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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葬笛 ...

  •   热气稍过,似柳月牙勾着夜幕。
      封禹自称伤势已好,便拒绝宋启的陪同,独自一人去赴殷其雷的约。
      二人相约在离百艳楼稍近的河边。
      “怎么又来应约了?”殷其雷衣袖上用青丝穿凿了三五片仿竹叶,他一拢,竹叶便是残卷新绿,淡余风香。
      “他们忧心我身体,因而拂逆了公子的好意。”封禹缓缓跟在他身旁。
      一听封禹提到“他们”,殷其雷就知道别人到没什么,一定是“他们”里的宋启跳了脚。
      殷其雷忍不住心头的不忿,冷言道,“嗬,他们都是大善人,就我是个心术不正的。”
      “不,我知道你不是。”封禹提高了音量,双手紧握住殷其雷。
      殷其雷为他早早回百艳楼,得罪了关霆。又请了将军府里医术高明的白铭修,他万分感动。
      “你这是做什么?”殷其雷忙挣开手,在躲封禹的那一瞬,好像在顾忌什么。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道,“怕是你的那些好兄弟看见了,又要编排我。”
      殷其雷往前走了几步。
      灯红影绰之下,临河游玩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是些年轻的面孔。
      殷其雷寻了游人较少的地方,灌丛虚掩,内设青桌石凳。
      “也不知道,这是天然的屏障,还是人工专造的。”殷其雷穿行矮丛,招呼封禹和他同坐。
      “咱们也稍坐坐,等会儿就走,别让石凳子过给你凉气。”
      殷其雷说,“你病了许久,如今伤好却闷在屋子里,反而有损身体。”
      “我特地问了白大夫,他说你走动走动对身体大有裨益。”
      封禹点了点头,这是自他和殷其雷分别重聚后头一次单独见面。殷其雷也仿佛回到他们刚进关时相依为命的样子,那么体贴,温柔。
      “公子的情意我自然受领。”
      清风吹拂,矮丛沙沙。
      约封禹出来是殷其雷起的头,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他便提了在关府发生的种种。
      “你的伤,关霆说是窃贼所害。”殷其雷想起关府派来的人带着致歉信,字里行间尽是封禹乃贼人所害,关府上下亦受其害云云。
      “我看贼人是子虚乌有,想害你是真。”
      殷其雷冷笑暗指关霆假借贼人之名,故意棒打封禹,就是因为封禹撞破了他的事,存心报复。
      封禹会错了意,他以为殷其雷不相信有贼人闯进过关府。
      解释道,“确有贼人闯入过,就在,”封禹顿了顿,“在那日他宴请我们后,你回了房间。”
      封禹本来想给殷其雷抖落出关霆府里住的房间掺着有问题的香料,但他心里发虚——毕竟他早知香料问题,却还是放任关霆下毒手。
      “关霆可能夜里探访,恰好碰上了贼人在你屋里。他们争斗一番,二人皆带了伤。那贼人夺门而出后,偏巧被我遇见,他趁机给了我一剑。”
      “我当时不设防,让他伤着了,关府上下叫嚷抓贼,他便跑了。”
      “但我让他刺伤,手里还握着和贼人相同的武器,怕说不清楚,就隐瞒了和他遇见。”
      后来封禹无比后悔做出这一决定。
      自己知道关霆将做的丑事,算是知情人。而窃贼早不来,晚不来,踩着关霆要对殷其雷下手这一点下手,别说关霆,就连自己都觉得这一举耐人寻味,肯定是知情人所做。
      故而,电光火石间选了昏招。
      果然,关霆怀疑他,再加上自己没有及时告知他亲眼看到了贼人一事,错失良机,再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听到封禹的一番详述,殷其雷沉默良久,内心却翻涌着骇浪。
      静谧的夜下,他的呼吸急促。
      “沙沙——”
      殷其雷舔了舔下唇,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话来。
      “原来真有贼人啊。”
      他顺着封禹的话。
      又问道,“关霆那天夜访我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封禹平静地回答,内心却像有十万银针扎刺。
      封禹一介武官,是在京都官场那些粗人堆里混出来的,比不上别人会勾心斗角。而殷其雷从小便看人脸色,深谙揣摩人心之道。
      他一眼瞧出封禹有所隐瞒。
      “是吗?”他心里有些着急,省下了拐弯抹角,“关霆对我的那些心思你一点也不知?”
      心里面的针换成了刀,封禹支吾着。
      殷其雷不打算放过他。
      “自打我住进那间屋子,整日身体绵软,精神不济,你没有觉查出来什么吗?”
      封禹不敢看他,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没料到他这么胆大妄为。”
      殷其雷内心一片凄凉。
      原来,“渐行渐远渐无书”是真的。
      殷其雷低垂双目,无意间看到封禹腰上挂的荷包。
      “封禹——”
      “如果,我们现在就走,你会同我一起吗?”
      “嗯?”
      “这就要走了吗?”封禹抬头看了看星空疏朗。
      殷其雷彻底打消了那个念头。
      封禹也许听明白了他方才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只是在装傻;也许他没有听明白。
      罢了。
      他现在心里想的是那一个人。
      殷其雷渐渐急躁起来,他迫切地想回去找什么。
      “走吧,有些凉了。”他刚说完,便先行舍下封禹往回走。
      脚下的夜路,眼前的游人,行动间的微风,好像都成了这世间最讨厌的东西。
      他恨不得把天上神仙骑的马偷下来,供他驭使。
      ......
      “郭照!”殷其雷撞开房门。
      “郭照,郭照,郭照......”他像得了失心疯,举止癫狂。
      一身竹叶衣裹的谦谦君子样荡然无存。
      他翻遍了满屋,甚至十分可笑地掀开衣柜。
      “郭照!”
      他突然想起那天郭照在关府拦住他,不让他找关霆算账的样子。
      当时郭照的右胸膛被他撞开后,郭照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还有那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他想起来白铭修百年难变的神情,在看到郭照时的几丝忧虑,以及每每听见他巴巴地询问封禹情况时,对他的几丝不耐。
      原来如此!
      原来那天白铭修那句脱口未说出口的话是在指郭照的伤。
      去找白铭修,他一定知道郭照在哪!
      “白大夫——”
      *
      白铭修深晓云猗他们几个打趣自己的活,无非是断情断爱,医者无心。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这是难得的品质。
      《花月痕》有云: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现在更是印证了这句话。
      白铭修裹着外衣靸着鞋,披头散发地打开门。
      “殷公子。”他吸了口气,僵着脸叫了一声。
      白铭修脸上睡印未消,散乱的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身上,而他眼前的殷其雷看起来比他更糟糕——额发从歪斜的发冠里掉落一把,双眼通红,身形不定。
      “白大夫,郭照呢?”殷其雷延颈企踵地问道。
      但当他借着百艳楼明灭不定的烛光看清白铭修一副刚从梦中惊醒的模样,心里便过意不去,局促地向前欠身体,眼神飘下。
      “我找不到他,他不在房间。”他满脸愧疚,声音也快散架。
      白铭修靠在门沿,站了片刻头脑也清醒不少。
      “他去将军府了,明天也许就回来。”
      说完,他就作势要关门。
      “等等。”殷其雷迅速伸手扒住房门,仰着头问,“他回去了?”
      莫非陷入风月的人眼是瞎的,耳也是聋的?
      白铭修暗自心想。但也许是今晚他睡迷糊了,又或许殷其雷衣衫凌乱,脸上血色全无的狼狈样让他挤出了为数不多的怜悯。
      “还会回来的。”他晃了晃房门,示意殷其雷放手。
      “那.......”殷其雷松开手,欲言又止。
      “对不起,白大夫,叨扰您了。”
      看着房门缓缓合上,他游魂似的便走了。
      孽海情天始为罪,怨男恨女自古悲。
      风月未可风月渡,鹊桥空搭鹊桥会。
      白铭修胡乱想着。
      我何必庸人自扰?他摇了摇头,又梦归终南采药路。
      百艳楼的生意虽然因徐楚易之事,冷清不少,但空气里甜腻的味道和或绵绵低诉或嗟哦高吟让百艳楼又显得不那么索寞。
      殷其雷又钻进郭照的房间里。
      他只想要让自己得到安放,哪怕是在满屋黑暗里。外面的寻欢作乐渐渐唱罢,周遭愈发安静。
      当天空露出鱼肚白时,熬了一夜的殷其雷通红一双眼盯着窗外。
      “公子?”
      殷其雷听到了幻声,眼泪仍然像泄洪似的淌下脸颊。
      “你怎么在这?”
      不是假的!
      殷其雷猛地回头,满脸泪水。
      他一点点把郭照看尽眼里。
      眼睛是将军的,身形是将军的,对他的独一无二也是将军的。
      他不傻,他怎么会不怀疑郭照?
      他是傻的,他怎么会轻易放手?
      “你回来了。”殷其雷胡乱抹着脸,鼻子被揉得发红。
      梁肃征慢慢走近他,坚定的步伐重重踩在他的心上。
      发生什么事?
      他看出梁肃征眼里的询问。
      他仔细盯着梁肃征的右胸膛。
      “你的伤怎么样了?”
      熬了一夜的话倒出来却只剩下焦干的一句。
      “白铭修告诉你的?”
      “不是,”他摇了摇头,“我猜出来的。”
      “嗯。”梁肃征给他到了一杯水。
      他捧着杯子小口喝水,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也回溯了。
      “我不想离开你。”
      梁肃征看了他半晌。
      殷其雷身上的竹叶袖边打着印。
      于是他伸手握住殷其雷的手腕,仔细抚平。
      “前朝,孙秀爱慕石崇爱妾,趁其权势式微索要绿珠,石崇不应,后穷途末路之际,其爱妾坠楼身亡以此明志。”
      梁肃征放下殷其雷的衣袖,又为他到了一杯水。
      “世人皆叹,石崇痴情,绿珠不渝。”
      “但让我看,那石崇不过哄骗绿珠,以爱挟贞洁。”
      他轻叹道,“换成我,我怎么舍得让我的绿珠身亡啊。”
      殷其雷刚止住的泪水又簌簌掉下来。
      他盯着自己的竹袖,渐渐把他们收紧。
      “昔日,”他哽咽着,“绿珠善竹笛。”
      “她坠楼身亡后,通管青翠的竹笛也摔碎了。”
      “有一痴人,拢了碎笛。”他抓着自己的衣袖,“拢了一袖。”
      “之后,把碎笛葬还到一片竹林下。”
      “痴人说,石崇或真或假,我不争辩。可绿珠姑娘是至情至真。我如今把姑娘的笛子拢来葬在这竹子下,一来是,缘来缘归,二来是秉持遗志。”
      殷其雷说道动情之处,脸红声涩。
      “我亦是葬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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