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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宣和八年,四月,武威山道上。

      于泽华寺虔诚礼拜过后,苍时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山路有些颠簸,她斜靠在车壁上,时不时拂开窗帘环顾周边的景色。

      与前世同一天的日子,她想,先皇遗党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行刺。
      手心捏着的平安符渐渐被她的汗水浸湿,她如坐针毡,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听着车外的响动。
      今生她已知会过母后和皇弟,除了伴她外出的少许府兵之外,她还借了皇城中半数的暗兵埋伏于山道间。

      马车行至山腰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小变大,心中大石落下,她果决地执起身侧的长剑,随即掀开车帘看向前方。

      只见数十名黑衣蒙面之人一拥而上向她所在之处奔来,府兵见状,高呼一声:“有刺客!保护殿下——”
      府兵虽少,伴她出行的却都是其中精锐,在她前些时日便已告知他们此刻会有之情形,以至于众人所站的位置形成阵法,密不透风地将她圈入其中不受侵扰。

      刀剑相击,金戈相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可到底敌多我寡,府兵形成的圈子渐行渐退,敌方首领许是见此刻正是长驱直入之际,一记高亢的哨声响起,黑衣人闻声陡然后退,变换了进攻之势,聚在一起齐朝一处冲来。

      是时候了,她想,远处似有轰隆声传来,应当是暗兵即将出动。
      苍时将汗湿的手心在衣间蹭了蹭,随即紧握住剑柄,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攻势。

      “救驾——”熟悉的嗓音却在此刻声如洪钟般贯入她的耳中。
      她难以置信地望去,只见那人一袭利落红衫,自成焦点,携着一众骑兵,纵马行进而来。

      无尽的恐惧骤然包裹住她,她的双唇不自主地微微颤抖,握剑的手几欲脱力。
      他不是去了颢州么,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终究是躲不掉么……
      多年来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多年的隐忍克制筹谋划策,在他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竟都成了笑话。
      笑她愚不可及,笑她不自量力,笑她蚍蜉撼树妄图改变既定的命运。
      那些她今生从来不敢多加回想的、如同噩梦般的记忆,此刻却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与刃十一不同,她不止重活了一世。
      而是三世。

      第一世,十六岁那年,她与石奉儿相约微服出行同游江南。

      江南富庶,治安亦是为人称道,二人不曾想过会当真遇到穷凶极恶之徒。
      正是少女怀春的年龄,石奉儿乃礼部郎中次女,比她虚长两岁,家中为她议亲之事简直要吵破了头,而石奉儿本人对婚姻嫁娶之事却实在无甚兴趣,不胜其扰,便借着陪她游历的名义避了开去。
      二人在江南游庙街,逛灯会,日子过得好不舒坦,也正是在此途中,石奉儿遇见了一位名叫文畅的男子,其人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开朗健谈,一派君子作风,见她姐妹二人首来江南,便自请当了导游,二人与他日渐相熟,石奉儿亦与其暗生情愫。

      江南夏日炎热,苍时便整日窝在置有冰块的屋中懒得动弹,而石奉儿却急着想拉她外出。
      并非什么别的理由,不过是她与文畅情投意合已到私下议亲的地步,而文畅变州家中却催着他回家一见。
      一旁是至交好友,一旁是命定良人,见苍时这副模样,石奉儿愁肠百结之下,便与苍时暂时告了辞,与情郎一同启程前往变州。
      去便去了,苍时并不担心,毕竟文畅素来举止作风实在令人信服,更何况,石奉儿所携的亲卫亦是功夫了得,出不了什么事。

      然而十日过去了,石奉儿不止书信,连个口信都不曾着人传来。
      苍时这才嗅出了危险,当下急忙启程,快马加鞭赶往变州。
      一行人却在距离变州五十里的山路上遇袭。
      山间雾气缭绕,混着其他气味也不易察觉,原本清醒焦急的苍时竟无意识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在黑黢黢的山洞之内,借着洞口投来的些许光束可见她的手脚皆被束缚,她抬起手腕用力挣了挣,绳子绑得太紧,且她扭头的角度实在无法看见身后的绳结。
      身后靠着杂草堆,身边则是一个个草垛,她转首看向右侧,却见刃十一正闭目躺在地上,她费力挪着身子,慢慢凑到他的身前,唤道:“十一,小十一,醒醒!”说罢又转过身子,用被绑在身后的手捏着他的鼻子。
      “唔……”刃十一像是难受地醒了过来。
      他微睁开眼,见到苍时的脸庞先是呆了片刻,旋即似终于清醒般瞪大了眼。
      “是臣保护不周……”
      “嘘。”苍时摇头打断他,冲他的手腕努嘴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看看能不能挣开这草绳。”
      刃十一低头应下,略一用力,手脚上的绳子便尽数断了开来。
      “太好了!”苍时雀跃道,忙转身背对着他甩了甩手:“快来也帮我解了。”
      刃十一正要伸手碰到草绳,却听到左侧传来一阵重重的咳嗽声。
      其声音连绵不绝愈发呕哑,听着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般痛苦。
      二人均是一惊,苍时醒来看到刃十一便未再仔细观察山洞内是否有他人,此刻见其声渐大,便对刃十一道:“先别忙着解了,你去看看那人情况如何。”

      刃十一走到那人身前,那人正是阔别十日的文畅,手脚被缚,他的羽冠歪斜头发散乱,身上的衣衫也尽沾满了杂草,尤其脸上青一道紫一道,像是被打得狠了。刃十一伸指一点他的膻中穴,他的喘息便渐渐平复了下来,感激道:“多谢。”
      刃十一颔首,正要起身走向苍时,却听得文畅急切地说道:“时小姐,我被打晕扔到这儿之前恰是一群山贼莽夫冲到山道上要将奉儿拖走,还说要将奉儿今日便成为压寨夫人,只恨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抵挡不过,还求小姐快派人去救救她吧!”
      “什么!?”苍时又惊又气,忙转头对刃十一说道:“十一,你先去找到奉儿救她出来!”
      “我先帮……”刃十一准备走来先解开她的绳结。
      “不必管我,我与文畅二人在此可互相帮忙除去绳结,奉儿之事万万耽误不得,你快去便是!”
      “诺。”他不再多言,施展轻功便向洞外行去,虽心有担忧,但他身为暗卫,自是唯苍时马首是瞻。

      山洞中,苍时本欲挪到文畅身前与他互解手上绳结,她刚背过身摸到他的手腕,却听他又是一阵剧咳,身体随之抖动使得她的动作只能打住,不过片刻,他又突然止住了声响,咚的一声,苍时回首看去,他似是气息不足,仰躺在地昏了过去。
      ……
      苍时看着他鼻青脸肿的容貌一时无言,随即挪到草垛旁倚靠上去,暗自忧心着奉儿的现状,对自身倒并不十分焦虑,想着只待十一回来便可救他们二人出去。

      迷迷糊糊中,一股草木的焦味漫入她的鼻中,她登时清醒过来,看着洞外渐渐弥漫进的烟雾,倏然大惊失色,忙挪过身子用手肘打了文畅几下:“快醒醒!走水了!”
      她当然知道这应当不是无心的走水,这可是土匪窝,十一出去救人,其他的亲卫想必也在山中各处,醒后也定然会闹将起来,若是要以绝后患,杀人放火便是解决问题最好不过的办法。

      文畅并没有醒来,她却被浓烟不自觉地呛了几口,撑起身子打量着四周,周围却只有会引火的草垛,连个石头块儿都不见踪影。
      不能坐以待毙,苍时定心想道,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奋力用手肘和膝盖蹭着地面向洞口行去。
      离洞口尚有五六米的距离,正当她要力竭之时——
      一道黑影向她飞奔过来,是刃十一。
      他蹲下身将她一拥而起,转身便走。

      成功被营救至一众亲卫间,苍时被抱到马车内解开束缚,看到榻上的昏睡的奉儿,她连忙凑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又似突然想到什么,对刃十一急道:“不好!文畅也还在山洞里,他已昏迷过去无法自救,十一,你快去救他出来!”
      刃十一愣了愣,随即放下抚在心间的手,按下咽喉中蔓延上的血气,应声而去。

      十一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一身狼狈却笑得放肆嘲弄的文畅。

      他举起双手走到山门前,身后跟着一众山匪,他轻蔑地俯视着苍时一行人,嘴上却仍似君子般温言细语:“本以为礼部郎中之女是个蠢笨好拿捏的,谁知手下的护卫倒是各个身手不错。先前让你们逃过一劫,不过是我放松了警惕。”说完又转头看向苍时:“时小姐担心奉儿,不如你换她走如何?若你愿意留下,文某也并不是那赶尽杀绝之人。”
      “出言不逊!”亲卫怒喝道。
      “那便是不愿意了。”他长叹一声:“看你们平日一派姐妹情深,谁知到了生死关头,不还是自私自利自保前程。”
      他抬手一挥:“那就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声令下,双方即刻缠斗起来,原本平静祥和的山林间顿时充斥着兵戈相击之声。

      苍时冷冷地看着文畅。
      她并不担心文畅的豪言壮语会成真,刃十一走出山洞之后定会放出求救烟火,若是她没算错时间,临近州府的亲兵应当马上就要赶到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山下传来阵阵马蹄声。
      文畅不曾料想到苍时在这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竟有唤来官兵的本事,然而邪不压正,山匪贼窝被来势汹汹的官兵一举捣净。

      官兵们细细清点着匪窝内的人头和物事,主事将领从中先行走出,前来拜见苍时。
      听人将大致情况汇报一遍,她先是颔首,随即问道:“大人可见到一身着暗卫服的青年?本宫曾令他前往其中一处山洞中寻人,却迟迟不见归来。”

      主事思索片刻,点头道:“好似确有一人,不过他……”
      苍时神情一凛:“他怎么了?”

      她刚越过转角看到那道石门,还未靠近,鼻间便传来了一阵像是既混着蜜糖又夹着霉味的气息,强烈的腥甜味直冲颅顶,刺激得她难以克制地撑住一边墙壁干呕起来。
      “殿下……其中场面,殿下还是不见为好。”主事跟在她身后,见她此番情状,颇为担忧地劝道。
      “无妨。”她强行压下胸中蔓延上的不适感,适应了片刻那股恶臭味,径直走了进去。

      无视屋内其他的尸体,顺着门口一路蔓延的血迹走到他身前,她蹲下身来。
      他死气沉沉地倒在了地上,看着方才那血迹,应当是被人一路拖行至此。
      枕部有个巨大的血口,大量的鲜血涌出,在他身下凝成一片暗红色的浅滩。
      清俊的脸上有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或许是曾在厮打后无力挣扎,被人抓到了脸。
      双目圆睁,似是……死不瞑目。
      下颌上沾满了他呕出的鲜血,许是来不及擦拭,流到了胸口的衣领之上,最后浸透到腹部。
      腿间衣衫破烂,想是因为大腿小腿上有着大量刀伤,上方似泼过某种色黄透亮的液体,蚂蚁……无数只蚂蚁,在他伤口处爬行。

      眼前的这一切几乎让她感同身受他临死前的痛苦,胸口似压了一座大山般喘不上气来,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其双目合上,尽力克制住胸腔中升腾而起的怒火。

      她看向他右手攥起的拳头,似乎是握着什么东西。
      额上汗水涔涔而落,拳头握力太紧,她终于将其掰开——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个玉哨。

      十岁那年,母后将十三岁的十一送到她身边。
      那时她因为有了个日日在身边的玩伴而开心不已,便把珍藏许久的玉哨送给了他。
      “你看,这哨子是一对儿的,你一个我一个,如果以后有不方便出声的时候,我们就用这玉哨对着暗号来说话,明白了吗?”小苍时笑语盈盈地看向她的小暗卫。
      “十一明白了。”小十一不知为何脸色微红,弱弱地应道。

      有水滴落在刃十一苍白的脸颊上。
      那只玉哨……她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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