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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枰玉子敲云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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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监门卫屯营而出,转过三个弯儿,踏过两条小巷,穿过一条长街,转个身,便到了医馆所在的巷子。
青石小路蜿蜒进去,巷子不深,一抬眼就能瞧见门上悬着的旧灯笼,慕慈拍了拍肩上的细雪,这条路他走得太熟,甚至在心底自嘲过,便是哪天蒙了眼,怕也能摸索过来。
探出手捏住褪色的铜首,轻轻敲了敲,不须太过用力,他知那褐衣男子向来耳力极好,果然不多时疏朗的眉眼自门缝中一闪而过,慕慈退了一步,听门扉吱呀,辰清便迎了出来。
“慕将军,小小姐午后便来了,大夫本嘱我去府上说一声,只是一时走不开……”
一路往里院走去,辰清躬身在慕慈身侧低声说话,他仿佛瞧见慕慈轻微地挑眉,那人总是不动声色,任他仔细端详亦是瞧不出心思,像极了屋中的那个人。
末了,他便不再去猜,只将人迎到院落中,寻了个理由退下去了。
慕慈并不在意,此间一草一木,他皆了然于心,只是如今天寒地冻,花木凋零,惟余几杆瘦竹迎残雪,显出几分冷清来。
他一路且思且行,终到门前,却停了脚步,一屏锦绣在黑白分明的冬日里有些跳脱,慕慈顿了顿,终是抬手轻轻扣了扣门扉。
“……辰清,何事?”
薪的声音淡淡透了出来,慕慈不自觉地在唇角浮上一丝笑容,仿佛那久违的话语声成了一泓清露润到心上,他极轻极轻地清了清喉咙,缓声开口,道,“是我。”
“慕将军……”
在慕慈转过屏风之前,他听到那人唤自己,即便仍是那般疏离,却还是让他黯淡的眸子闪过一道光。
“爹爹!”
素素先一步跳了过来,鲜丽衣衫犹若扑面的花红柳绿,小丫头正是长身子的岁数,两年来身量高了不少,却还是喜欢往人怀里扑。
慕慈轻轻将人带到怀里,抚了抚素素的头,眼角余光却越过她落在薪身上,若除去先前在医馆门口惊鸿一瞥,他们已有半年未曾相见了。
“爹爹都不告诉人家薪回来了,要不是昨儿个小胡将军说起这事,我到现在都见不到他呢!”
素素拉着慕慈的手撒娇,糯软甜美的调子勾起后者嘴角浅浅的苦笑,他当日随口编了个谎儿将小丫头糊弄过去,本以为小孩子心性也就折腾个几天,日子久了便忘了,不想她却是对薪心心念念着。(稚儿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他。)
“乖啊,素素听话……”
或许是因为素素娘亲的早逝,慕慈对她自小便是呵护备至,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如今看着小丫头气鼓鼓的脸蛋,他也只能温言哄着。
未曾想,素素人虽小,心思却深,她一拍手嚷着“辰清说好的糕点怎么还没好,我去催!”,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转身前还不忘指了指薪,朝慕慈扮了个鬼脸。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呵呵……”
慕慈转过身,逆光站在薪身前,那人自他进来都不曾再说过话,此刻也不接话头,一时静默,很是尴尬。
进门那刻眼底燃起的纯白火焰渐渐熄了下去,慕慈自嘲地笑笑,无声一揖,抬眼不见那人有所动作,终于还是断了念想。
“打扰大夫了,我这便带素素回去。”
他退到屏风边,天色昏沉,素素走时未关上门,风雪呼啸着窜了进来,倏忽的声响里,却仿佛有人轻声开口,“慕将军,我给您的方子,小方照着给您抓药喝了么?”
慕慈按上门扉的手一滞,他几乎以为那是错觉,可是下一刻那个声音又淡淡传过来,“您能先把门带上么,风有些大。”
那几乎已经是含蓄的邀请了,慕慈顺着薪的意思掩上门,退回到屋里,不知何时薪已燃起了烛火,跳跃的火光印上彼此的脸庞,却照不清更深的深意。
“方大夫都有按时抓药,薪大夫莫要担心。”
薪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轻声“嗯”了一下,他听慕慈先前咳声仍是沉重,心下有些许担心那方子可是对路,只是被那人这一说又有些不好开口,末了,才追了一句,“慕将军定要按时吃药。”
“这可有些难,监门卫近来忙得有些顾不上啊……”
“将军再忙也要顾惜身子。”
换做过去,薪还会絮叨更多,可眼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不自觉地咬了下指尖,惊觉失态,一抬首却并未看到慕慈眼底有什么玩味,那人只是看着他,笑得平淡似水,他几乎就这么毫无自觉地说了出来——
“先前北衙调遣军医一事,有劳将军费心,在下感激……”
“薪……”
那名字被慕慈念得一唱三叹,他慢慢抬起头,眼底少了往日里的谐谑与清冷,映着跳火光,说不出的温和与哀伤,“比起那些伤害,这连补偿都算不上。”
“慕将军,”薪无法肯定自己那一瞬的心情到底是恨、是哀,抑或更深的意味,他只是不自禁地出口打断那人,沉吟了许久,才在彼此的静默中缓缓道,“我这个人的记性一向不好,有些事情,时间久了,便不记得了。”
慕慈对上薪的眼,他难以猜测这会儿自己在薪看来又是什么模样,然而那人下一刻却躲开了他的视线。
“只是慕将军,一步错,步步错,死局终究是无法继续的。”
“那若弃了死局,将棋局重开……我们,还有机会么?”
薪垂下眼,低声喟叹,不可否认,那一瞬他心底有什么被拨动了,早先知晓真相那刻的愤恨在时光中渐渐沉淀,有时候他总想起师夜光说的话,人总要给自己一次机会,否则将来是要抱憾的。
可是,他们的棋局又要怎么重开,从一开始的第一子就下错了位置,往后又该怎么去继续,终其一生他们都要活在那亡人的阴影中,他对她的愧疚,他对他的心结,太多太多无法释怀的存在。
“或许,是我要的太多,早知如此,当初只该远远看着你就好……”
“慕将军,在下并非……”
那声音哀戚得几乎让薪不敢相信,他脱口而出,却又无法续言,正如他们此刻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薪,我其实……你与我能不这般见外么?”慕慈顿了顿,声音里更多了几分迟疑,“至少,我们还算朋友吧……?”
“在下……我、一直视你如知己,时至今日,亦不曾变过。”
慕慈猛然抬起头来,惊异的表情却须臾变得缓和,他看向薪,看到那人一直低着头,仿佛压抑着心底的悸动,他懂得,这已经是那个人最大的让步与妥协。
“薪,近来监门卫事务繁忙,只恐家中看不住素素,她或许还会来叨扰……”
“无妨。”
慕慈总是这样,薪在心底想着,他圆润而事故,温文且知礼,进退得当,将彼此维系在最安全的位置,只要他不是真的动了心……
“年关将近,我回去嘱附他们送些年货过来吧,素素还麻烦薪你多费心了。”
“慕……慕慈,你走时把门旁的伞带去吧,先前你落下的,只恐雪又要大了。“
“好……””
天风浩荡,雪落又深,爱恨转圜或许只是命运的一场游戏,爱久了便会淡去,恨,亦会随着时间模糊。而他们宁可选择在静默中等待,因为无论爱恨都太过消耗心神。
那一年的新春过得有些寂寥,长安城中鲜艳的喜气仿佛昙花一现。街巷深处被白雪吞噬,寒风呼啸着将门扉上的春联卷落,一路撕扯,零零碎碎地坠在一地皓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知是在避这刺骨寒风,又或是另一场暴雪。
慕慈裹着宽大厚实的毛氅,撑着那日自医馆取回的油纸伞,缓缓走在墙边,偶有积雪簌簌落下,他一抬头,却瞧见檐下悬挂的冰凌子,在冬阳下,闪过一丝灵光。
“这该死的天气,还心急火燎开什么会?年都没过完……”
“怎么,你不曾听说?北衙这番把事闹大了。”
“又是他娘的北衙,有完没完!老子……诶,是慕将军啊,好久不见。”
不远处交谈的人声戛然而止,慕慈站在南衙禁卫军营门口朝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正如他们所说,现下还没过年十五,十六卫的上将军们却都聚集到了此处。
不过,或许说十六卫并不合适,慕慈落座之后在心底这么想着,他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唐麟并不在其中。
金吾、监门、骁卫、武卫等在内的十六卫,因地处宫城之南,而被称为“南衙”。与此相对的,便是居宫城之北的北衙禁军,自司马接受委任令之后,原本只设左、右羽林卫的北衙循旧制,分作羽林、龙武、神武、神第四军,名义上,由皇帝直辖。
司马早年为朝廷开疆,手下悍将众多,更有功高者被提任至上将军之位,其中便有前任金吾卫上将军谢俨,现今的左监门卫上将军唐麟等,故而,司马甚至能调动隶属他旧部的南衙禁卫。
“年前,右武卫上将军告老还乡,新任上将军还未选定。听闻左骁卫上将军突染风寒,便不曾前去……”
——而这一次,这些埋在南衙的司马旧部皆因各种缘由被排除在外。
右骁卫上将军高声说着话,呼出的白色雾气在日光下倏忽消散,慕慈坐在人群中,默默看着某些人簇紧眉头,正襟危坐,某些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有些人却还是一副懵懂模样。
当然,也不乏始终淡然微笑如他的,或是一直冷漠垂眸如八重雪的。
“今日召集各位上将军前来,乃是为了北衙之事。司马承祯冲掌北衙之后,北衙羽林卫的所作所为,相信各位都有目共睹……”
慕慈垂下眼帘,那并不遥远的两年前的清明,如今想来依旧惊心动魄。太子府“十率”遭刺杀,司天监擅自闯宫被诛,“党争”意图刺杀太子,及至羽林卫大将军贺兰氏自尽,司马重掌北衙,而后北衙长达数月的派系大清洗。
于外人看来,司马仿佛是最终的赢家,他轻易利用安插在他身边的贺兰,既毁了这个细作,又让贺兰成为他官复原职的垫脚石。
而身在局中的慕慈却觉得,司马只是被贺兰自作主张的一步棋,迫上了如今这个位置,然而,他又以为,以司马的为人,自是不愿被这般强迫而行,但他没有拒绝,其中又仿佛有了更深的含义。
“北衙与我十六卫冲突不断,其中最为严重的争端,便是监门卫一役,慕将军亦是在此事中身负重伤……”
话音未落,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慕慈抬眸,适时地朝众人点头一笑,手却无意识地按到胸口。旧伤在薪的照顾下早已愈合,却还会在阴霾潮湿的日子里隐隐发痛。司马曾笑言这是苦肉计,诚然,自那之后再无人怀疑他与司马的白虎堂有所联系,即便他是司马旧部谢俨的女婿。
只是,在慕慈看来,这又何尝不是司马对他的一种警告。
“去年,北衙更是几番借故闹事,且不提其他,只借调军医一事,就令各禁卫不胜其烦……”
慕慈低头喝了口茶,苦涩的滋味令他的动作更温吞起来,不禁想起薪亲手煮的香茗已有快一年不曾饮得了。前一年的清明,薪因宛心一事,与他心生间隙,慕慈虽曾一度想与他解释,却仍觉未到时机,终究是默认了这场决裂。
不久后,北衙羽林卫的曹奕向他借调军医,甚至不惜动用司马的名头来迫他,慕慈当时略有疑惑,缘何北衙忽的对军医有心起来。而后他才惊觉司马或许已然发现军医处遍布高力士眼线一事,此番只怕是要铲除异己,那时,他便去寻了八重雪,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司马掌权之后,勉强维系平衡的禁军势力,实际已被打破。”
八重雪不知何时走到人前,灼人的艳红官服令人转不开目光,十六卫中不屑于他者并不少,无论是朝野间风传的以色侍君一说,抑或是那人素来乖戾嚣张的气焰,多少总会引人不满。但是,无人敢在八重雪面前露出这份轻视,且不提那人圣宠隆重,单是多年前谢俨之死,犹叫他们心有余悸。
“北衙羽林卫在外作乱,你们中有多少人已经疲于应对?”
人群中一阵喧嚣,仿佛有人拍案而起,却又被人压了下去。八重雪居高临下,冷眼而视,“近日里北衙羽林卫消停了,你们便以为万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了,是不是?北衙羽林卫,北衙羽林卫,你们以为北衙如今只有羽林卫么?!”
八重雪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字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不知是谁轻声说了句,“司马掌权后,北衙循旧制分作了四军,不过,羽林卫仍然是四军中编织人数最多……”
“呵,这个‘仍然是’,只怕是两年前了吧。”
八重雪冷笑一声,他的声音提高了,上挑的音调包含着明显的怒意,“你们不妨现在就去北衙看看,看看龙武、神武、神第三军的编制,看看北衙屯兵两年的成果!”
“屯兵?此事当……真……”
右武卫上将军的话被八重雪掷在桌上的册子打成碎片,八重雪冷哼一声,续道,“如今北衙兵力远在十六卫之上,你们、还能继续高枕无忧么?”
——北衙竟以羽林卫在明处与南衙纷争,其他三军于暗处屯兵。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连慕慈都禁不住直起身来。
司马的这一步棋,暗度陈仓,不动声色地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而更出乎慕慈预料的是,此事连他都丝毫不知。
一枰方寸为天下,黑白之间藏兵燹。棋到酣处,势均力敌之局被打破,散乱随性的黑子渐渐连成一片杀伐之姿,先机已失,此后又将何去何从?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如死灰一般沉寂,狂风卷起落雪千堆,一场蛰伏许久的暴雪仿佛就要到来。
辰清在廊上轻声走过,却还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院落中闷闷地回响起来,年后那场十年难遇的暴雪整整融了半月,如今却还能在墙角与花盆的泥上捕捉到一些残骸。
他呵了口气,搓揉着一双冻僵的手,院子里有些令人难耐的冷清,或许到了开春就会好些吧,辰清在心底想着。
“大夫……”
推门而入,满屋寒凉扑面袭来,分明那小火炉烧得红亮,却还是令人禁不住的一颤。真的太安静了,辰清抬眼去瞧薪,那人垂着眸,仿佛睡着。
他家的大夫,愈发不喜说话了,这令他惶恐不安。
在很久之前,当他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就常有人说,苏家的小小姐虽出落得水灵,却连话都不会说,指不定是个哑美人。
后来,他见到薪,虽然爹爹早就告知,那小小姐是个作女儿教养的男孩子,却仍惊艳得让他转不开眸子。
“口水流下来都不知,莫非是有面瘫之疾?”
那是薪第一次与他说话,他方知,传言不过人云亦云,这早慧的苏家少爷或许只是不屑与陌生人交谈罢了。(他只是害羞而已,却也有人这么说过。)
再后来,当辰清再次见到薪的时候,那人满身血污,一双眼里除了恨,再看不到其他,他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默。
“……慕将军,你!”
一切有所改变,是在那个白衣将军出现之后,那人仿佛是为了撩拨薪的寡言而生,他看着薪愈来愈温和的表情,他以为一切就会这么雨过天晴,却还是终究逃不过天命……
“辰清,怎么了?”
薪没有睡着,只是近来他越发容易陷入沉思,他并未在意辰清微妙的失措,这个人于他而言,也许是整个长安城中最后可以信任与依赖的人了,“让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右武卫新上任的上将军是原先武卫的黄捷、黄将军。”
“黄捷……他曾是那位大人举荐的吧,原先碍于此一直得不到亲司马的前上将军重用,如今倒是直接上位,如此一来,司马便失了武卫这支的力量了。”
薪轻咬了下指尖,思虑着司马到底还有多少暗藏在十六卫的力量,他低着头,抿了抿唇,“左骁卫上将军的风寒如何了?”
“骁卫的柳大夫说,这风寒来势汹汹,又且前段日子上将军旧伤复发,只恐会有性命之虞。”
“呵,真是个漂亮的幌子。”
薪笑起来,那笑意很冷,让辰清不寒而栗,却又偷偷抬眼去瞧。(真是要命的笑容。)
“医者若在行医时害人,他日必将十倍报于己身……”
那一声,很轻,却让辰清猛然觉得背后一阵阴寒,他睁大眼盯着眼前一身苍白的人,仿佛那人会在下一刻就消散掉。
只是那人,却毫无知觉,薪叹了口气,道:“这道理哪个医者不懂?可是时局如此,我们都清楚——大夫,终究是救不了人心的。”
“大夫……”
辰清艰难的努了努唇,却说不出话来,他咬着牙,用力闭上眼,耳畔那个熟悉的声音犹自说着,“北衙箭在弦上,十六卫表面上按兵不动,私下却在一步步击溃司马的暗棋。这弦越绷越紧,总有断了的时候。”
“大夫,当日八重将军说我们随时可以离开长安……”辰清突兀地开口,他握紧了拳,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薪却只是盯着他,半晌,才摇头叹息,道,“离开长安,又能去哪里呢?”
“回江南,回苏家老宅,回、回……回家……”
“……家?呵呵,辰清,你倒是告诉我哪里是家?”
薪轻声笑起来,仿佛嘲讽,又仿佛悲哀,“故园不再,人事两非,家……不成家。我已经回不去了啊,辰清,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放你离开。”
“我不会走的!少爷不走,我也不走!少爷身边只剩下我了啊……”
辰清几乎是叫了起来,薪看到他的眼底,不复当年的清澈,却依旧能看见那些触动人心的东西,那些令他怀念的东西,“傻人啊,都是傻人……明知是死局还进去,还执着着不愿放手,当真傻人啊……”
“少爷……大夫……”
“我曾经几乎忘了我是为了什么而来这长安城,可是那场梦醒了,我又想起来了,我苟延残喘至今,只是为了代替我苏家一门冤魂,看到那个人最终的下场。我不想再如当年那样,像虫子一样爬在地上,看着最重要的人一个个被杀,我要用自己的手去握住命运……纵然一死……”
“不是的!”辰清几乎扑到案上,震得烛火都颤起来,“大夫你明明比任何人都爱着这一切,更留恋这一切,绝不仅仅是为了仇恨!”
“辰清,我不为求死,死亦是枉然。”薪轻轻握住那人颤抖的手,他微笑起来,“我只求,无怨无悔。”
辰清呆呆看着薪的眼发怔,他还想开口,却寻不着自己的声音,薪已轻描淡写地忽略过去,“再过不久便又到清明时分了,你替我送一坛酒到慕将军府上吧……他,又该去扫墓了吧。”
那个人总是这样,他眷恋着身边每一个人,上天却将他们一个个带走,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原地,茫然失措,归于死寂。
辰清觉得眼角苦涩,不知是不是摇曳的烛火太过于灼人。
冰雪消融,暖意滋长,渐有春雷萌动,万物次第苏醒过来,清明时节悄然而至。
天空中淅淅沥沥落下细雨,枝头抽出新绿,素素将衣袖笼在头上,一路沿着小道飞奔。去年的清明,她染了风寒不曾去母亲坟上,这回不想再错过了。
对她而言,离城去那山水清明的幽静之所,扑蝶采花,自由自在,或许比为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扫墓来得更有吸引力。
“爹爹!”
素素跃进前院,向慕慈欢快地喊起来,身量颀长的男子转过身,对她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宠溺笑容,手中的油纸伞却已然遮到了素素头顶。
“上车吧,我们该起程了。”
素素欢呼起来,蹦蹦跳跳地闪出伞下,欢喜地爬上车去。慕慈在她身后静静看着,他自认并不是会娇纵人的性子,或许只是因为对妻子早逝的悲戚与愧疚,才让他多年来对这个女儿宠溺至极,惟愿作她身后最宽厚的臂弯,拥她这流细水欢悦浅唱。
素素却并不知道慕慈心底早已转过了九曲十八弯,她骨子里埋藏着与母亲一般活泼泼的本性,向往山间野地里清新自由的空气,却又熬不住颠簸来路上的寂寞,早就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有鸟儿自枝桠间跳跃,折碎了一束束的阳光,她跳着跑着,忽而想起身后的爹爹,便去拉他的手,男人却朝她摇了摇头,他的脸色苍白,来不及说话就扶着树重重地咳起来。
那咳声沉重,重得让她心惊,她看到大片大片的血从爹爹指缝中留下,一朵一朵的红莲花开在他素白的官服上,那么红,那么艳,刺痛了她的眼。
“……爹爹!”
素素从梦中辗转醒来,带着哭腔的调子让慕慈将她抱到怀里,顺着背轻轻抚慰,“素素乖,爹爹在啊,咳咳……”
“爹爹……”她朦朦胧胧地从睡眼里看到男人的脸,还是那么温和疼惜的表情,她伸出手紧紧拉住那人的衣角。回去后,一定要让薪给爹爹瞧病……她模模糊糊想着,又睡了过去,心底那个小小的念头也一并陷入了昏暗中。
“吁——”
一径奔走的马车应声停了下来,慕慈掀开暖帘,天色已然放晴,满眼草色新绿,将这一隅清幽衬得更为脱俗。
他抱着素素下了车,小丫头被梦魇到了,还有些惶惶忽忽,在坟上磕了几个头,便又打起了哈欠,慕慈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大清早的就淋雨,可别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才好……”
小丫头不服气的鼓起腮帮子,嘟嘴道,“我才没这么弱不禁风,才不像爹爹老是咳啊咳的,再说,病了不还有薪嘛!”
“好,好,素素说得对。”心想着这小丫头一副牙尖嘴利的性子也不知像谁的某个毫无自觉的父亲,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连哄带骗地让小丫头休息去了,自己却缓缓又踱回了坟前。
他伸手扶着坟前比素素还要高许多的常青树,那是妻子落葬时他亲手栽下的,当时瞧着那般矮小,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枯死,如今竟也如此郁郁了。
“宛心,又过了一年了。”
他随手将坟边杂草摘了,抬首看向不远处的坟茔,那里正沉睡了前金吾卫的上将军,也就是宛心的父亲——谢俨,谢老将军。
是的,他的妻子没有葬在慕家祖坟,而是遂了她临终时那个陪伴于父亲左右的愿望,被葬在了谢俨坟边。那是慕慈对她的最后一次纵容,顶着家族的压力,闲人的蜚语,他只想成全她,因为他亏欠她实在太多。
“你看见素素了吧,她已经这么大了,出落得愈发像当年的你……”
慕慈依旧记得,他初遇宛心的那年。
那时家族中比他年少的男孩都已成家,唯独他却执意不愿娶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通作了耳边风,旁人皆是不懂,唯有他知,一心已死,红尘虚空。
偏偏就是那个谢家小姐,得知媒婆照父亲的意思偷偷带着自己的八字画像上了别家的门,却被拒之门外,竟是没来由的一通火,这把火直烧得慕慈诸事不顺,日夜难安。他没了法子,思及那是谢俨的女儿,而谢俨又是当时声名极盛的司马手下白虎堂的人,便只能上门去向人赔罪。
便是那日,他远远瞧见那谢家小姐,一身妃红,比身后怒放的春红还要明艳,她朝他笑得得意,那副容貌,惊得慕慈说不出话来。
“我知你对酒素来挑剔,这次还是带了那人酿的酒来,我想你会喜欢。”
谢家小姐宛心,乃是谢俨一手带大,他晚来得女,奉若之宝。宛心性烈如火,又喜着红衣,一双长剑舞得极是漂亮,在长安城的大家闺秀之间颇具异名。应了她那般的性子,后来的生活与慕慈想象中赌书泼茶、琴瑟和鸣的日子截然相反。
想到这里,慕慈便不自觉地笑起来,宛心与薪,如同火与水,一个是一团至热的烈焰,一个却是凝冰的寒凉。他不知道薪是怎么想的,或许在薪眼里,他只是一个面貌相似的替身罢了……
“本以为今次能带他来见你,却终究落了个空……宛心,我知你定然好奇,来年、或许来年便有机会,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是还需要时间,可是我……咳咳……”
不知何时,空中又聚了云,暗暗沉沉得仿佛要下起雨来,春日里的天气,诡变难测,却终究不及人心更玄。
就那般时晴时雨的过了几日,在马车里煎熬得仿佛快要发霉的素素终于盼到了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顾不得慕慈犹在耳旁的唠叨,跳下车一晃便没了身影。
“这丫头……”
慕慈摇着头,却并没有跟上,只信步走出树叶织就阴影,让暖融融的春光落在身上,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将胸口郁积的烦闷就倾吐出去。
远山如黛,桃红初萌,慕慈缓缓地走着,他看到郊外又多了许多新坟,它们安静而平和地伫立着,有人依旧遥遥注视着那座紫气升腾的城池,却也有人背对长安眺望着更虚无的远方。
慕慈忽的顿住脚步,不远处新绿交织间显出一抹胭脂色来,若不细瞧怕会当做春红而错过,可就在慕慈佯作错过时,那人已转过身来,朝着他招了招。
“司马大人,许久不见。”
不动声色地走进斑驳的石亭,慕慈躬身一揖,那处的人却已笑了起来,“早听小唐说过慕将军年年都来此处替夫人扫墓,将军果然是长情的人啊。”
“司马大人过誉了。”慕慈微微垂下眸,余光扫过司马身前的石桌,上置一副黑白棋,棋子零丁,看不出局势来,“比起大人百忙之中仍旧抽身来此,在下实在不算什么。”
慕慈还不至于单纯地认为司马只是忙中偷闲来此处踏青游玩,他早已瞥见石亭不远处的苍翠之间拥了一座新坟,却看不清墓碑上的字。
“这一晃,阿光都过世两年了啊。”
司马仿若无意地叹了口气,眼神落到那座新坟上,慕慈只觉背上一凛,那坟哪有已落葬两年的模样,分明是不久前才建成的,他佯作痛惜地垂首,道,“两年前宵禁一事,在下实在是……对不住司马大人……”
“慕将军无需自责,你是职责所在,阿光亦是天命如此,只是……”
男人挥了挥手,脸上的表情并不见多少变化,慕慈却觉得,司马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听到司马淡淡地说,“阿光过去总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也只当他是少年意气,近些日子,却总是莫名的想起他说的那些,呵……”
慕慈默默地看着司马,这个男人可以是叱咤风云的马上将,也可以是纸醉金迷的烟花主,却并不适合眼前这副平淡,甚至带着些眷恋的模样,慕慈恍惚觉得心中有几分说不上的滋味,他转过眼去,正巧扫到桌上棋盘。
“在下曾听闻,师大人不仅术法出众,对弈楸之道亦是很有研究。”
慕慈本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想司马随手丢了捏着的棋子,接过话头去,“如何不是?这小子记心极好,任它如何复杂的棋局都能记下,说到这点,贺兰倒也不比他差……”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慕慈不自觉地握了握袖中折扇,如今已乏人提起当年贺兰氏一事,司马这一副旧事重提的模样,隐隐令他不安。
“不过,慕将军你可知,贺兰虽善复盘,我却总不让他干这个……”
“司马大人知人善用,定是有您的道理。”慕慈言语间愈发小心,他的预感向来很准,却依旧猜不透司马的心思,便就只能步步为营。
“哈哈……慕将军果真心思细密,不过并非你想得那般复杂。”
男人突兀地笑起来,那笑声听在慕慈耳中,让他背后生寒,司马却自顾自地说着,“贺兰啊,总爱在复盘时偷偷给我动些手脚。将军知道吧,黑白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再稍加琢磨,便能让对方兵败如山。”
“确实如此……”
“那样的局势,任是多心生倦意的人,也无法不产生兴趣呐,你说是不是呢,慕将军?”司马顿了顿,并不在意慕慈并未答他,“不过那时阿光总喜欢在一旁冷嘲热讽,说什么倘若弃去几颗无用棋子,也能得此胜局,总比用些下作手段来得高明漂亮。”
——暗潮汹涌。
慕慈心中浮现出这四个字,指掌缓缓拂过扇骨,吐息里仿佛都染上清明时节的湿意。心思飞转,他在猜测,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司马将这些秘辛透露,到底意欲何为。
他暗暗静下心来细听,司马却慢慢站起身,闲闲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只可惜如今阿光和贺兰都不在我身边啦,说来真是徒增伤感啊,哎,慕将军你说是不是人上了年纪都会有些念旧呢?”
“或许吧……”
慕慈抿了抿唇,低低应了一句,却见身前那人转过身来,一双上挑的眼忽然带上几分锐利,“说起念旧,我正想去谢将军坟上一趟,慕将军不介意带个路吧。”
“司马大人太客气了。”
他垂首缓缓作了个“请”的姿势,男人擦着肩走过去,耳畔响起暧昧不清的话语,“谢将军助我良多,自他过世后,我一直视慕将军为接替他的不二人选,将军也确实从不让我失望。”
“大人过誉。”
“慕将军不必谦虚,我识人向来极准……往后,我白虎堂还有不少要倚重将军的地方呐。”
“是。”
慕慈低着头望了一眼掌心,他突然觉得疲倦,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生倦意,他不是司马,即便有天下在前,他也深深明白,那不是他触手可及的。
他突然就想,远远离开,离开这所有的一切,回到最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