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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与子成说 ...

  •   那一年的酒,初初酿成时,便桂香四溢,只一口,唇齿留香,甘甜的酒味顺着咽喉滑下去,久久地,散了,却成了一场欲说还休的怅惘。
      就像那个时代的长安,浮华荼靡的飞檐翘角与韬光隐晦的金甲银锋相得益彰,盛世的喧嚣背后,却是人心的寂寞苍凉与浅淡。

      薪唤了辰清来,盛了满满一小坛子酒让他给八重雪送去。
      夕暮的余光缓缓落下来,满园落地的枯叶被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血红,他望了眼辰清渐远的身影,转手将蜡烛点亮,点点火光跃上指尖,犹如生活,优雅而缓慢地流转。
      有风自廊下而来,烛火忽闪,照出他蜷曲的指,在墙上落下一个委婉的弧度,薪抬眼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忽而将四指慢慢捏紧,双手拇指轻轻交叉并拢,烛火噗地亮起来,在墙上落下了一羽蝶,它随着那人手指轻微的回舞,翩跹起来,时而舒缓,时而又舞得迅捷,模模糊糊几乎成了两羽蝴蝶对舞的姿态。

      童年与家乡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谁与他比肩而坐,两只羽蝶拍着翅,在墙上缱绻比翼,仿佛那时的感情,那么真挚淳朴,那么坚定。
      屋外风过枯叶沙沙响,墙上的影恍惚有了烟雾氤氲,只剩一羽蝴蝶,红尘辗转,如此自由的花花世界,却飞不过沧海,画地为牢。

      “薪大夫真是好闲情,这手影戏看着倒是不错。”

      师夜光懒懒倚在门上朝着薪笑,一柄烟杆青烟缭绕,罩着他的笑都有些朦胧。
      薪抬眼瞧了瞧他,手指缓缓张开,朝着烟杆点了点,挑起眉来,师夜光何等玲珑心思,灭了烟,自嘲地说了句,“哎呦,这烟草怎么烧得这么快,真是带少了。”
      这才弹了弹身上的烟灰走进来,嬉笑着开口,道,“美人大夫,我闻到桂花香和酒香,特来讨杯美酒……”

      “病人当忌酒忌烟。”

      薪敛起眉眼,那模样看去有些冷漠,任由师夜光涎着脸扮无辜,却也无用,末了那人哀怨地小声嘀咕起来,“我可不是病人呐……”

      “那我便禀告八重将军,让他将你这活蹦乱跳的太岁扫地出门。”

      师夜光微微呆了一呆,人们向来热衷于在背后讨论他那妖气森森的模样,但能这样毫无顾忌当面直呼他太岁的,薪却是第二个。

      “真犯了酒瘾……”薪见师夜光那般,以为他是真心失落,倒也有些不忍,沉吟了一下,才说,“那就到了冬至再喝,到那时,也好有个借口……”

      “要到冬至呀,”师夜光歪了歪头,朝薪眨了眨眼,“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那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
      长安的冬至在薪的印象中总比江南要更冷彻,他甚至一度无法想象那端坐于九天的皇帝竟选了这天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他在脑海里描绘那广袤的郊外,深灰色的天际线,却只觉得浑身犯凉。

      “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

      薪转身看到坐在火盆边的师夜光,那双平时总是意兴阑珊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火盆里跳跃的光,他犹自懒散地自言自语着,“美人大夫你知道么,新上任的司天监可是个十足的蠢货,恐怕连这祭天大典都要搞砸哟,啧啧……”
      薪一直以为师夜光不是个执着于权势的人,可眼下这话听着却又眷恋得极,他不言语,只看那人忽的躺下,颠倒着向窗外张望,他仿佛望见了很遥远的地方,却又仿佛,什么都不在看。

      “想当年,八重总嫌我将祭天大典弄得花里胡哨,他哟,不过是怕麻烦,这回倒是好了,换做别人,他还不跳脚呐……”

      薪看见师夜光朝他苍白无力的微微一笑,是啊,那人是在眷恋,却不是眷恋那些宦海沉浮里的权势地位,他只是在眷恋曾经与另一个并肩而立的岁月。(再也回不来的岁月。)

      “美人大夫,趁着今儿个八重不在,你我好好喝一杯吧~”

      “不急,”薪支着侧脸,难得地勾了勾唇,“冬至夜里再喝不迟。”

      “美人大夫,你太不通人情啦……“

      不知何时起,师夜光那些絮叨地纠缠早将他耳中磨出茧子,如今任他如何念叨,薪都心如止水,只当不闻,仿佛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三刹弹指,白昼便稍纵即逝。

      黑夜落得消无声息,走廊上的灯笼次第亮起,一路亮到了内院深处的小室里。
      薪在桌上摆下两副碗筷,辰清端菜来时,他正垂手燃了红烛,温暖的光线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冬至夜霜重气寒,师夜光回屋披了件狐裘踮着脚小跑进来,却生生在门口收了步子,他瞧了瞧满室的光华,又退开几步望了望走廊,仿佛以为自个儿走错了屋,半晌,才调笑起薪来:

      “美人大夫呀,你这冬至夜的阵仗可真大,外人不知的,怕要当这上将军府是在办喜事呢。”

      薪瞥了师夜光一眼,似乎在埋怨那人动作太慢,凉了这热饭热菜,后者被他一睨,便摆出一副讨好的脸色来,挪到桌边挑着盘里精致的小菜便要下筷,却不想筷子还没沾上,便教人一指弹上额头。

      “我只听人说师大人是太岁星入凡,却不想还是饿鬼投胎?“

      这话本说得刻薄,到了话末却成了低笑,薪盯着师夜光叼着鱼片,一脸偷腥猫儿般的得瑟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师夜光也不见外,舔了舔唇角,歪头便笑起来,“大夫哟,您的美酒怎的不上来,该不是到这时候舍不得了吧?”

      “再等等,等等便来了……”

      师夜光只当他是差了辰清去取酒,便自顾自落了座,捏了一支筷子这边戳戳,那边挑挑。
      夜里的内院安静得极,风声过院,一时无人言话,便显得格外冷清,师夜光几乎禁不住打了个颤,搓着手心叫好冷,却有脚步声从院子的那一端模模糊糊传过来。
      他勾唇一笑,瞧着薪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立时闲扯起话头,“美人大夫啊,这鱼很是鲜美,尝一块如何?”
      薪一挑眉,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仿佛那话被踏进屋子的脚步声给生生压了下去,反是师夜光拍手叫好起来,“哎呦,酒来了!”

      他转过头,满脸笑意却徒然一滞。
      那艳红披风上分明罩了一层霜色,却还是那么艳丽得刺目,刺得他几乎落下泪来。

      “八重将军,你怎么回来了,这时分不该陪着陛下祭天么?”

      那话说得瑟然,八重雪却只当不闻,抱着酒坛往桌上一放,才到一旁将披风褪下,有冰霜落在火盆里,发出丝丝的声响。

      “怎么,你又不想喝酒了?”

      八重雪径直坐到师夜光对面,斜睨了那人一眼,便自顾自将酒盏满上,一饮而尽。
      师夜光怔怔地看着他,光华顺着那人修长的颈项辗转而下,满身艳红的官服在此夜极盛的烛火中异样地鲜丽,他却不知自己也披着八重雪那身暗红的狐裘,在旁人眼里,便是成双的艳色。

      “八重将军的酒,定是美酒,自然要喝。”

      师夜光将自个儿的酒盏递过去,那人便伸手来接,一来一去,指尖轻微相触。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相对了。于师夜光而言,来此半年,他几乎见不上八重雪的面,那人总是匆匆而来,甚至连话都说不上半句,便又匆匆而去;而于八重雪而言,他并非无情薄幸,却深知,唯有离于爱者,方能在日后并不漫长的时光中无忧无怖,故而仅仅只在深夜造访,隔着门扉,遥遥相望。

      “八重将军,在下先告退了……”

      薪眼看八重雪嘱托之事已然完成,便识趣地想要告辞,却不想被那人拦了下来,“这段时间有劳薪大夫了,这最后,还请您为我做个见证。”
      “最后”二字听得薪心上一惊,他抬头看向八重雪,却看不透那人剑眉微折之下更深的意味,便只得垂首应了声好。

      八重雪朝薪深深一颔首,这才转过身来,直直迎上师夜光的目光,不等师夜光回过神来,便凑上前去,将他执盏的那只手勾住。
      师夜光诚然是没有料到八重雪会如此直接,记忆中,仿佛只有他自己才是率性而为,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的那个人,而八重雪,总是退得太后,藏得太深。

      “八重将军,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师夜光看着八重雪,慢慢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交杯酒在中原的意思,您可明白?”

      八重雪就那么随着他笑了起来,他说,“既身在长安,便是照这里的意思。”

      合卺而醑,是世间最美好不过的事情。

      可是薪深知,这一杯酒下去,于八重雪和师夜光而言,意味着的,或许便是此生最后的诀别。
      苗疆血蛊,按旧籍所言,以血养蛊,蛊花蚕食施蛊者一半阳寿,和酒服下,便能延续受蛊者的性命,故又称半世相随。若非用情至深,这种伤己延命的法子,又岂能成行……
      思及此处,薪默默闭上了眼,他心底到底还是存着医者与生俱来的善念的,只是这世道,却容不得他,亦容不得他们。

      酒盏落地,清脆声响在夜色里格外惊心,碎片零丁还未尽,猝然又是一声,两只酒盏便这般化作一片碎,彼此再也分不清。

      “八重雪,你在这酒里放了什么!”

      师夜光捂着胸口,撕心裂肺般地吼起来,他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他不知道那酒里有什么,可是他却感觉得到,心口的寒意被驱散了,四肢百骸都开始暖和起来。
      凡是咒术,都会反噬,越是厉害的法术,反噬便越大。法术如此,巫蛊之术亦然。此刻他师夜光如获新生,那背后那个人,将受到何等的伤害?!

      “夜光,我已安排好,你于明日天未亮之时出城,城外自有人接引,你要去天台山也罢,去蓟门也好,总之有多远走多远,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八重雪!好,好,你可真狠啊,真不愧是你八重雪!”

      师夜光几乎扑到八重雪身上去,揪着他的领子吼他,“八重雪,你让我走我就走么,我偏偏不走!”

      “师夜光,你、明天就给我滚出长安!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好,你若要我离开长安,那这里……”师夜光指着心口,吼道,“这里便再也没有你八重雪的位置!”

      “如此甚好!”

      薪扶着墙,一步一顿地挪出去,满室的声响仿佛都成了虚妄,他走出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地听到师夜光沙哑地说着,“八重雪,这种永不相见的属于,我不稀罕……”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时局朝浪里,天下皆是棋盘,作棋子的,身不由己,却还是有人想要搏一搏,哪怕搏个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薪不知道走了多远,他唯一知道的是身后的声音终于再也听不见了,他靠着墙慢慢瘫坐到地上,冬夜的石砖冷彻入骨,他却没有半分知觉。

      灯笼斑驳的光落在身上,成了支离破碎的痕迹,好像时光一般,只剩破碎的记忆,聊慰残生。
      有些人在走进来,有些人不断的离去,却总有那么一些人,如此深刻地埋葬在你的血肉里,随着你的呼吸,伴着你的心跳,即便再不会相见,也会伴随着你一生一世,跟随着你,在记忆的深处,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直到天荒,直到地老。

      薪缓缓抬起手,交错的指尖,恍惚在墙上飞起一只羽蝶,它时起时落,时停时跃,却终究形单影只。
      如同这夜色里,悲凉而无奈的人心。

      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在冬夜将尽的时分徒添了几许苍白的寂寥。
      薪双目微阖,无声地坐在马车里,长夜无眠的倦怠感在此时席卷而来,但他觉得累极,却毫无睡意。
      许久后,车帘外传来窸窣声响,而后有风吹进来,薪睁开眼,不意外地看到师夜光低着身子钻了进来,那人朝他无声一笑,便转身抖落裘衣上还没有来得及冻结的雪花。薪一怔,方才转身那一瞬,他清晰地看到那人眼下一片浅色阴影。

      “还要劳烦薪大夫送我出城,真是不好意思。”

      师夜光一开口便是让薪始料未及的调子,他一挑眉移过眼眸来,却见着师夜光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笑着瞧他,“前面那句是替我家阿雪说的。至于我嘛,有美人同行自然求之不得~”
      “受人之托而已。”薪佯作无意地掀起暖帘,仰了脖子去看飘雪的天空,耳边犹自响着师夜光调笑的声音,他却不得不迫着自己不去细看,不去细看那眼角眉梢仿佛灰烬般的寂色,不去细看那强撑的笑意下令人唏嘘的深意。

      “我过去以为阿雪来长安这许多年,耳濡目染,总该学到不少,昨夜里听他说的话,却觉得……”师夜光自顾自说了许多,却只有提到八重雪时眼底才会微微亮起来,“却觉得,他这些年哟,真是白活了。”
      薪终于按下帘子朝师夜光看去,那人嘴角翘起意味深长的弧度,续道,“你猜他昨夜对我说什么,他竟对我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美人大夫,你说、你说他是不是连这句子是什么意思都没搞懂,哈哈哈……”

      言至此处,他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几乎趴到马车上,可薪却笑不出,他僵着脸,半晌才生涩地回他,“那师大人可有告诉上将军此话何解?”
      “自然是纠正他咯,”师夜光直起身子,看着薪,眼神淡淡带笑,“我说呀,此刻该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薪眯了眯眼,不自觉地咬了下指尖,师夜光却话锋一转,续道,“美人大夫,昨夜里阿雪与我服食的药可真好,有劳大夫费心,只是不知这药效能维持多久,可会引起不适?”

      “这蛊……”

      方一开口,薪就猛地皱起眉,师夜光直呼血蛊为药,且依他所见,八重雪并不会将血蛊坦白于师夜光,眼下那人这么说,只怕是要套他的话。
      薪思及此,唯有顾左右而言他,“师大人这一去,是往终南山,还是天台山,我听闻师大人自蓟门而来,或许会回家乡?”
      “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师夜光眼神一黯,倒也不再纠缠,只是凑到薪身边,学着他先前的样子将暖帘掀起一角。

      天色蒙蒙亮,长安锦绣繁华的姿容一任白雪漫漫覆盖,只留下一痕水墨勾勒的棱角,褪去那身紫气升腾的旖旎织锦,长安城也仅仅只是一座城池。
      那座城池中,充斥着繁杂纷乱的宫闱倾轧,尔虞我诈的人情世故,到处都遗留着宦海沉浮的碎片,蜷缩着被孤寂与绝望侵蚀的无辜青春,锁着一群无法逃离的可怜人,却又吸引着更多被他引诱而来的愚昧之人。
      谁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但是谁都知道长安,长安,他永远无法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长治久安。

      八重雪早将一切安排妥当,及至他们一行来到城外都未有阻拦,虽然谁也无从得知他究竟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唯有师夜光淡淡一句,“他不等我收拾妥当便匆匆走了,想来是真不想多见我一面呀,真真伤心。”(其中却藏了太多欲说还休的深意。)

      半人高的芦苇早已枯萎,在野风里被一遍遍摧折,早已掏空的身躯却毫无知觉。
      师夜光一掀帘,便跳了下去,地上已然积雪,传来吱嘎的声响,他转头朝着薪挑起一个笑意。

      “美人大夫,在下着就告辞了。”

      “师大人,保重。”

      薪不知道师夜光看似洒脱的举止之后到底藏了多少的眷恋与不舍,他听到那人踩着雪地仿佛将要远去,他突然就抬起头,唤道,“师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情蛊?”
      师夜光蓦地停下步子,转身望向薪,那人正抓着暖帘撑在马车门上,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八重将军说过,他故乡的情蛊其实与传闻不同,巫祝以血与命炼出情蛊,两情相悦的人同时服下,便能分享性命,只要一方不死,另一方便能一直活着,直到其中一人死去。”

      师夜光闭起眼,手心紧握,再睁开时,水色眼眸仿佛摇曳着光,他朝薪遥遥一揖,而后转身,朝着远处等待他的接引人而去。
      薪望着他,直到那人消失在风中,才跌坐回车里。他感觉到指尖轻微的颤抖着,却无法压抑,他并不知道这个谎言到底会带给他们怎样的未来,但是至少眼下而言,薪以为,这对八重雪与师夜光,或许都是一个机会。
      如释重负反而令早先的倦怠感席卷而来,薪朦朦胧胧地听着窗外雪打枝桠的簌簌声,坠入了沉眠之中。

      马车回城之时,天色已然大亮,辰清本想问薪可要买些点心回去,却久久得不到回答,他小心地掀开帘子,才发现那人早已沉沉睡去,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太过疲倦,他睡得很深,,也很安静。
      辰清下意识地笑了笑,一扬鞭便往医馆赶去,他们离开医馆实在太久了,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小大夫能不能将医馆打理好,不知道那些将士们有没有找麻烦,不知道那个白衣的上将军是不是还常常来医馆等候……

      “吁——”

      马车在医馆门口戛然而止,辰清一眼便望见门上随风而动的灯笼在一柄素色油纸伞上落下一痕红印,他呐呐开口想要叫那人,那个人却只是抬起纤长的指点了点马车,他很自觉的点了点头,那人便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转而又朝他摆了摆手,似乎在叫他不要打扰车中的人。
      辰清跳下马车,探了身子进去把薪抱出来,那人却似避讳一般默默躲到一旁阴影里,直到看清薪犹在沉睡,才三两步上前来。

      “慕将军……”

      “雪太大了,我替他挡挡吧。”

      油纸伞在头顶遮了雨雪霏霏,慕慈半个身子却落在雪里,任由落雪将白衣染得更胜了几分,他们一路走过院落,直到里室,慕慈却停在了廊外,辰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伸出手将薪发间的一瓣碎雪随手带走,轻声说着,“莫要向你家大夫提起我来过。”
      辰清应了一声,却见那人转身便朝外走去,他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话,便瞧见慕慈抬手朝他摆了摆,那一身明晃晃的光,犹若在雪夜里看月亮,分外清冷。

      雪越发的大起来,长安的寒冬终于来了。

      冬至过后,便入了九,虽常言道冬至一阳生,却也是一年到头最冷的日子。
      长安城陆陆续续落了几场雪,天光晦暗的日子里,薪愈发地深居简出,往日在监门卫似乎还偶尔要出趟诊,回了金吾卫却清闲起来。
      其实早两年便也是如此,八重雪手下的人三不五时便叫那性格乖戾的上将军揍上几下,皆是久病成医,一些个小病小伤更有林以渐在杖院担着,麻烦不到他这个军医。

      薪煮了茶,透过烟水袅袅张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却总觉得不知何时会从哪个不知名的角落跳脱出师夜光那张苍白如纸的诡异笑颜,又或者在某个弹指困顿的时分从案下钻出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甚至,他觉得只要一抬眼便能瞧见有白衣一角辗转过屏风朝他盈盈而笑。

      他不禁在心底自嘲,正是心不在焉的时分,一抬眸却真看到素白衣袂转过屏风而来,心头仿佛教棉线勒了一下,又是失措又是钝痛,久久才回转过神,眼前却是林以渐一脸莫名的表情,那人在薪面前晃了晃手,道,“大夫你想什么这么出神,是哪个方子有问题么?”

      “以渐,你怎么来了?”

      薪再抬眼时,眼底的情绪无声收得干净,他上下打量着林以渐,半年多未见,这少年人似乎清减了些许,倒显出几分清俊的轮廓来。

      “前些日子便听说您回来了,这几天才得空,便过来瞧瞧。”

      林以渐并不见外地坐了下来,向薪讨了杯茶,三两口便喝了个见底,半晌才满足地舒了口气,叹道,“还是大夫煮的茶最好……”

      “若是喜欢,闲时便来我这里坐坐吧。”

      心底那些窜头的寂寥仿佛得了出口,一瞬便安静下来,薪给林以渐续了茶水,暖意自指尖蔓延上来,各自闲聊了些有的没的,薪无意间问了一句——

      “以渐,近来金吾卫杖院里很忙么,你都不得空?”

      “大夫您还不知道啊,”年轻的大夫眨了眨眼,墨如点漆的眸子里零星闪过一下东西,他轻轻放下手中茶盏,仿佛尽量用着柔和的语调开口道,“我调去羽林卫了。”

      “什么!?”

      薪双手猛地撑在案上,连茶盏都仿佛被惊得颤了几分,他只觉腊月里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冷的。
      早先北衙借军医的事早被他抛到脑后,却忘了羽林卫并非善类,那曹奕更不是个好相与之人,只是本该由他承担的事,竟落到林以渐——这个多年前便在他羽翼下成长的少年人身上,这叫他如何接受?

      “是谁属意你调派去羽林卫的?”

      薪的声音微微颤动,他忽然便想到了慕慈,那人在背后替他安排了这条路,难道他便让以渐做了牺牲品?
      薪紧握双手,长久未及修剪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他死死盯着林以渐,仿佛在焦急地等待一个答案,可他又有些惧怕这个答案。

      “是我自己要求的。”

      “听说羽林卫的曹将军闹了好几回,硬要向监门卫讨人,慕将军咬死了就是不放。”林以渐伸手将快要落下案几的茶盏扶了回去,仿佛安抚一般朝薪笑起来。

      “那曹将军便直接找上了太医署,没料想慕将军棋高一着,将大夫您调回了金吾卫。不过听昱臣说,曹将军似乎拿什么硬逼着太医署要调派军医,您也知道,十六卫的军医年纪都不小了,小方初来乍到总不能让他去吧……”

      “所以你就自请去羽林卫?以渐,你知不知道羽林卫是什么地方?”

      薪将手搁在林以渐的手臂上牢牢按住,眉眼间又是愤恨又是哀伤,可林以渐却只是反手将他握住,缓声道,“昱臣在北衙,我现下与他一同做事,还帮衬了他不少呢。”

      那个沈太医家的公子,薪曾见过,且不论他出身杏林世家,又心思细腻,单论那人对林以渐的好,似乎也能教人放心。
      只是,北衙乃虎狼之地,以渐又涉世未深,这一遭怎么看都是羊入虎口前途未卜,又怎能让薪安心。

      “以渐……”

      “大夫,虽然您总不肯认我这个学生,可我早把您当做我的老师,如今,学生只想想问老师,我可是个令您满意的学生?”

      这话有些突然,薪蓦地一愣,瞧着少年人认真的模样,嘴角缓缓露出一抹笑意,“你自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那我去北衙,大夫也该放心,您当年来十六卫时比我更年轻呢,学生怎么都不能输给您啊!”林以渐便也随着他笑起来,那笑意有些青涩,又很是满足,末了,才轻声道,“何况……那位大人也有意再往北衙布个棋子。”

      “以渐……”薪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人在一夜间长大了,再不是那年初遇是懵懂的模样,他思前想后,便也只有一句,“事事小心,步步为营,莫要冲动行事,有事便来找我商量。”

      “大夫放心罢,我和您约定,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有些话,林以渐始终没有说,他只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那个曾经护佑自己的人快要脱出这是非之局了,而那些他未曾做完的,就由他这个学生来替老师一一完成吧。

      冬日深了,离过年也就近了,街上嬉戏的稚童唱着歌儿数着九九,本是欢喜的声音被寒风一吹,稀稀疏疏地飘进监门卫屯营,反显出几分说不上的凄清来。
      唐麟不耐烦地又跨到窗边,把慕慈嘱他留着透气的最后一扇窗户摔上,屋檐上的雪被震得簌簌多了不少,他才抱着臂坐回原处,默默又剜了慕慈一眼。
      半个时辰了!唐麟腹诽着,他本是例行公事来慕慈这儿,却不想完了事竟被那人留下来下这该死的棋,说什么“小唐你逃得这般快,莫非真是不胜棋力,那我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简直欺人太甚。

      “小唐,这下一步,你可想好了?”

      慕慈将手中四季常在的折扇玩了个花样,挑了眼,笑盈盈地看着唐麟,分明是平视,却蓦地让人有种居高临下的错觉,“不然,可要输了。”

      “话说这么满,也不怕噎死!”

      唐麟显然是不喜欢这种被人俯视的感觉,随手拿了颗棋子就往盘上放,落子有声,却不及对手那人笑意中的弦外之音更深。

      “小唐,你真想清楚了,落子无悔呐。”

      “废话什么,老子什么时候……等等,喂!”

      慕慈闲闲落下一枚白子,对着唐麟佯作无奈的一耸肩,而后便淡然地收了那人一片黑棋,末了还不忘丢一句,“落子无悔啊,小唐。”

      “老子不陪你胡闹了!”

      唐麟一个起身就想将败势尽显的棋局掀翻,慕慈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折扇无声压在那人手上,轻轻敲了几下,“未战先退,可不好看啊,咳咳……”

      “慕慈,你!”唐麟反手就想掀开手上的折扇,可到最后,终是坐回了原处,他盯着慕慈,看那人掩着唇一阵咳嗽,背脊沉沉地颤着,仿佛极力压抑,“你……没事吧?”

      “无妨的。”慕慈自顾自喝了口茶,方将那胸口攒动的燥意压了下去,“何况,若我真有个万一,监门卫不就要压到你肩上,我还真不放心。”

      “活该咳死你!”三句不离损人,当真可恶,可是心底虽抱怨,唐麟到底还是有些许担心,“也不知道去看大夫,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啊!”

      “莫非你是东西?”慕慈笑起来,胸口已然顺畅不少,“莫担心,薪大夫早先开了药给我……”

      “恐怕你也不会按时吃!”

      唐麟这一句话,却实实在在把慕慈给噎住了,瞧着对面那人一时无语的模样,唐麟莫名的心情好起来,可他忘了,对面那个到底是让他多年抑郁不得舒展的慈菩萨。

      “兵者,诡道。行兵者,正如推盘布局,所谓运筹帷幄之中,也不过是杀人于无形罢了。”

      唐麟盯着棋盘中纵横交错的黑白棋,眉头蹙了起来,那边的人便又续道,“为将者若只知刀口舔血,不懂布局谋划,手下兵卒就犹如这些棋子……”
      慕慈抬手将方才吃下的黑子摞成一堆,恍惚又一个错觉,唐麟几乎以为他看到了血淋淋的残骸,他猛地抬头,对上那人投来的目光,一时竟有些背脊发凉。

      “可是小唐,你又知不知道,当你在这局棋中落子的时候,是不是又被另一个人扣在手中,任他调遣呢?”

      唐麟一时脑中失了清明,有什么仿佛自混沌中浮沉,却寻不着痕迹。他脸色极是难看,随手抓了颗棋子就按到盘上,那位置他方才思虑许久了,想是能扭转些许劣势,却不想落下子去才发现先前一时心乱,竟是拿了慕慈那边的白子。
      他急忙伸过去手去,却被人一把握住,那力道实在太大,生生让他想起了当年八重雪断他佩刀的场景。

      “小唐,你到底是黑棋,还是白子?若是连自己的立场都搞不清楚,到最后,不只是替他人做嫁衣,甚至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放手!”

      “今日你手中不过是些死的棋子,明日或许就是活生生的性命,你死一人无妨,可是要赔上整个监门卫?!”

      “慕慈,你够了!”

      棋盘被掀起,黑白无间,一瞬间在两人之间落下惊心动魄的巨响。
      唐麟死死盯着慕慈,就在方才,他终于听懂了慕慈从始至终的弦外之音,那人竟是在迫他抉择。
      他心底烦躁,恨不能劈头盖脸地揍慕慈一顿,可到最后,却只是转身,匆匆地,几乎逃离一般地,离去。

      胡烈儿进门时,便是叫这般蛮牛似冲出去的唐麟给撞了肩膀,他闷哼一声,抬头想问,却只看到那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就如同当初那人为羽林卫的贺兰氏发了疯,亦是这般纯粹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眼神。
      唐麟似乎一滞,终究没有停留,胡烈儿缓缓收回伸出一半的手,握上隐隐作痛的肩头,慢慢走了进去,却被满地落子迫得不敢往前。

      “小胡,怎么了?”

      慕慈慢慢站起来,犹是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先前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款款,轻得几乎不曾惊动一枚棋子。

      “上将军府上来人,说小小姐不见了,找遍府里上上下下都不见人影,我方才问了,似乎也不曾来过监门卫……”

      “莫要担心。”慕慈伸手拍了拍胡烈儿另一边的肩,“不会有事的。”

      “……上将军?”

      有那么一瞬间,胡烈儿以为慕慈是在说唐麟,可是下一瞬却又觉得那人只是就事论事在说素素,末了,他忽然才懂得,只要那人在,万事便有了依靠。

      “你且替我收拾这残局吧……”

      慕慈擦过胡烈儿的肩,缓步走了出去,他仰头看了一眼由明转暗的天空,似乎又将会有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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