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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鹤唳风声 ...

  •   入秋后,连着落了几场雨,天气方才让人舒爽些许,却不想燥热的暑气不愿就此善罢,沉沉蛰伏了几日后,就气势汹汹地反扑而来。
      院落里的草木略略显出一些昏色,却依旧郁郁,簌簌的声响乘着夜风飘进窗来,萦绕在薪的耳际,他又在榻上辗转了一回,心底暗暗咒着这要人命的天气,眼神却飘飘忽忽的瞧着窗外摇晃的灯笼。

      慕慈推门时手脚轻忽,他生怕搅了那人的好梦,却不想薪还未入眠,但见他半躺半倚在榻上,身上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单衣,一手还微微掀着衣襟,似乎闷热难耐。
      慕慈忽的笑起来,他放轻步子走过去,待到极近了,方才出声道——

      “这么晚了还不睡,可是在等我?”

      “你、你、你……”

      很显然的,薪还不曾料到会有人在此时此刻如此从天而降。(同样很显然,他对自己的走神毫无愧疚。)
      慕慈笑得别有用心,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薪,只觉这副与他往日清骄淡漠的模样截然相反的手足无措格外有趣,不过当薪缓过一口气将话说完后,他就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僵了。

      “你……阁下是哪位?”

      被反将一军的感觉相当糟糕,慕慈心底胡思乱想着不过一年多不曾亲近,眼前的人就学坏了,金吾卫果然深不可测云云,可手臂却被人一把扯住,那力道大得让他有些意外,连夜色的披风都被扯落。

      “你到底是……诶?”

      经年累月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让薪对身边的一切都有着防心,将人抓住时,另一只手中已扣了几枚银针,聊胜于无。
      可谁能料想,这已过而立的堂堂监门卫上将军,居然大晚上地跑来偷袭他?

      “认出我了?”

      慕慈凑近,与薪眼对眼、鼻对鼻,瞧见了那人惊愕尴尬,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表情,他顿悟,果然想太多了,那人确是没将他认出来。(轰然倒塌的自信忽地又拔地而起了。)

      “慕将军,大晚上穿什么夜行衣?您这是要窃玉还是偷香……”

      话音未落,薪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眼睁睁看着慕慈打蛇上棍,倾身就靠了过来,“偷香不错,窃玉也好……”

      “……慕慈!”

      薪发现一年多未见,慕慈这人真是愈发让人招架不住了,可再多咬牙切齿,到了末时,却也无声消融在彼此纠缠的唇舌之间。

      “我的大夫哟,你可别生气,你看我如此水深火热,都淡然处之呢。”

      “说得您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慕将军,在下何曾敢亏待您?”

      薪斜斜睨了慕慈一眼,那人正替他将衣襟合拢,指尖不安分地在锁骨上轻轻划过。

      “您可是我亲自求过亲,就差过门的……呵呵……”慕慈很识相地把该隐的字眼都隐了,挑眉笑道,“可眼下我见你都和偷情似的,真真不好过啊……”

      或许冰释前嫌会让人愈发珍惜错失的时光,薪觉得自那日将经年旧梦说尽后,他们彼此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的日子里。
      形势所迫,为避人耳目,慕慈往往只能在不当值的夜里悄然前来,甚至更多的是两两相望,不得相见的日子,可即便如此,薪却觉得岁月蓦地静好,有些东西亦触手可及起来。

      “在想什么?”

      慕慈侧靠在塌上,他一手将薪拥在怀里,一手缓缓摇着折扇,毕竟已入秋,夜色被轻轻一搅,自成一片清凉。
      薪将手一拢,护了护方才点亮的烛火,他并不答话,只将四指捏紧,双手利落地一交一并,霜白的壁上立时落上一羽蝶影。

      “呵呵,这手影戏你还记得啊……”

      “一个人闲时偶尔也会做来玩,不过,总觉得不似当年演得好看。”

      薪淡淡说着,目光却不曾离了墙上那枚蝶影,瞧着它翩跹起落,末了落在某个清润的轮廓上,如斯亲昵。

      “形单影只,自然是不好看了。”

      忽的,另一羽蝶不知从何而起,晃晃悠悠地跳脱出来,只是,若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是个蝴蝶的模样。
      薪瞧着瞧着,禁不住就笑出了声,他说,“慕慈啊,当年这可是你教我的,如今,你怎么给演成了这幅摸样?”

      “那年知晓了你家的事,便再没试过……”

      慕慈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薪耳中,温和而平缓,却教薪想起先前他的那句“形单影只“,难怪那人生疏了,恐怕是不愿忆起旧事,徒增伤感罢。
      墙上的蝶渐渐融成了一片,那是交握的指尖,分不清彼此。

      “当时事出突然,能留下性命就算侥幸了,也不敢再留在江南,生怕连累更多人,待伤愈便隐名埋姓来了长安。”

      “这腿脚便是那时落下的伤?”

      慕慈低声问着,他其实心底早就了然,但见那人缓缓点头时,还是禁不住将人拥得更紧,“当时,一定很痛……”
      “膝盖骨粉碎,不过……”薪慰藉似地拍了拍慕慈的手,续道,“当时倒也不觉得有多痛,或许真是哀莫大于心死罢。”

      “薪,当时在营里见到你时,我实在是……”慕慈顿了顿,却发现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苦笑着说,“你确实长大了,可性子还和当年一样倔,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还偏偏往火坑里跳。”

      “当年走投无路,只能哪里有路便往哪里走,心想着祖父和大哥在长安还有些旧关系,或许能知晓到底是谁要如此残忍地待我苏家……”薪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让他淡淡跳了过去,“后来,便遇到了那位大人,再后来,你也都知道了。”

      “长安不比江南,天子脚下更是暗潮汹涌。”

      薪颔首,慕慈话中的意味他是懂的,只是于他而言,那些苦难早已是昨日云烟,而眼前的人才是活生生的现在,“长安也是个养人的地方,当年羸弱的病少爷都成了云中鹤,我是真真认不出。”

      “我自那年身子好了之后,又养了几年,确实变化很大。不过……”慕慈勾起嘴角,揶揄道,“你可是打小就不记人,昨儿见过的,第二日便能忘个干净。”

      “若非如此,我岂能让你骗了这么久?”薪瞥了慕慈一眼,冷哼道,”什么翩翩君子,还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好好,我是小人,呵呵……咳咳咳……”

      慕慈猛地捂住嘴,将咳声掩住,却还是逃不过薪,那人盯着他死死瞧着,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慕慈,这病你还要瞒我到几时,我虽然医术不算高明,但你真以为在我面前装作没事,我就半点看不出了?”

      “哎,我就知道瞒不了你……”慕慈略略躲过薪按上腕间的指,佯笑道,“你也知道监门卫这一年事务繁忙,不能按时服药也不能算是我的错罢……”

      “你打小就不是个听话的病人!”自觉扳回了一城,薪挑了挑眉道,“若非如今这般情势,不能日日见面,否则我非要天天将你按到药汤里不可。”

      “好好,只要你随我回了江南,我天天给你丢药汤里好不好?”

      这话慕慈已经说过不少回,可薪却始终不给他任何答复,每每便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怕回了江南,我连容身之所都没有了。苏家老宅约莫早就让人鸠占鹊巢了罢……”

      “薪啊……”慕慈无奈地笑起来,勾了那人一缕长发缠在指尖,“你这是在暗示我,若是江南没有屋子就娶不到你?好罢,那你先应了,我改日就嘱人去江南置备。”

      “慕将军,为何是娶,不是嫁?”

      薪抬起头,眼底晃着浅浅笑意,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回忆,如同烟雨月色的倒影,朦胧而温柔,慕慈忽的有些发愣,甚至没有发现薪的笑意里蓦地带上了一些谐谑。
      不过,当那人扬手当头砸来的时候,慕慈还是稳稳地伸手将薪困住,淡定地将薪手里的折扇收走,“你看,我不是早就下聘了,你也收了不是?”

      “不过是一把芙蕖折扇,再贵重也……”薪忿然地说了一半,却滞住了,“涉江采芙蓉……”

      “想起来了?”慕慈轻轻展开折扇,那水墨芙蕖在月下仿佛沐浴于盈盈水光中,他说,“小时候你可是说过要我拿后院荷塘的荷花作聘才肯嫁我的。”

      “……小孩子的话你也当真?”

      “你的话,我可一直当真的。”慕慈将折扇递过去,见薪伸手接了,才道,“现下先用这纸上的莲花代着,往后回了江南,我给你折真正的水莲花。”

      薪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垂下眼眸,抽出被困住的手臂来,“……我只是还有些担心以渐,你之前说他……”

      “只要你不与他再有牵扯,他在北衙也不至于会被人揪出错来。”慕慈抬手捉住了薪的手臂,月色将白衣映照得朦胧飘渺,可隔着布料传来的体温却是真实的,“待你离开之后,再请八重将军去北衙把林大夫要回来,反正也就是个人情罢了……”

      薪叹了口气,慕慈真是将一切都算好了,他还能用什么来拒绝?可是,苦心经营至今的一切,肩上背负的所有,又要如何轻易放下?

      “慕慈,近来北衙那边似乎很安静?”

      “你到底还是放不下啊……”慕慈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还是坦白说,“我虽也是司马白虎堂的一员,却并非核心,与其他人也无来往,连小唐都不知道我与司马的联系,而司马那些事情,我也不甚清楚,我只模糊地感觉到,司马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让陛下忌惮,而他私下似乎在调查什么宫闱秘事,更深的,我便不知晓了。”

      “你也离司马远些,既然不是核心,便该容易划清界限吧?”
      慕慈低声笑起来,凑到薪颈边轻声道,“所以说,你应了我,我们回了江南不就什么都好了?”

      薪躲了躲,轻咳一声,道:“慕将军,你不是来偷情的么?”

      不知是谁低声笑起来,夜风灭了烛火,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颜,薪轻轻靠在慕慈怀里,那些透着背心而来的温度让他想起了家乡春日的暖阳。薪慢慢勾起嘴角,他从不曾告诉过慕慈,他就似他的药,能医他心底无尽的绝望。

      那一夜,薪勾画着慕慈的眉眼,他在心里暗暗念着:“慕慈,来年我们一同去宛心坟上看望她,然后我们离开长安,回江南去,我会为你慢慢调养身子,过你想要的那种琴瑟和鸣的日子。我们一起守着池塘的荷花,一直到老。”

      素商时序,秋高气肃,苍穹的尽头掠过一阵北雁的哀鸣,慕慈透过窗扉望过去,却不见雁痕半点。

      “呵,这北雁南飞得似乎也晚了点罢……”

      他将手中的笔搁下,轻轻将纸上墨字念了一遍,末了,不觉又笑起来。

      “……伤病缠身,病日益剧,且学行一无可称,恐难当此重任……恳祈放臣归故里……”慕慈缓缓闭上眼,一字一顿地念道,“恳祈放臣归故里……归、故里……”

      他深深舒了口气,是啊,去了那通篇的官话与大义,来来回回却也不过就是这个意思。
      他倦了,如今只想逃离这一切纷扰,可眼下的局势,又岂容得他轻易脱身?北衙屯兵千日,谁都在算何日才是用兵之时;司马爪牙直抵宫闱禁处,谁都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天子犹自端坐云端,谁又能预料到下一步会是何种变化?
      时至今日,他心底尤还抱着一丝侥幸写下这请辞书,可到底还有多少胜算?

      慕慈垂头想着,忽的只觉后头一阵灼热,他猛地掩住唇,那些困于胸中的纠缠却掏心挖肺般地汹涌而出,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喉来,“咳咳……咳咳……”
      “咳咳、呵呵……咳咳……”可是到了后来,他却禁不住地笑起来,靠在椅背上,边咳边笑,几乎要岔了气。

      窗外又传来北雁的哀鸣,声如啼血。

      然后,直到秋尽冬至,那些请辞书仍若石沉瀚海,毫无音讯。

      彼时,慕慈站在城楼上,他看到脚下不知从何处捎来的一片枯叶,他弯下腰,将它轻轻拈起,分明是轻柔的力度,却摧枯拉朽般让那枯叶在指间碎成无数尘屑,他蓦地就笑起来。

      ——缘何还能这般微笑?

      天子弈棋,人臣皆为棋子,生杀予夺,从来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掌握的,他一厢情愿地逃离,终究无人成全。
      他是知道的,棋局快要收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南衙监门卫是天子的盾,而身为上将军的他,亦是司马认定的刃,无从厘清的纠缠复杂,从他选择这条路起,就再无回头之时。
      谨小慎微地俯首称臣于天子,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于司马,这许多年来绷紧的弦,到此刻已到了极点。都说墙头草两边倒,可要危居于这险恶狭窄的一方墙头,个中的艰辛,又岂是外人能懂得的?

      不该笑的,却终究还是携上了一缕笑意。
      慕慈将手摊开在风里,任由那些枯叶的碎片随风飘散,天地浩大,即便粉身碎骨,也终究有自由的一日吧?

      “或许你说得对,我们都还需要时间,薪……”

      有什么冰凉的触感染上了指尖,慕慈略略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犹如此刻飘零的细雪。这是长安今年的第一场雪,明亮而皎洁,像极了若云中鹤的落羽。

      这场雪扬扬洒洒落了近十日,锦绣长安一任白雪覆盖成一座冰雕玉砌的皓皓城池。铺天盖地的白将一切掩埋,连同那些蛰伏的纷争,亦变得悄无声息。

      翌日紫宸殿朝参之时,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奏称天降瑞雪,金吾仗院内更有桃木积雪凝成腾龙之势,乃是祥瑞之兆。明皇听罢龙心大悦,朝后更留下北衙一品大将军司马承祯与金吾上将军八重雪一道伴驾前去赏雪。

      此事一起,朝中大臣多半是对八重雪媚上之举颇有微词,以色侍君一说时隔多年又一次被传得甚嚣尘上;而另一些则是对明皇偏宠司马一事忧心不已,北衙嚣张之势朝中尽人皆知,却无人敢言,如此时局里,上位者此举实难揣度其中深意。
      然后多日后,当长安城的落雪在冬日下缓缓消融,凝做一段段透亮的冰晶时,司马却依旧没有离开大明宫,而宫闱的守备却日益加强。君王所谓的伴驾,变作了无声的桎梏,朝中上下一时间处处流动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彼时天色还早,院落里积雪依旧很深,只留了一条小径,直抵薪的房间。
      半昏半暗间,有白衣的人自白雪间走过,无声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一转身便又没了痕迹,仿佛一切都只是错觉。

      慕慈站在窗下,透着窗棂而来的熹微晨光为他打上一层灰色的轮廓,他远远看着榻上沉睡的薪,那人的睡姿说不上多好,总是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拒绝着整个世界。
      他没有走得太近,生怕扰了薪的好梦,只是慕慈在那处站了不多时,便瞧见薪微微动了下,那人睁开眼,对着窗边的他无意识地露出一抹微笑。

      “被我吵醒了?”

      慕慈走过去,却见薪露出懵懂的表情,半晌似乎才醒过神来,“你来了啊……”

      “你啊……”慕慈不禁失笑,“这习惯还真是一直都没变呐。”

      “恩?”

      薪歪了歪头,初醒时的迷茫还没有完全退去,慕慈却已将他轻轻抱进怀中,薪模糊地想着,与八重雪身上浓烈的染血花香不同,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总是透着一种遥远的仿佛雪一般的气息,干净而苍白,冷冽却温柔。

      “在江南时,我就特别喜欢看你睡觉,因为……”慕慈轻声笑起来,温热的气息缭绕在薪耳际,“你平时不喜欢笑,可醒来的时候只要身边有人,都会对他笑。”

      “慕将军的爱好果然有别常人。”

      薪挑了挑眉,显然是清醒了,慕慈耸了耸肩,心底遗憾着那人初醒时好欺负的状态就这么没了,嘴上却笑道,“薪大夫爱找人试药扎针的爱好,也异于常人啊。”

      “这时分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不当值么?”

      眼见嘴上功夫比不过慕慈,薪顾左右而言他,却让身后那人笑意更胜起来,“一会儿便去,这几日监门卫有些忙,只能忙里偷闲来瞧瞧你了。”

      “是……司马的事么?”

      “恩。”慕慈沉吟了一下,轻声道,“许是试探,如今北衙虽按兵不动,但我们也不敢有丝毫松懈……这局棋终于是到了这一步。”

      “如今南北衙的兵力,真要兵刃相见……”

      薪抿了抿唇,只觉慕慈环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你这是在担心我么?”当得到那人的默认时,慕慈反是笑起来,“恐怕上位者的赌注下在了金吾卫,至于监门卫……迷局之中,隔岸观火才是上策。”

      薪蓦地转过身,盯着慕慈的眼,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人却也不躲,迎着薪的眼神,笑着看了回去,半晌,薪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撇撇嘴,嘟囔了一句,“慕慈你怎么连自个儿的发冠都束不好……”

      “那你来帮我。”

      这话说得顺理成章,让薪差点恨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末了他却还是侧坐到那人身后,抬手轻轻将慕慈的发冠除了下来,一瞬间,浅色的长发蜿蜒落了他一身,竟与他自己的长发纠缠到了一起,分不清彼此。他忙伸手去理,不想慕慈却闲闲地将两人交缠地发勾到一处去把玩了。

      “你这是给我添乱么?”

      “都说结发为夫妻……”指尖柔缓地穿插在发丝之间,慕慈侧过脸轻柔地抵上薪的额头,“薪,何时随我回江南?”

      薪被他说得又是一愣,转过神来时,却又不知如何答话,只躲了开去,将那人的长发束进发冠。薪平素总是随意地挽个发髻了事,这峨冠高耸却弄得他有些手忙脚乱,到最后,只好叹息道,“这次这发冠没弄好……下次有功夫,我给你好好弄。”

      慕慈却似乎并不上心,只举了一束纠缠到一块的长发,无辜地说着,“薪,你看我俩这头发缠一块去了,你都没弄开,这下可解不开了。”

      “这分明……”分明是你做得混账事情!

      “嘘……”慕慈笑着点住薪的唇,晨光亮起来,正落在他面上,真真面如冠玉,清雅绝伦,“结发为夫妻,白头相偕老。”

      “这话可不对。”薪睨了他一眼,终究是笑道,“你我如今已是携手白头了。”

      “这倒是……”慕慈执起薪的手,一字一顿道,“那你更要与我偕老才不枉费了这好句子啊。”

      薪垂下眼,生怕只因那人一个眼神就动摇的心思,他沉默了一阵,开口的却是:“……慕将军,再不去屯营,您就该罚俸禄了。”

      “好罢,我这便去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到底还是得不到一个准话,慕慈无奈地笑笑,起身时,衣袂随着他的动作轻盈地曳起一个优雅的弧度,逆着光,仿佛云中鹤翩然的羽翅。
      薪蓦地心口一紧,伸出手去,那衣角却擦着指尖愈发远了,他脱口唤道,“慕慈,到了冬至,带着素素过来一块儿过吧……”

      “好。”慕慈闻言转过身,他看着薪,笑得愈发温柔起来,“还有话说与我么?

      “……我”薪滞了滞,他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我们来年的冬至,该是在江南过的了。”

      “好。”

      话音未落,慕慈已三两步走上前,他俯身抱住薪,久久地,谁都不再说话,只剩下一室静谧。

      辰清来时,正遇上慕慈推门而出,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峨冠广袖的上将军,仿佛从没见那人这般笑过,那笑意自嘴角一直蔓延到了眼底。

      “辰清,这几日我恐怕没空过来,你要好好照顾薪。”

      直到许久之后,辰清才回过神来答了声“好”,而慕慈已转身向远处走去,他无来由地注视那人的背影,见他于霜雪皑皑之间,仿若惊鸿照影一般,消融于一片灿烂的晨曦中。

      落雪无声融化,大明宫的飞檐翘角次第现出骄傲的锋芒来,那些或明或暗的谣言亦随之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里。
      有人在传说,那个曾为大唐开疆扩图,却因功高震主而官途波折的年轻将军,终于触动了帝王的逆鳞,他被囚禁在深宫禁地,终将死去。

      谣言者,本就是空穴来风,到了末时,更是言之凿凿。有人说是帝王辜负了将军,亦有人称是将军背叛了帝王,是是非非,纠缠不清。
      然而无论如何,到最后,谣言终乱了人心,长安城中处处风声鹤唳。

      展卷的手略一停顿,薪抬眼看着辰清,晦暗中分不清表情,缓缓说道,“帝王的心思是最难揣度的。不管谣言如何,司马恐怕真是难逃一劫了。”

      “北衙那边如今什么消息都没有,我们要不要……”

      “不必了。”薪摆了摆手,朝着远方淡淡瞥了一眼,“我答应过他……现在,我们只要静静看着就好了。”
      他顿了顿,复又道,“何况,八重将军如今也没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落得清闲也没什么不好。”

      辰清疑惑地看着薪,不自觉地簇起了眉,“金吾卫无事,所以,宫中也……”

      薪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只道:“辰清,改日把我酿的酒拿出来吧,快冬至了。”

      那一夜,薪又梦到了江南的宅邸,在那一池莲叶边站着白衣皑皑的故人,他终于看清了故人的容颜,正是那年在屯营里,当着他的面将暴怒的唐麟制住,而后却笑着调侃他的白衣将军。

      “慕慈……”

      梦里恍若春生,长安的天却日渐寒冷,廊外的风凛得刺骨。

      薪将坛中的酒舀出,金桂浓郁的芳魂只留了几缕,自琼浆中摇曳着泛开来。
      岁月太过静好,几乎让人忘了时间,薪恍然发觉,他已有许久不曾见过慕慈了。这些时日,他遵守着与那人的约定,闭门不问外事,可事到如今,心中却蓦地惴惴起来。

      “辰清,大明宫中真是草木皆兵?”

      “前几日确实如此。”辰清将薪递来的酒坛抱在怀里,迟疑地说,“这几日我不曾去探听过,只看到南衙那处很是繁忙。”

      “你去……不、还是算了……”

      薪兀自摇了摇头,末了,只嘱咐辰清将冬酿酒送去八重雪府邸,亲自交给那人,他本以为八重雪终会透露些什么,却不想,辰清竟连那人的面都没见上。

      内心的不安咄咄逼人,急切地寻求着结果,容不得薪拒绝逃避。彼此的约定却如同桎梏,束缚着他忍耐等待。
      度日如年的煎熬里,理智与情感宛若剔骨之刀,日日夜夜将他凌迟,到了最后,薪终于败下阵来,屈服于心中萦绕难去的担忧不安。

      “辰清,去打听南北衙的消息,尤其是监门卫和金吾卫,马上去!”

      有多久没有见过那个人如此方寸大失的模样了?过了许久,辰清才反应过来,他扔下手中的活,匆匆忙忙出了门,一去便是一日。
      待他回来时,却几乎不敢抬眼去看薪眼中的焦灼与期待,他紧紧地揉着衣角,一字一顿地将打探到的消息说出,在那些少得可怜的消息里,除了字字句句透露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气息之外,只能让人愈发的不安。

      “南衙加强了守备,北衙没有任何消息……”薪死死看着辰清,却也无法让他说出更多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消息了。一触即发……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大夫?”

      薪没有回话,只是慢慢将手按在胸口,而后亦是慢慢地,说,“你去慕将军府上,告诉他,我要见他。”

      辰清去了,又回,再去,仍是无果。
      连着两日都徒然而返,偏生他们早前刻意隐藏了彼此的关系,薪此刻甚至连一纸书信都无法留给慕慈。

      时间过得很慢,薪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慕慈。他感觉手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握不住,只有近身那点灯火隐隐约约唤着他的神思,他将手凑上前去,却仍觉寒凉,唯有一丝丝地凑近,再近,直到火舌舔上指尖,他才回过神来。

      “三天了……”

      这种晦明难言的感觉,让他害怕。
      明明不该害怕的。

      早就知道,无论这局棋中,谁赢谁输,于他们这些棋子而言,最终也不过就是随波逐流而已。更何况,天子向来倚重金吾卫,即便正面迎上,亦是这些黑豹们首当其冲。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愈来愈心惊。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一点都不明白。

      廊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传过来,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薪猛地直起腰来,倾身朝着锦绣屏风的背面望去。

      “薪大夫!”

      “皇甫大人?”

      薪那对修长优美的眉在看到那头火红的长发时微微蹙了起来,为什么皇甫端华会来?莫非金吾卫出了什么事,难道……

      “端华!别仗着自己腿长就不顾及别人,难怪头目要揍你!”

      蓝发的青年叫嚷着紧随其后,在他身后,薪瞧见了辰清盖着风霜的脸孔,他询问似地朝辰清递了个眼神,那人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才道,“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两位金吾卫的大人,他们说有急事寻您。”

      “……急事?”薪心中一凛,忙道,“金吾卫有人受伤了么?”

      “不是啦!”端华早就寻了个地儿坐了下去,他挠了挠头,撇嘴道,“还不是头目自个儿找麻烦,说什么今夜要加强守备,连北衙那儿也不能放过……”

      “所以……?”

      “和大夫说话客气点,小心回去头目又揍你!”赫连燕燕一根手指弹上端华的额头,见那人抱臂不说话了,才正了正身子,对薪说,“今儿个要加强守备,头目想让辰清过去帮个手,以备不时只需。”

      “是有什么大事么?还是我去罢……”

      薪知八重雪因他的腿伤,而素来格外照顾,但他毕竟是个军医,于情虽是无碍,于规矩却总是说不过去,便就如此一说,不想端华却似受了什么惊吓,一下子跳起来,连声道,“真没事,一点事都没,都是头目自个儿找麻烦,薪大夫你可千万得在医馆好好呆着,不然头目又要打我了!哇……”

      话音未落,赫连燕燕已一个爆栗砸了上去,“就你多话!要不是橘将军半路偷溜了,咳咳……”惊觉自己失言的赫连不自觉地捂了下嘴,轻咳了一下,无辜笑道,“薪大夫您什么都没听见吧?”

      “或多或少,听到一些。”薪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要是再多听一些,或许我就不记得了,我这人啊,就是记不住太多事……”

      “好罢,我说……”赫连露出挫败的表情,他左右看看,才凑上前小声道,“头目本来让橘和我们一道来的,没想到他半路却跑烟花街去了。”

      “哦?烟花街?”薪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眼,示意他继续。

      “呃……这事儿大夫可不能说出去……”赫连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续道,“橘将军最近老往烟花街跑,我们猜啊,他怕是和哪个店的姑娘好上了。”

      “难怪你们如此小心……不过,赫连大人,这些话不够多啊,你不妨将金吾卫近来的事也与我说说可好?”

      早听说这薪大夫虽然长了副不输自家上将军的好容颜,却实实在在是个不好相与的人,赫连嘴角抽了抽,坦白道,“司马进宫之后,我们就没清闲过,也不知道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反正头目说了,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大明宫。”

      “是这样啊……”

      薪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神情温柔却又带着些许的矜骄与疏离,落在赫连眼中不知为何有些恍若相似的感觉,他呆呆看着那人,直到薪又出声问他,“那八重将军为何不让我这个军医去搭手,却让辰清去?”

      “这……头目只说不要让薪大夫半夜过来,端华问了缘由,还被他打了一顿,他说若是大夫有个万一,就不饶我们……”

      薪不禁失笑,八重雪居然这般护着他,一转神,他便又想起慕慈,想着八重雪这万般维护中,会不会受了慕慈的嘱托,又一想,却自觉好笑,慕慈在八重雪面前恐怕也说不上话吧。

      “好罢,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赫连大人?”

      “我说……”赫连愣了一下,忽的明白过来,“没、没什么,什么都没……”

      “那辰清,你整理一下,便随两位大人去吧。”

      从金吾卫口中探来的消息让薪心底稍稍松懈了一些,想必监门卫此刻也与金吾卫一般忙碌吧,只是,他却也猜不透上位者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囚禁一说,太过荒唐,可若说试探,到底要试探到何时,又或是,上位者是在等什么?

      “大夫,我这便过去了,天明时再回来。”

      薪看了眼辰清,微微点了点头,余光却瞥到赫连拉了拉站在他身后的皇甫端华,听到那人轻声说着,“回去可别说漏嘴,橘将军千叮万嘱不能让头目知道他溜号的事。”
      一瞬间,有什么自心头划过,却又抓不住,薪皱了皱眉,轻声道,“既然八重将军要医馆的人帮忙,想必总是有些险要的,两位大人也请好好保重。”

      “自然的,多谢大夫。”

      赫连燕燕为人玲珑,俯身一礼,笑得极是讨喜,倒是一旁的端华却依旧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句,“谁敢到大明宫来闹事啊?就算是那年司天台的太岁闯宫,最后还不是被监门卫解决了,哪轮的到我们啊……”

      一行人匆匆去了,方才热闹的屋子,转眼安静下来。薪保持着先前直身而坐的模样,迟迟没有动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甫端华那随口一说,让他无来由地想起了那年漫长的雨季,遍体鳞伤的唐麟,支离破碎的师夜光——监门卫,从来都无法真正的置身事外。

      烛火下,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一年,慕慈身受重伤,猩红的血染遍了他的手。他记得慕慈后来对他说,他是苦肉计,如此方才换来了南衙对他的信任。
      可是,南衙真的信任他么?天子的眼线遍布宫闱内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倘若,南衙并非对他放下戒心……”

      那么,左右上将军皆是白虎堂麾下的监门卫,既不容于南衙,又会是北衙进入大明宫最好的跳板。

      慕慈他会如何抉择?

      薪猜不透,若为帝王利剑,那必迎北衙锋刃;若成北衙爪牙,那必不为天子所容。
      到最后,无论如何选择,都逃不过兵刃相向,以命相搏。

      “慕慈……”

      薪撑着书案,慢慢站了起来,他一点一点挪到门边,脚下一个不稳便又重重摔了下去,膝盖上传来阵阵刺痛,薪却置若罔闻,他摸索着想要爬起来,腿上却使不出力气。
      挣扎之间,他摸到了角落里那柄四十八股的竹伞——那是慕慈早先遗留下来的。就似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他一手紧紧握住伞柄,一手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院落中呼啸的风肆意狂妄着,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单薄的白衣与冗长的浅发,脸上亦毫无血色,宛若一片随风飘飞的白叶。
      薪微微仰起头,任由风镰割上容颜,他轻声喃喃着——

      “慕慈,我们不等了,我们现在就走……”

      “薪……”

      慕慈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却在胡烈儿都没听清时,便收了声,他看着身前的人似乎露出一抹疑惑,却只笑道,“小胡,听懂了没?”

      “懂了……”胡烈儿抿了抿唇,静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将军您临时与小唐调班,只怕他又要……”

      “呵呵……所以我才让你去看着他,你的话,他总是听的。”

      慕慈轻轻拍了拍胡烈儿的肩。似乎在他没注意的时候,胡烈儿与唐麟之间已形同莫逆,否则这刻板的人怎么会连称呼都换了?只是他们之间……

      “罢了……”慕慈不愿多想,摆了摆手道,“小胡你莫要担忧,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

      “是,我这就过去小唐那边。”

      慕慈点头默许,眼看着胡烈儿走了出去,他才将袖中揉皱的信纸缓缓展开来,八重雪潦草的字迹在灯火下渐渐清晰。

      “提子。”

      火舌已舔上信纸,一点点翻卷、焦黑,最终败于一团尘埃。慕慈冷眼看着,半晌,微抿的嘴角渐渐染上一丝不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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