眼来，看着慕慈缓缓睁开眼，朝他无力地笑了笑，他忽然就觉得胸口一窒。

　　“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现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话，你该好好休息！”

　　唐麟觉得自己并非生来反骨，却总是不自觉地与慕慈过不去，直到此刻，竟脱口说出这种话来，他心底自责，可更多的却是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再不说，只怕就没机会了……咳咳……”

　　慕慈虚弱地说着，末了忍不住又咳起来，那咳声此时听来，更是惊心动魄，唐麟眉头簇紧，低声道，“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可到最后，唐麟还是坐到了塌边，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慕慈，末了却侧过脸去，“你要说什么？”

　　“小唐，监门卫就交给你了……”

　　唐麟猛地一震，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慕慈，而那人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自顾自说着，声音低而慢，仿佛稍快一些就会喘不过起来。

　　“此役过后，司马必会失势，北衙易主，白虎堂只怕也将不存。”慕慈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微微侧过脸，望着唐麟的眼，道，“与司马划清界限。”

　　“我……”

　　“我知你仰慕司马，可司马又是如何看你？若非我半路拦了北衙给你的密信，只怕此刻你已然大开宫门了吧？”

　　慕慈脸上挂着疲惫而温和的笑，可落在唐麟眼里却满心的冰凉，他抗拒听到那些话，可它们依旧一字一字地传到耳底。

　　“如若这般，那我监门卫，约莫也就给司马陪葬了……小唐，你不过是司马的垫脚石之一，你真愿意为此赔上性命，甚至整个监门卫？”

　　唐麟蓦地站了起来，低吼道：“慕慈，你休要挑拨！”

　　“小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呐……”

　　唐麟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他背转过身去，心底早已动摇，他张了张嘴，又觉得不妥，便只能不语。

　　“陛下早就怀疑我们了，可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慕慈平躺在那里，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黑暗里，“这次我与八重雪联手，本是想让监门卫与北衙撇清关系，到时我也能安心离开长安，只可惜谋算了这么多，到最后……还是棋差一招……”

　　“监门卫……”唐麟咬了咬牙，沉声道，“有我在，监门卫不会有事的。”

　　“好，有你这句话，够了……”慕慈仿佛倦极了，他微微喘息着，蓦地又是一阵猛咳，细碎的血沫子就这么落在前襟上，怵目惊心。

　　“慕慈，你……”

　　“小唐……”慕慈的声音愈发微弱，断断续续，句不成句，“再、再替我做件事，书案上有、有份……房契……代我交给薪。”

　　唐麟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起身把房契取了过来，模模糊糊听慕慈喃喃说着，“这是……是薪老家的宅子，不久前嘱人去、去江南买了……本想与他一道……如今、如今……没用了。”

　　听到此处，唐麟无端端地火起来，骂道，“这种讨好情人的东西，你自己送去！”
　　说着，他更把房契掷到了榻前，可慕慈却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只徐徐说道，“或许……当初不该求那么多……如今，却什么、什么都做不到……”

　　“够了，你该休息了！”

　　唐麟喉头干涩，他轻咳了一声，伸手去替慕慈掖上被褥，凑近了才分辨出慕慈低若蚊蚋的字句，那人在说，“小唐，我嘱咐小胡、嘱咐他替我照顾素素……我怕他忘了，你、你再提醒他一声吧……你该懂的……”

　　“——你！”

　　唐麟只觉周身发寒，这托孤般的话，这话中更深的意义，他听得分明。慕慈在迫他，迫他断了念想！
　　他死死瞪着慕慈，却见那人露出一抹久违的温软笑容，低低对他说，“这条路太难走……即便你不怕，你就忍心……忍心见他痛苦？”

　　唐麟怔怔望着慕慈，这个人把什么都算好了，哪怕他错算了自己的生死，可到头来，局势所向，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包括他们所有人的未来……
　　可就是这样的人物，他此刻安静地躺在长榻上，请走了所有的大夫，遣散了所有的监门卫，只留了一盏残灯，照不清他虚弱的容颜。

　　屋里空荡而寂静，他们曾在此处议事，有过争吵，也有过玩笑，可此时唐麟却觉得自己站在那里是如此突兀的，他无法抑制地压低自己的呼吸声，只是静静站着。
　　他仿佛明白，于慕慈而言，这一刻，不应被任何人看到，因为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云中鹤，矜骄而温雅，狡黠而任性。

　　“小唐，你、有没有听见……歌声？”

　　不知过了多久，慕慈忽的轻声开了口，唐麟一惊，急忙转过身，蹙眉说道，“哪来的歌声，我什么都没听见！”

　　“有的，就在窗外……”那人合着眼，轻轻勾起唇角，仿佛天生一副微笑的模样，“小唐，你替我把窗户开了，我想听听……”

　　“你这人，真是麻烦。”

　　话虽如此，唐麟到底还是朝窗边走了过去，身后的人还小声说着什么，他只分辨得出一些破碎的字句。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命数……如此……”

　　心底隐隐的不安，唐麟甩了甩头，一把推开木窗，寒雪清明的气息一下子扑了进来，雪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整个长安城都裹进了冰雪之间。

　　“你听，哪来什么歌声！”唐麟转过身来，看到慕慈并不理他，便又走近些许，“你听……”他就那么僵在那里，看着榻上仿佛小憩过去的人，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唐麟慢慢伸手触上慕慈的脸，佯笑道，“喂，慕慈，别装睡……”

　　慕慈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淡漠的微笑，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一丝气息。

　　唐麟收回手来，他四下看着，仿佛要寻找什么真实的东西依靠一下，到最后却只看到那跌落地下的房契，他缓缓曲下身，想将它拾起。可背上那千钧的重量，却将他压跨在了地上。

　　他就那样跪倒在地，在慕慈的榻前，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天色大亮，昨夜一场风雪过后，长安迎来了一个明亮的晴天。
　　辰清一路小跑到了门口，当他瞧见那处一动不动的白衣人影时，脸上的表情愈发的难看起来。

　　“胡将军，您都跪了一夜了，快起来吧！”

　　他伸手去拉胡烈儿，可那人却如先前无数次那般，侧身躲了过去，只哑着嗓子问他，“薪大夫答应去见慕将军了吗？”

　　“胡将军……”辰清实在是束手无策，就差给胡烈儿也跪下了，他苦着张脸道，“大夫他真的是病了，现下都还没醒过来。”

　　“那我就在此处等他。”

　　眼见那固执的将军依旧不为所动，辰清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来回走了几步，又伸手想去拉人，“胡将军……”

　　“胡烈儿，你这样难不难看？”

　　低沉的男子嗓音传了过来，辰清一抬头，果不其然是唐麟，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那人投去求救般的目光。（却不知是否错觉，那人的眼，竟有些泛红？）

　　“不用你管！”

　　胡烈儿抬头狠狠剜了唐麟一眼，却撞上那人担忧的眼神，他别开目光，又垂下头去，“你回去吧。”

　　“是你该回去了！”唐麟咆哮着一把握住胡烈儿的肩，迫那人抬起头来，“胡烈儿，就算你在这里跪到老死，慕慈也不会活转过来了！”

　　“你说……什么……”胡烈儿猛地抬起头，有些懵懂地看着唐麟，“你刚刚、说什么？”

　　指尖禁不住地颤抖，唐麟心底有不忍，可终究还是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说，“慕慈他……已经过去了……”

　　胡烈儿僵了一下，突然脱力般先前摔去，他摇了摇头，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无力到不能言语，甚至思考。
　　久久地，他又忽然醒转过来，发狠般推开唐麟，一言不发地朝着监门卫的方向跑了过去。

　　唐麟目送着那人跌跌撞撞地一路远去，却始终没有追上去，他平静地望着胡烈儿消失在目光的尽头，而后沉沉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底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只余下一片望不到底的黑。

　　“辰清，薪大夫怎么了？”

　　被眼前这一切弄得措手不及的辰清，这才转过神来，他深深舒了口气，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昨夜，我去金吾卫帮手，不知道大夫他怎么会一个人跑了出来，我与金吾卫的几位将军找了很久，才在去往监门卫的那条巷子里找到他。那时候大夫陷在雪里，已经晕过去了，带回来之后就烧得厉害，而且……他那双腿本就只能勉强走几步，现下，怕是再也不能动了……”

　　“这两人……真是……”唐麟叹了口气，表情里皆是苦涩，“好好照顾你家大夫。”

　　“唐将军，那个……”眼见唐麟转身就要走了，辰清也顾不上多想，张口便道，“慕将军他……真的……？”

　　“是啊，”犹如微不可闻的叹息，唐麟抬头望着天际，淡淡道，“他已经不在了……”

　　辰清随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苍穹，寒冬里的日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刺眼，他只得将一只手盖在眼上，余光所至，却见那白衣一角，犹如落了天际的云，寒寒落落，无处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