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半夕蝶梦 ...

  •   夏日午后,聒噪的蝉鸣喧嚣寂寥,天尽头泛着苍然的白色,皑皑云深,不知处。
      上将军府的后院太过于安静,凝神闭目时,犹能听到一池莲叶纠缠而起的暧昧声响,时远时近,一层叠着一层传来。

      薪初入长安那年,师夜光已是个远近闻名,颇有异声的少年,而后年复一年,那个少年平步青云,一步步走上司天台最高的位置。他听闻,却始终只如一个模糊的影子投在心湖中,不多时便没了痕迹。
      直到那年初相见,是师夜光站在金吾卫杖院门口,月色清寂投下一抹疏影,斜斜落在他衣角上,薪远远看着他,清秀的轮廓被涂抹得朦胧不清,却在八重雪厉声之下露出谐谑的笑意,与薪印象中的模糊身影割裂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很久之后,当八重雪带着薪越过满座胜雪的衣冠,穿过长安城重重灯影,走过上将军府漫漫长廊直至最深处的院落时,薪发现,不过几年而已,那个记忆中的黑衣青年又截然成了另一番模样。

      师夜光很安静地睡在塌上,嫣红利刃穿胸而过,血迹在黑衣上勾勒出玄色的暗影,却还在一路蜿蜒而下。
      薪深吸了口气,却听到八重雪在耳边低声喟叹,“这家伙不怕死,就怕痛……”

      “上将军……”

      “无妨,你且替我好好照顾他……”八重雪仿佛极是疲惫,他挥了挥手,却又想到了什么,倾身抚上那人的侧脸,“混蛋,死也不死死干净,弄成这般局面,可是成心要我好看?”

      话音未落,他已横手抽出枫桥夜泊,薪只远远瞧见一股心头血溅起,落在八重雪苍白的面容上,刺目的惊心。而那人却恍若不觉,只握着师夜光无力垂落的手覆在脸上。
      薪不知道那掌心是否还留有一丝余热,足够撑起日后那段不算长的岁月。

      自那日之后,时光停滞般的缓慢,薪眼见师夜光的伤口一日好似一日,不过三两天便无药自愈,可他深深的明白,这当年只需一瞬便能完好如初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
      似乎正应了八重雪所言,昔日术法深不可测的司天监,早已灵力涣散,岌岌可危。

      “师大人还要装睡到几时?”

      薪回过神来时,不意外地看到师夜光正瞧着他无声微笑,仿佛须臾错觉,他想起那年慕慈受伤躺在他身边时,也是这般无声地对着他笑,然而那笑意却比眼下这人少了一丝恶质,多了几许温润。

      “多看看美人,在下或许能多活些日子也说不定嘛,薪大夫何必这么绝情?”

      “满口胡言,若让你死了,我还如何在监门卫……”

      戛然而止,或许并不只缘一时的失言,薪抿了抿唇,将身子挪过些许,伸手探了探师夜光的脉象,顾左右而言他——

      “伤已无大碍,好生休养便是。”

      “薪大夫呀,自欺欺人可不好哟~”

      薪微微仰头,正见师夜光面白如纸,失去血色的唇略略开合,水色眼眸中却是生机尽复,那人嗤笑一声,又道,“八重将军好狠的心哟,将我刺个通透不说,这一把火将满屋子的身子都给烧了,真是断人活路啊……可怜我见美人上门还巴巴的美呢,真是命苦啊,哇!!!”

      “师大人,您若再这么胡言乱语,这针扎错了地方,在下可不负责。”

      “美人大夫不要这么凶嘛,你看……哇啊啊,痛、痛、痛……我不说了,饶命啦……”

      如八重雪所说,师夜光不怕死,却怕痛怕得要死。

      偏生又是如此,他还生生接了贺兰氏那么多刀,就如同他亏欠司马的那许多年。
      八重雪说这句话的时候,黑色的眼睛闪亮如星,他说:到了此时,他师夜光亏欠司马承祯的也该还干净了吧。
      所以,他又何必再留在那人身边共赴一场毫无胜算的死局,所以,他八重雪将满屋的替身烧毁,至此,司马承祯对师夜光最后的桎梏,或者说,师夜光对司马承祯唯一的价值,都焚烧殆尽。

      ——我会给他一个新的开始。
      这句话,八重雪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时有人说你心狠手辣,全无医者该有模样,我只当玩笑……”师夜光看到薪一眼瞥来,却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他便懒懒笑起来,打着哈欠续道,“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是么……”薪眯起眼,慢条斯理地捏起针在眼前细细瞧着,“不知师大人听过什么趣闻,可能说与在下听听,也算解个闷?”

      “咳咳,解闷呀,大夫您真真恶趣味得紧,”师夜光歪了歪头,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可眼底的光芒却晃晃盛了几分,“我听说,橘将军的右眼曾是为保前金吾卫的上将军而伤?”

      “是。”

      师夜光支着侧脸,轻笑一声,又问道:“那我还听说,那只眼本是能保住的,却被大夫您给剜了?”

      “确实如此。”

      “哈?真的假的?”薪回答得太过轻松,简直像个恶意的玩笑,诚然,超出了师夜光的预料。

      “橘将军的右眼并非不可医治,只是他公然与当时新上任的八重将军作对,自然是要受些折腾了。”薪微微仰起头,仿佛有什么光落到了眼底,斑斓了一瞬便又平静下去,“那只眼是我剜的,我与他说,这眼要是留着便会伤及性命,故而直至今日,橘将军对我亦是十分的客气……”

      师夜光直直盯着薪看了半天,才缓慢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

      “师大人是真的没有想到么?”薪反问一声,却并不急于执着于答案,他轻轻咬了下手中的针,缓声道,“橘将军倒是条汉子,我剜他眼时,他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比起橘将军,前金吾卫上将军似乎命途要不幸得多呀,你说是不是,薪大夫?”

      “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薪似乎早有所料,语气亦是笃定。

      “都说谢老将军老当益壮,一柄银枪威震十六卫,当年的八重再强,也还是少年,断断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当时老将军被人诬告了玩忽职守之罪,不愿伏法,是拼上性命一搏……”师夜光说到此处,却再无下文,他抬起眼,玩味地看着薪。

      “谢老将军当时气急攻心,又且本有宿疾,天长日久医治不当,早就是强弩之末……”

      “医治不当,岂非军医之过?”

      “世人皆知,八重上将军青出于蓝,又何况一介罪人,谁会怪罪于军医,您说是么?”薪略略垂眸,却是半分苦笑意味,“上天要收的人,我们区区凡人也只有顺应天命而已。”

      “好一个顺应天命,大夫您倒适合来我司天台呢。”师夜光玩笑一句,却忽的沉下声来,“不过我听说,当年谢老将军出事时,正值他女儿怀胎九月,谢小姐被这事一番刺激,竟是早产了,而且还是个难产,孩子是生下来了,她却丢了性命。”

      薪微微一震,仍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针,天色沉下来,院落里的蝉鸣都寻不着了。

      “哎呀呀,待我想想,谢小姐似乎也是嫁了位将军了,是哪家的将军呀……”

      薪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是右监门卫的慕将军。”

      话音未落,沉闷的雷声压着云霭深沉滚落城邦,天色晦明不清,狂风肆意,卷走了清明。
      薪恍惚中听到师夜光笑着说,“你将这些秘辛说与我听,总觉得吾命快要休矣。”可他却发不出声音来,有什么遥远的记忆翻滚咆哮起来,仿佛听到谁在说,“今入吾门,对天立誓——”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他曾经以为医者父母之心,可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生在了恶鬼当道的时代,连性命都无法顾及,更何谈早已死去的医者之心?

      ——唯有行修罗手,以覆世之手,行救世之实!

      后来的后来,有人这么告诉他,他还来不及理解辨别个中的意味,便手染鲜血,再也洗不干净了。

      “我也想做个好医者,可是……”

      谁在黑暗中轻声说,闪电撕裂苍穹,倾盆而下的豪雨吞没了天地。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得清脆时,方卓君才惊觉变了天,匆匆忙忙从屋里跑出来将晒了满园的药材往屋里搬。
      他已在薪大夫的医馆里呆了月余,那白衣的大夫因了一双残疾的腿脚而获许常驻医馆,故而监门卫的军医处已废弃多年,日前尚在修葺之中,他便被安排到此处,没想那人却去了八重上将军府,徒让他竟落到个看门的职儿。

      方卓君恍恍忽忽想着事情,待到将药材搬完时,雨势已然大了起来,他急急往屋里躲去,猛一抬头,却怔住了,门口一道模糊的白影,在雨幕间融成湿漉漉的一片。

      “慕将军,慕将军……”

      方卓君撑了油纸伞匆匆迎了出去,“踏踏”踩过水塘的声响显然让慕慈有些意外,他缓缓抬手拨开粘在额上的湿发,微微一笑。

      “是小方大夫啊,我还以为会是辰清呢……”

      “辰清大哥也随薪大夫去八重将军那儿了,就留下我看门……”

      少年人轻声抱怨了一句,踮起脚努力让伞高于慕慈头顶,偏偏这人实在太高,让他吃力得簇紧了眉头。(却也因此忽略了那人眉眼之间稍纵即逝的失望。)

      “无妨。”

      慕慈将伞往方卓君那方推了推,大半个身子便落入了雨中,这一下可教方卓君大失方寸,他伸手揪住那人的衣摆往身边拉,执拗的表情看得慕慈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好罢……”

      慕慈叹了口气,接过伞来准备告辞离开,却不想那小小的大夫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便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屋里走去,时不时还能瞧见少年人盯着伞顶怨愤的表情。

      推门而入时,似水一般清冷的香气扑面而来,那与薪身上常年缭绕的味道如出一辙的气息令慕慈禁不住的一怔,那人总喜用这浅淡的清香来掩藏一身的药草味,然而香气又是极平和,若非有心,极难感知到。
      方卓君怔怔地盯着慕慈,那人用布巾擦拭着湿发,分明是极其狼狈的模样,却又有着说不清的温文尔雅,他不自觉地瞪大了眼,却丝毫没想到这姿态实在让对方有些莫名的别扭。

      慕慈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种怪异的气氛,“说起来小方大夫,薪大夫曾写了张方子让我交给你……”
      “啊……?”方卓君猛的回神,抓了抓头发,半晌才记起薪大夫似乎交代过要他给慕慈煎药治病的事,“哦哦,对……”
      “你……”慕慈缓缓掏出一张纸来,沉吟了一下,才道,“再抄写一份,薪大夫这方子给我留个底。”

      少年人应了声,接过方子,仿佛略微感觉到那纸张带了些许温热,他不曾细想备齐笔墨,埋头就抄。心底念着,不知为何,这看上去笑意浅浅的上将军总有种微妙的压迫感,可是抄了半晌,他又觉得这般沉默也不是个事,咬了咬牙,小心开口道。

      “慕将军,我,唔、学生听说司马大人的第一坊上月走水,有人说那夜见过八重将军出现在第一坊,不知道现下?”

      “这事啊……”

      瞧见慕慈欲言又止的样子,方卓君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暗骂自己多嘴,却不想那人顿了顿便笑起来。

      “司马大人当时在气头上,又有小人搬弄是非,自然是揪住八重将军不放,可是当日第一坊起火之时,我监门卫上下都见到那八重雪在我们那儿向我要人,呵呵,司马大人是明理之人,得知此事便又寻别的线索去了……”

      “哦……”

      方卓君草草回应了一声,想着日后要与慕慈相处,心里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直到慕慈起身告辞都没回过神来。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打在芭蕉上,很是悦耳,方卓君却想着慕慈临走时那声带着笑意的“日后还请小方大夫多加关照了”,背上只觉千斤重,又忆起往日里听说监门卫还有位性格更乖戾的唐将军,心下更乱了。

      七月流火,盛夏暑气渐散。
      这一年的酷暑似乎走得特别快,薪仿佛记得前一年的七夕犹还热得十分难捱,连带着连七月半的夜凉都显得温热,再往深处想时,却戛然而止。
      他抬了抬手,指尖顺着面前那株花的枝叶,半晌才轻声道,“辰清,你方才说小方大夫如何?”

      “方大夫说医馆一切如常,监门卫也如传说中的甚少有伤患,最多不过一两个头痛脑热的,很是清闲……”

      辰清低着头答话,心下却不免想着这是近来第几次与薪说话时那人走神了?话到末尾,他顿了一下,抬头瞄了眼薪,果然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方大夫还说,慕将军已将方子给他,现下都按时服药,大夫可以放心。”

      “我有何不放心……我对他一向放心。”

      薪仿佛是被这一句话抓回了神思,连同回话的调子都高了几许,辰清听在耳中,抿了抿唇,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多少次在回医馆的时候遇上慕慈,他不是看不懂那人总是越过他肩头期许却最终失落的目光,不是没有听方卓君在话间提起慕将军总是问起薪大夫近况教他都不知如何答他……
      他并不知道薪与慕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或许有些事,还是假装不知比较好吧。

      “你先退下罢……”

      辰清应了声,躬身退了出去,余光掠过案上那株模样怪异的花,他随薪从医多年,草药植株见得不少,却竟是叫不上名来,又且见薪如此宝贝它,不禁多看了几眼,却没注意到身后匆匆而来的人,险些便撞了上去。

      “……八重将军!”

      “嗯。”

      八重雪略一点地,倾身避过,朝辰清点了点头,便往里间去了,后者教他的气势一压,一时脑中空白,再也想不了更多。
      薪转过头来,正巧见到八重雪照面走近,本就昏暗的里间被他挡住了几许夕暮,便显得更黯淡了,他不觉一怔,转而又露出一个恬淡笑意,“八重将军,你来了……”

      “薪,一切可好?”

      “还算顺遂。”

      薪说着,将案上的花盏推过去几分,余晖落进来,方才看清那是一株几近纯黑的花,若凑近细瞧,那数重花瓣却是透着几许殷红,深得透亮,几乎能映出人影儿来。叶脉枝梗浸泡在玄色的液体里,乍一看,倒是有些骇人。
      八重雪俯下身,轻轻抚弄着花叶,面上露出极为罕见的温柔神色,末了,他将指尖在刃上一抹,一缕鲜血涌了出来,源源不绝地落进花盏里,玄色液体渐渐变得清亮透彻,最后全然净化成了透明。

      “八重将军!”

      薪一把扶住虚脱的八重雪,那人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得惊人,虽是见过不止一回,却还教薪惊心不已,倒是八重雪却淡然得紧,倚案坐下后解了半边的衣衫,伸出手来给薪扎针止血。
      烛火燃起,恍惚灯影落在那人身上,常年不见日光的肌肤白得毫无血色,一条细细的红线从冒着血珠的指尖一路顺着手臂蜿蜒到心口,纠缠成一朵花的纹印叠在封龙触目惊心的血红之上,直到银针将血止住之后许久,才渐渐褪去。

      “八重将军……”薪收起银针,垂下眸,躲开那人一身的沧桑,“苗疆的巫蛊当真神奇,您看这血蛊之花得了您的心头血便又盛了许多,或许真的可以救师大人一命。”

      八重雪将一身艳红衣衫打理得整齐,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几乎完美到无懈可击,“薪,有话不妨直说。”

      薪被他这话说得一噎,开口得声音低沉得近乎叹息,“巫蛊之术极是伤身,何况您本有封龙在身,若再加上这一道蛊术,想要解开封龙,只怕……只怕再无机会……”

      “我本以为他死了……”

      八重雪的声音是干涩的,干涩得让薪都觉得喉头发苦,甚至他觉得他能够感同身受八重雪那时的痛苦,却又不知道那些虚妄的感受极不极得上那人的万一。

      “所以,只要他活着,如今这些又算什么呢……只要他活着,活下去……”

      薪久久望着门外,望着八重雪一步步走远,慢慢消失在了院落的尽头 。
      夜风苍凉,漫天的星子落不到人间,很久很久之后,薪依然记得八重雪当时说的每一个字,甚至他清晰地记得那人扶着蛊花时温暖而悲凉的笑意。
      有那么一个人为你的生而不惜慷慨赴死,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为他的生而不惜慷慨赴死。

      有那么一刹那,薪几乎想流泪。

      九月授衣,天凉好个秋。
      院落里的树叶开始枯黄凋零,寒风一阵便落得台阶上薄薄一层,师夜光披了件外袍,光着脚跳到廊上,踩着枯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薪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当不曾看到。师夜光的伤早在几个月前就好透,通身上下连一丝伤痕都找不着,却因为八重雪的禁足,而每日窝在上将军府安逸地扮着伤患。

      这样宁谧而仿佛幸福的时光,令薪感觉恍惚,恍若一夕蝶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贪欢半晌,却终是要梦醒的。

      凝神而思的时候,有人轻飘飘又从身边荡过,薪侧过脸正看到师夜光拿了八重雪那身裘衣将自己裹成个毛茸茸的团子。
      或许是觉得冷了吧,薪这么想着,司天监师大人可是出了名的畏寒,可是转念又想起而今不过素商,离寒冬腊月还远得很。
      他皱了皱眉,心下一沉,却是师夜光懒懒地找他搭起话来。

      “美人大夫不要皱眉嘛,有什么烦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我正烦心,师大人玩得如此开心,是不是该告知八重将军,让他来同乐同乐。”

      薪斜睨师夜光一眼,果然见那人哭丧着脸,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哎哟,我的好大夫,您看我这么重的病怎么开心得起来,哎哟,我好苦命哟~”

      薪转过头,不再去搭理师夜光。他望着院落中时不时落下的枯叶,此处不似他的医馆,让那半屏锦花将屋外风光挡得干净,在这里只要一抬眼,仿佛就能看尽被枝桠与飞檐支离破碎的苍穹——澄空万里,秋高气爽。
      薪几乎快要忘了如今已是九月,再过不久,他离开那个满座衣冠胜雪的地方,便要半年了。
      不待多想,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却不断响起,那是枯叶被拆碎的呻吟,薪扶了扶额,还未开口却已听到师夜光懒散的调子——

      “美人大夫啊,我有个小小疑问,您可要为我解疑哦,不然我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好是痛苦啊……”

      “何事?”

      不等那人唠叨完薪便果断打断,他只怕自己再不阻止,耳朵都要被那人磨出茧子,却不想正正中师夜光的下怀。

      “我呢有个不大不小的嗜好,喜欢给身边有意思的人占一卦,呵呵,不过薪大夫这卦好生奇怪,照卦象来看,您少年时有一死劫,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劫难哟……我便好奇,您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

      “师大人……您这个嗜好可不好,是病,得治。”

      薪一怔,那人竟是拿着枯叶在卜卦,他本想顾左右而言他,师夜光却似乎早有所料,不知何时挪到他身边微笑着在他眼前晃晃手,嬉笑着露出一副“说嘛说嘛”的表情,看上去颇为天真无邪。(分明是邪气重重啊……)

      “好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薪叹了口气,续道,“我幼年时身子骨弱,病痛不断,后来遇上一个云游道士,那道士说我命途多舛,十多岁上时更有一个凶煞劫难,唯有作女子教养,或许能避过一劫。”

      这话一出,师夜光噗地闷笑了一声,却立马摆出一副正直的模样,眨着眼望向薪,全然是听故事孩童的样子,可薪心底却是知道,若不是满心存了好奇,只怕这坏心眼的太岁都要笑得滚到地上了。

      “我幼年居于江南,祖上世代行医,到了我祖父这一辈更是入朝当了御医……”

      薪的声音很平淡,师夜光却能看到,他的眼中在一瞬间跳跃起粼粼的光,仿佛是江南小桥下的那汪碧水,缓缓将他映入一个遥远的地方。

      “后来,祖父把我大哥也带去了长安。哦,我在家中是行末,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是待我最好的……”说到此处,薪嘴角带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微笑,“他就和我现下一般,在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手下当了军医。我后来才知道,大哥这个军医当得不简单,是另一位大人派他去将军手下当细作的。”

      “然后呢?”

      师夜光觉得心头一滞,却又看不出薪平和的面容下有更多深意,那人只是垂眸瞧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续道——

      “大将军功高震主,惹上了那位大人,大人便让大哥暗中寻将军的把柄,只是那大将军事事滴水不漏,始终逮不到漏洞,眼看着将军一步步青云直上……”薪顿了顿,仿佛一瞬带过了许多光阴,“突然有一天,那大将军竟然犯了个大错,真让人扳倒了。”

      “……事情想来不会如此简单?”

      “师大人说的不错,乃是那位大人嘱人暗中做了手脚,这一下才逮到将军的疏漏,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我大哥的份。大哥本以为大将军退了下去,他又被提到了太医署,便能过上安稳日子,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将军岂会轻易放过他们?”

      师夜光定定看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在须臾间明白了什么。

      “后来,素来行事稳当的大哥被人诬陷误诊,害人性命,祖父为了保长孙平安就替他担了罪责,太医署的大人们都替祖父求情,可他是那么个看重声誉的人,还未等到上面惩处,便投河自尽了……”

      薪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慢慢垂下肩,“大哥知道这是大将军在报复他,他自认罪业深重,却更怕累及家人,便以回乡替祖父守孝为名辞官赶回了江南,却不想,他还来不及让家人离开祖宅,那些尾随而来的杀手,便将我全家屠杀了个干净。”

      薪闭起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一夜铺天盖地而来的刀光剑影,他们织就了一张弥天巨网,谁也无法逃脱,他听到娘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唤他,薪儿快走,快走……可当他回过头时,却看到那张素净如莲的容颜,身首异处,血染遍地。

      “薪?薪大夫?”

      “我当时逃出来,却在途中从高处摔下,膝盖骨碎裂……”薪半晌才吐出这一句,犹如叹息一般,“或许是上天见怜,那追杀我的人觉得我是个小姑娘又摔残废了,竟会心软私自将我放了,或许他也觉得,如我这般,也苟延残喘不了几时。”

      “只是他没料到,我竟就这么一路支撑到一个仆人家中,”天色渐暗,薪随手点燃灯芯,明明灭灭间仿佛又看见了当时的自己,如同蠕动的虫子一般的自己,在地上挣扎着,染了一身血泥污秽,顿了顿,他复勾起一抹微笑,续道,“我祖父于这家人有救命之恩,他们便将我藏起来,又替我医伤,只可惜这腿再也好不了了。”

      薪忽的微微一笑,那笑意森冷,令人不寒而栗,“都说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劫后余生,我便隐姓埋名,来到长安城,后来的事,师大人大概也就知道了吧……“

      “薪大夫……”

      师夜光蓦地唤他,那声音意外的温柔,简直不似那人往日的调子,却只看薪转过头,早敛了先前那抹笑,只是眨了眨眼,玩笑似地问他——

      “是不是很像戏文里唱的段子啊,师大人满意么?”

      “岂止,比段子还恶俗,大夫您何必糊弄我呢,真伤心啊……”

      他们默契地相视而笑,仿佛先前不过是听了一个无稽的怪谈故事,一切都是浮云般的虚妄,师夜光甚至嬉笑着问薪,“都说江南好风光,尤其是那夏日芙蕖更是长安城中都看不着的好景致。”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薪轻吟了一句,“我还记得有位故人的家中栽了一池的芙蕖,每到夏日总是碧绿幽幽的一片,却总是不见开花,那人总与我开玩笑说,要折一支芙蕖送我,却终究是没等到花开啊……”

      “哟,故人,怎样的故人能让我们的美人大夫如此念念不忘?”

      “故人,便是故人……”葬在故去记忆里的人,只属于过去的人。

      纵使他已然想不起那人的眉目,可那些相携走过的故里巷陌,并肩看过的江南风姿,却刻在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里,成为回忆中唯一的光。

      ——或许有一天,当一切都结束以后,我想回江南,见见他……
      这句话,薪终究没有说出口,它埋在心底的深处,成了他最后的一丝执念。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

      黑夜愈发比白昼漫长,日已西沉,天尽头泛着烟灰的黯淡色调。
      薪远远地便教辰清放他下来,兀自抚着墙壁艰难地挪到八重雪屋中,烛火还未燃起,借着夜色里微弱的光,他看到八重雪静坐在黑暗中,满屋的寂色仿佛定格于日落那一瞬的苍茫,唯有桌上的血蛊之花泛着淡色的红,却毫无生气。

      “八重将军……”薪顿了顿,待那人伸手示意他走进时,才缓缓续道,“您似乎很累?”

      八重雪轻轻扫了薪一眼,答非所问地说着,“我想起许久之前,在你那处尝过一种酒,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薪沉吟了一阵,不确定地开口,道,“……可是那年冬至时分上将军在我医馆饮的那种?”

      “啊,冬至吗,确实是……”

      八重雪略显恍惚的话语令薪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却只见那人如往日般的冷漠,“那酒淡得很,上将军不是还曾说饮来如水么?”

      “自不比家乡那些烈酒……”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八重雪轻咳一声,浅声道,“酒中漂浮的桂花香气很是清冽,薪,今年不妨再酿些此酒,到时也分我一些?”

      “自然是好的,冬至饮此酒本是在下家乡的习俗,这么多年倒也不曾忘记过……”

      苗人善饮,中原的酒却多浅淡,不曾入得了八重雪的眼,薪不懂那人怎么突然提起了那比水也烈不上多少的冬酿酒,然而再看他时,那人已侧过头,定定注视着眼前开得极盛的蛊花。
      数重花瓣透出血一般热烈的色泽,真真如典籍上所说,是心头血那般的颜色。薪皱了皱眉,心底涌起一种轻微的颤抖,这朵血蛊之花在八重雪的心头血浇灌之下,生生夺了那人一半的性命!

      “八重将军……”薪无意识地开口,却在那人平静的眼神里无所适从,半晌重复着一开始那个问题,“您似乎很累?”

      “薪,你许久不曾出去走动了吧?”

      薪一愣,如实答道,“已有半年多不曾出去了。”

      “才半年多……”八重雪微不可觉的一叹,伸手扶了扶额,“如今南北衙局势比半年前险恶得多,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司马到底在想什么,如此锋芒毕露,毫不留余地。”(可是,有时候,他又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十六卫?”那一刻,薪心底滑过一张温润如玉额面孔,却终被他刻意压下。

      “薪,陛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若这棋盘是天下,我们便是局中的棋子。

      许久前的那句话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带着那人清浅的笑意一同,令薪短暂的沉默,低低复述着,“上位者执棋布局,而我们只要做好身为棋子的本分就好,对不对?”

      “不,”八重雪忽然站起来,双手用力地握在他的肩上,那力道大得几乎让薪变了脸色,“薪,你记住,你已经不在这张棋盘上了,从你回到金吾卫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在棋盘上了!”

      “为什么——”很多事,其实无须出口便知道了答案,“我已经是弃子了么?”

      “薪,我过去总以为,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可是直到亲眼看着他死去,我才知道,有些人早就成了你心里的依靠,最后的一道底线。”

      八重雪突兀地笑起来,那笑意惨淡,犹如透过胸腔的寒意,“我自以为时间还剩很多,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与他之间所剩的只有半夕蝶梦,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薪不知该如何接上这含意模糊不清的话语,可是他又分明将每个字都懂得真切,他无声地坐在那里,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八重雪最后的那一句话——

      “薪,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我,我们都背负着过去活着,所有,我不希望你与我走上同一条路。”

      可是薪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