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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谭景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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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五月,绿叶成荫,花香袅袅。傍晚时分,洛城平民汇聚的平安坊内到处是乱糟糟的人声。
各家各户下工的男人们此时已经开始归家,家里的女人正忙着张罗一家子的饭食,间或有人唤孩子帮忙跑腿的,或是替当家的打酒,或是去招呼众人归家。满满都是烟火气,虽然聒噪闹腾,却也温馨质朴。
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谭景熙没有半点关系,此刻他身处平安坊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与周遭的热闹不同,这小院落针可闻,寂静无声。
院中老槐树下有一石桌石椅,此刻他正在此独饮,手边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饮酒之人已薄有醉意。
许是觉得酒杯太小,喝起来不够过瘾,最后他竟舍了酒杯,执壶扬首往嘴里灌,酒液大半通过口腔流入肺腑,瞬间将五脏灼的一派燥热。
些许酒顺着嘴角流向下颌,他也浑不在意,随手抹去之后便又要往口中灌酒。
程鹏锦自高墙飞身而入,一把躲过他手里的酒壶,“你小子可真行,所有人都在忙,你偏一个人在此买醉?”
谭景熙夺过酒壶,一脸的放荡不羁:“我不喝酒还能做什么?现在不是都不敢把任务交于我,怕我坏了你们的大业。”
“七郎!慎言!”程鹏锦脸色黑的可怕:“你我能有今天殊为不易,你可不要自毁前程,更何况你说这话是对主上心有不满吗?”
谭景熙衣服莫可名状的样子,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执壶的手摩挲着壶身凸起处。
程鹏锦无奈叹气:“七郎你这是何苦,咱们虽都是义父的养子,可谁人不知他最看重的就是你,等将来大计得成,你就是头一份的功勋。何必在这紧要关头,为了一个女人功败垂成呢?”
又道:“义父并非不信你,只是”他顿了顿:“只是你这样子实在让人担忧,此番行事非同小可,若是一着不慎那这么些年咱们的兄弟同伴,咱们的辛苦,咱们刀枪剑雨中拼出来的功勋可就全完了。”
看着谭景熙似有所动,他又道:“其实你若喜欢也不是不可,将来大事得成,她们一家只怕还要靠你庇佑,凭江家人的人性,到时候上赶着把人献上来也为未可知。”
谭景熙俊美一蹙:“不许这么说她。”他听不得别人对她的半点轻慢,她那样出尘的一个人,岂能被说成货物一般,什么献不献的话,简直是对她的亵渎,只要有自己在一日,必要户她周全也就是了。
可是,可是他会愿意让自己护着她吗?如果可以预知未来,谭景熙真希望自己没有立过那些功劳,完成那么多的任务,可是如今,悔之晚矣!
***
谭景熙其实是有些懵懂的,他从小流离失所被临江王收养之后才安定下来,但是临江王养育他,教他刀剑功夫,主要是为了将其变成自己手中的杀人利器,而冰刃是不必有感情的,一把好的冰刃更应该做到冷血无情。
故此她与男女之情并不懂,他不知自己对江瑶何时生情?初时偶然相遇觉得这女子胆大又颇具智慧,帮她只是一时兴起。后来街边相遇赠她令牌也不过是朋友之谊,再后来呢?
再后来,谭景熙就发现她还是个心善的女子,高门贵女他也见过许多,这些人又何曾将贱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小豆子不过一个小乞丐罢了,每年洛城的冬天像这样的小乞丐冻死的不知凡几,哪里能换来贵人们的半点眼神。
而她对小豆子竟那样尽心,甚至让那个穿着破烂的孩子躺在自己的绣帐之中,心中的焦急半点不曾作伪,真善心还是假慈悲谭景熙自认还能分得清。
谭景熙带入了,他甚至想要是自己在小的时候,能遇到江瑶这样心善的姑娘,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死?是不是自己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
临江王对他好,给他吃饱穿暖,养育他,栽培他,甚至认他为义子,给他金银给他权柄,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有用的基础上,那如果没用了呢?
谭景熙曾亲眼看着与他一同训练的孩童,不断消失离开,不知所踪。
又或者白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只不过在进阶中败了阵,便只能被人拖着残躯带往位置的地方,谭景熙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刚被收养的时候,他会哭,会怕,会挣扎,会反抗。可是慢慢的他就发现越是这样,他受到的责难和惩罚就会越多。
反而只要他好好听话,努力训练完成任务,就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更柔软的床,更可口的食物,更合身舒适的衣服甚至更及时更精湛的救治。
谭景熙很聪明,他很早就窥到了这其中的规则,于是他开始发疯似的训练,玩命的完成任务。于是他的待遇就更好了,甚至在他十岁的时候还得到了临江王的召见。
这次会面临江王对他十分满意,于是除了武艺之外也开始派人教他习字读书。
于是他不再整日只于暗室和野外中接受训练,也可以像曾经羡慕的贵公子那样,坐在明亮宽敞的屋子里读书。
十六岁生辰那日,他在完成了最后的训练,进阶成功,从此离开了那个专门培养死侍的地方。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
与此同时,与他一起被收进来的三十几个同伴,也仅仅剩下程鹏锦一个而已。
他原本以为这世间就是这般冷漠无情,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那些官宦人家所谓的善举,也不过沽名钓誉而已。
这世上要真有善人,为何他们母子冬夜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之时,竟没有一人施以援手。
可怜他们母子腹内无食身上无衣,偏生那夜的风雪又那样大,为了驱寒母亲将他抱在怀中,蜷缩在一家大户人家高墙的角落里。
夜尽天明之时,风停雪住,睡醒的他从母亲的怀中钻出,可是母亲却早已被冻僵了身体,再也没能睁开眼看一看这耀眼的朝阳。
原本他也是活不下去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遍地风雪的冬日想要活命实在太难了,偏巧遇着了途径的临江王,顺手就将他带了回去。
他的命是临江王救得,那么他理所应该要效忠于他,更何况他对这个害死母亲的世界充满了敌意。凭什么那么贵人就可以高床软枕,凭什么他们的命就贱如草芥?他不服!
母亲离去的时候他还那样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为什么会跟母亲在风雪中流浪。
可他就是记住了母亲临终前的眼神,绝望、不舍、无奈、担忧,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表达出那样多的情绪。
很多年之后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谭景熙经常会想:母亲当时最放不下的应该就是自己吧!所以哪怕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也不忘了用最后一点体温暖着自己。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的情绪就只有恨了,所以他一心想要帮着临江王推翻这个该死的朝廷。可是不想就在那么不经意的一天,一个小女子毫无征兆的就闯进了他的心田。
要是能早些遇到她就好了,谭景熙不止一次这样想,他是上天赐给我的仙女。
可是还没等他高兴太久,他就发现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带人截杀的那个官员竟然是江瑶的父亲,甚至连他母亲的死自己也难逃干系。为什么会这样?
她会原谅自己吗?谭景熙心里十分忐忑,想见又不敢见,想放又放不下。他的异样很快被人察觉,于是临江王让人暂时停了他手中的差事。
“你好好想想吧!义父的大业一定会成功,到时候洛城被攻陷,她不过是危巢累卵而已。你便是为了她也不能见罪于义父才是,否则时局一乱,你又凭什么护着她?”程鹏锦最后这样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