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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第二世,苍时十七岁那年冬日。
      雪花如柳絮般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整个羽都银装素裹、堆银砌玉,公主府中的棵棵梅树亦被层层白雪压得弯下了枝桠,当真是应了那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今日是刃十一值守,他持剑坐于公主寝殿的屋檐之上,略一侧耳便听闻耳房中前来交接的两位贴身侍女罗朝、罗暮的谈话声。
      罗朝道:“殿下早晨又吩咐订了桃源居的海棠糕来,算着时间应当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送到府中,待送来了你再张罗殿下用膳吧。”
      罗暮应了声是,似是犹豫一瞬,又实在好奇地轻声问道:“殿下一贯不爱吃甜,如今却为了那人……常常百般照顾,你说,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罗朝不以为意,“那人打小就陪在殿下身边,若非身份不同,便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殿下多关照他些也是情理之中。”
      “可我总觉得殿下待他可不是单纯的主子体贴下人……”罗暮纠结道:“哪儿有主子和下属走得这么近的……”
      “阿姐,你说有没有可能……将来那位爷是要抬主子的?”罗暮小声道。
      对面声音默了一瞬,似是在思索:“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那……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你这小丫头纠结这个做什么,那人只听命于殿下,与咱们比起来他自是最得殿下信任,将来殿下若是想为他销契抬个侍君……难道以他现在在府中的地位,不算是半个主子吗?”
      “倒也是,仔细想想,好像同现在也无甚差别。”
      “多思无益,殿下明年便要行成人礼了,到时便可知殿下心意,你我呢,只管办好差事就行。”
      “好嘞!”
      “哎!我突然想起来今日可是那人值守,素闻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会不会听见我们的话呀?”
      “隔了这么远,应当听不见吧。”

      ……

      他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心跳不知为何越来越快,他抬手按住仿佛要冲出胸腔的心脏……脑海中不由得反复回响起方才两位侍女的话语。
      什么抬不抬主子的……简直胡言乱语!
      殿下是主他是仆,身为下属,岂能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是殿下待他这般好。

      他的脸莫名有些发烫。
      自打十三岁起跟着她身边,她便格外关照他。饮食上,大部分时间他都与殿下一同进餐;起居上,她更是样样都要细细过问,甚至包括每月一度的暗卫营考核,即便是小伤,她也一定要日日看着他上药,直盯到他痊愈。
      他知道殿下对他的好只是对同伴之间的关心爱护,并不曾有旁的东西。
      可他……
      殿下快要成年了,若是殿下将来有意为他销契,他当然也……

      “十一,快下来!”是殿下唤他吃饭了。
      忙用冻得冰凉的双手贴了贴发烫的脸颊,他一跃而下,走近殿内。

      “哎呀,不是让你穿大氅了吗,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脸都冻红了!”公主看着他单薄的衣着生气道。
      “臣要守护殿下安危,理应随时作好迎敌的准备,大氅虽御寒,却实在行动不便……”刃十一认真解释道。
      “行了行了。”公主打断他的话,扭头直接吩咐一旁的小厮道:“你去他屋内将大氅拿来。”
      “若是再不听话,下回本宫可要罚你了。”公主威胁道。

      语毕,便拉过他的手臂走到饭桌前坐下。
      她扬头示意他看向摆在他面前的糕点:“昨日你考核劳累,今日便好好吃你最爱的海棠糕补一补。”
      “谢殿下。”他含笑应道。

      饭毕,公主带着他在府中散步消食。
      行至府中暗香园,她走到一棵梅树旁,一手扶住树枝,一手轻轻掸去花瓣上附着的白雪,随即浅笑着凑近花蕊,闭上眼睛嗅闻着梅花的香气。
      他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公主的侧颜,突然毫无缘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时光能停留在此刻便好了。

      “小十一——”公主回首看向她,笑语盈盈道:“今日是十五呢。”
      “是……”他愣愣的。
      “嗯?”
      “是什么是,你该不会忘了吧,这个月的礼物呢?”公主嗔怒道。
      他这才蓦然转醒,殿下十三岁那年闯入他的寝屋,本意是要为他装点几件家具,却无意中发现他闲暇之余做的许多小木雕,甚是喜欢,自那以后,他常常会做木雕送给她,时间渐久,便变成了每月十五日送礼这条无形的约定。
      明明早晨都准备好礼物放在衣袖之中了……
      “啊、不,臣当然记得!”他伸进衣袖摸到了本月准备送给殿下的礼物,本该即刻拿出来,可不知为何,脑海中又回响起侍女的话语。

      “哪儿有主子和下属走得这么近的……”

      ……他神色犹豫,看在公主眼中就变成了古怪。
      “怎么了?”公主疑惑道。
      不过是荒唐之言,他对殿下……当然是只有下属对主子的敬意。

      拿出木雕,他双手献于公主。
      木雕精细地雕出了一个小姑娘,眉若小山,眸似朗星,额前妆点着青鸟形的花钿,两侧各垂着一撮蓬松的刘海,枕后长发柔顺,直至颈后分成两股,盘成两轮圆月又各自落下,身着一袭襦裙,活脱脱一个小苍时。
      “哇!”公主惊喜地接过,“这是我吗?!”又将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情难自禁地亲了它一口,随即眉眼弯弯地看向他,由衷地夸赞道:“小十一,你也太厉害了!我太喜欢了!”
      刃十一不知为何不敢看她,便垂首道:“殿下喜欢便好。”
      “若有一日你不做暗卫了,凭这手艺也定能衣食无忧。”
      公主又爱不释手地看了一刻小苍时,似是突然想出了什么主意,她转头兴奋地拉住他的衣袖,说道:“我也要学,以后凡是得了空你就来教我做木雕!”
      刃十一见她这般欢喜,自是欣然应允:“诺。”

      五日后,灞原公夫人明林寿宴。

      灞原公府中,某人屋舍的大门被悄悄推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提着食盒,偷偷溜了进去。
      跨过屏风,里间烤着炭火,将屋内烘得暖洋洋的,有一白衣男子背对着门口盘腿坐于席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似是在认真阅读。
      那人影将食盒轻放于一旁,蹑手蹑脚地走到男子身后,突然一下扑上前去捂住他的眼睛,粗着嗓子道:“嗷呜!猜猜我是谁!”
      被人从背后骤然一压,男子却并无惊讶,只带着无奈而宠溺的笑意道:“还能是谁,我的阿时表妹。”

      听他这么容易就猜了出来,苍时放下遮住他双眼的手,趴在他肩上抱怨道:“大表哥真没劲,我明明动作悄无声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哪里是你的声响惊扰了我,”谢述捏了下她的鼻尖,“是算着时间你也该来了,便是小南也从未与我如此玩闹,所以除了你还能有谁。”
      “好吧。”苍时自觉没趣地爬了起来,将先前放下的食盒拿到谢述跟前,打开食盒将其中的一碟点心捧到他面前,笑吟吟道:“你先前不是说想要吃我做的桂花糕,历经一个月我可算是学会了,自己尝了尝味道还不错,表哥尝尝?”

      谢述眨了眨眼,拿起一片桂花糕送入口中。
      “甜而不腻,阿时厨艺了得。”他微笑着赞道。
      听他表扬,苍时骄傲地自夸道:“那是自然,本公主天资聪慧,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这么点小事自然难不倒我。”
      早已习惯她的妙语连珠,谢述但笑不语。

      他吃着糕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前些日子你去了如月台看了出新戏?”
      苍时斜倚着他的胳膊,翻看他适才手持的书卷,应道:“嗯,是出讲红缨将军的戏,我看着觉得平平,主要胜在新颖,不过魏珣倒是喜欢得紧,将门之子,果真对行军打仗之事感兴趣。”
      “你与那魏小公子一同出门。魏家可曾说过什么?”他优雅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
      “说什么?”苍时不解道:“魏珣孩子心性,与我相约定然先知会过家中,不必担忧。”
      “不是说这个。”谢述将茶盏轻放在盘上,“你二人都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了,按理说该避嫌才是,他却常常主动邀你出游……你可明白其中含义?”

      他抬眸静静看着她。
      她微微一怔,转头与他目光相接:“表哥是说……”
      “阿时公主之尊,性格爽直,又生得闭月羞花,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动心的。”
      “这可未必,表哥这是在以偏概全。”苍时摇头笑道:“难不成表哥也对我动了心?”
      谢述身子一顿。
      苍时摸着下巴,自顾自地说道:“我对魏珣可没有男女之情,便是魏珣对我有意,想必再长大些也会明白我不过是将他当玩伴罢了。他年纪尚小,性子又单纯,哪儿懂什么叫喜欢。”

      说完便看了眼碟中,发现谢述已将桂花糕尽数吃完,欢喜道:“表哥若是爱吃,下回我还给你做。”
      “然后换我与你讲解商论?”谢述摇头微笑。
      苍时替他捏了捏肩,语带讨好:“谁让宫中的先生都是些老古板呢?表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虽然身在官场,却仍能讲经商之策说得头头是道呢?我名下商铺众多,还望表哥多多教我才是。”
      “你啊……”他拍了拍放于他肩头的手,“下回我休沐之日你过来便是。”

      他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对苍时道:“该到母亲寿宴时辰了,我们这便动身吧。”
      苍时弯下腰拿起一旁手炉塞到他大氅中,二人便一同前往了正厅。

      酉时,灞原公府正厅。
      厅堂宽敞雅致,殿内两侧席后均摆放了一排烛火,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正席上的两人自然是灞原公兼镇西大都督谢子迁,及其夫人樟原郡主明林。
      长公主苍时坐于左侧首位,与下首谢述坐席相邻。
      府中下人们井然有序地上着酒菜,席间众人时不时侧身交谈,言笑宴宴。

      “不过是一年不见殿下,今日瞧着殿下又长高了许多。”明林看着苍时温和笑道。
      “舅母又哄我,”苍时不依,“我已十七,不再是小孩儿了,如何还能长个子呢?”
      闻言,明林不禁掩面轻笑,对着身旁的丈夫道:“你可听见了?我们殿下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待到明年行成年礼,便能正式议亲相看驸马了。”
      “羽都青年才俊何其多,”谢子迁饮酒笑道:“尚有一年时间,殿下慢慢挑便是,若是不合心意,我颢州亦有大好儿郎让殿下细选。”
      “说的也是,”明林颔首,随即问道:“不知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儿郎?恰逢年节,舅母现下得闲,也可帮着好好相看一番。”
      二人一唱一和,直把苍时闹了个红脸。
      “不劳烦舅母了,”虽有些许羞意,她却依旧直言道:“我现下可没那份心思,只想着将手下商铺打理妥当,再看看书弹弹琴,至于成婚……若有朝一日有了意中人,我定然不会推拒。”
      听完了她的心意,明林微笑着点了点头:“殿下心有筹划自是最好。”语毕,双眸微动,看向了谢述,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谢述浅笑颔首,举杯遥敬正席。

      酒过半巡,席间歌舞纷纷撤下,到众人献礼的时候了。
      都是些珍贵的古玩字画,明林一一赞许收下。
      下一位便到石奉儿献礼了。
      有风入殿,将烛火吹得微动,只见石奉儿独自走到厅堂中央,对着正席福了一福,朗声道:“小女身无长物,惟愿献上一曲剑舞,还望郡主应允。”
      席上众人闻言均是一惊,随即不由交头接耳起来,殿中响起嗡嗡的低语声。
      明林凝视着石奉儿,见她身形高挑,又生得一副明艳动人的好相貌,一双杏眸好似带着月华,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她颔首一笑,正要答应——

      “不可。”左侧席间传来谢彦休清晰果断的声音。
      石奉儿愣了一瞬,转头看向声音来处,质问道:“有何不可?”
      “就是不可。”谢彦休神色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放下酒盏,“女子习武本就出格,今日大庭广众之下你欲表演剑舞,实是不伦不类。”
      “二公子这是偏见!”石奉儿盯着他自若的神情,压着心头怒火争辩道:“昔日郡主红缨枪舞名动天下,受世人称赞,为何如今我就不行?”

      苍时心知肚明这二人素来水火不容,再怎么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见谢彦休又张口欲言,忙接话打断道:“本宫倒是觉着奉儿说的不错,”她眉眼弯弯看向明林:“当年舅母风姿我不能得见,今日奉儿有心效仿,该给她个机会才是,舅母你说好不好?”
      公主出言定论,旁人自是没有反驳的可能,明林便也顺势应下。

      乐人轻轻弹拨,一曲《石破天惊》从其指间缓缓流出。
      石奉儿单手持剑,伴着琴曲叮的一声嗡鸣,长剑陡然出鞘,回身一扫,暗花细丝褶缎裙随着动作绽开,霎时布料四散飞舞,其内里穿着的乃是一身红黑相间的战袍。
      云剑、挂剑、刺剑、撩剑、点剑、劈剑,随着娓娓道来的曲调,她的动作行水流水干净利落;而当万马奔腾时,其剑法却排山倒海似有雷霆之势。
      台下众人均目不转睛沉醉其中,暗想道:台上的哪是闺阁女子,这般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俨然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巾帼女将!
      一曲毕,鸣金收兵,石奉儿微喘着气,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冲着正席潇洒一揖道:“小女献丑了!”
      “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明林开怀赞道:“这般恢弘剑势,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朝一舞,想必石二小姐也要‘一曲名动天下闻’了。”席间有人附和道。
      石奉儿自谦了几句,随即扬眉看向谢彦休,却见他只默默地低头饮酒,顿觉无趣,轻哼了一声便回了坐席。

      宴席将尽。
      苍时刚吩咐完婢女备马回府,便听得身边坐席的谢述道:“方才想起来,前几日准备几本商论的书打算送你,正在我书房之中,不如阿时现下随我去拿来?”
      苍时自然不会有异议。

      二人从紫荆园向谢述书房行去。
      天边明月高悬,洒落一地清辉。
      似是想起了方才石奉儿献舞一事,苍时感叹道:“说来我和奉儿、三表哥也是一同长大的,同窗多年,即使常有口舌之争,想来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况且奉儿自幼便喜欢武学,三表哥也不是不知道……偏生要说那般话惹奉儿生气,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谢述思索道:“犹记彦休小时初闻红缨将军从戎的故事,便崇敬不已,绝不是以出身论英雄之人,这石二小姐……”说到此处,他语带犹疑。
      “表哥如何做想?”苍时好奇道。对于这位足智多谋、年纪轻轻便位列尚书左丞的表哥,她自然是十足十的信任。
      “我听闻自从石二小姐祖母过世后,家中便一直反对她弄武,上个月她偷偷溜出去参加武会不慎伤了左腿,回到家中便差点被石大人处以家法,后来不知为何只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苍时对于表哥竟知道此等小事感到讶异:“确实如此,那日还是三表哥送奉儿回府的呢。”
      “那便是了。”谢述轻笑,“今日石二小姐若是献舞,席间人多嘴杂,明日必会在羽都传开,彦休他……应当是怕石二小姐回家再受罚吧。”
      “这样的话……倒也说得通了。”顺着谢述的思路,苍时颇为赞同道。

      “说来他二人也早先便到议亲的年纪了,算来也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谢述道。
      感知到话间深意,苍时吃惊地看向他。
      见她此番表情,谢述挑眉:“阿时觉得不妥?”
      “那是自然。”苍时皱眉道:“他们打小便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不说话也就罢了,一说话,三句之内必定要吵起来,这哪儿能行?”
      “看似不和罢了,你方才不是也说,那日武会石二小姐受伤,是彦休送她回去的?”谢述从容道。
      “可婚姻嫁娶之事,也得一方先有意吧……”苍时神情纠结。
      “你怎知彦休对石二小姐无意?”谢述反问道。
      “嗯?”苍时迷惑地看向他:“我与他们二人相交甚深,怎么没看出来半分?”
      “你呀,”谢述看着她懵懂的神情,笑刮了下她的鼻梁:“凡事可不能只看表面,他二人面上剑拔弩张,可实际上却志同道合,放眼整个羽都,你可能再找出一个于武学有此般心得的小姐吗?”
      苍时出神地望着皎月,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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