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Cloak

13、第 13 章

　　第四世，也就是今生。
　　苍时醒来的时候，穿心之痛仿佛刚刚经历一般真实，她捂着心间不禁大口喘着气，待平复稍许，她转头看向榻外。
　　是鸣銮宫。
　　十岁那年，国君新逝，直至十五岁开府前，她尚在宫中承欢母后膝下。
　　下榻走到镜前，镜中人身量娇小，眉目如画，额前妆点着青鸟形的花钿……
　　她确实，又回到了十岁那年。

　　镜中人的神情哀喜难辨。
　　片刻后，两行清泪滑落，她含笑望着镜中女孩纯稚的面容，喃喃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骑术、剑术，对从前的苍时而言是索然无味，甚至有些怵得慌的东西，而今生，她痛定思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个遇难了只能静待他人救援的公主……位高权重，在决定生死的力量面前犹如空中楼阁一般飘渺虚无，她不想再做累赘，不想再做棋子，不想做权力规则之下的傀儡，也不想做凄风夜雨里只能守着爱人尸身而悲鸣的雁。

　　而眼下……

　　刃、十、一。
　　她看着远处那个人。
　　他的穿着与前世今日一模一样。
　　红衣飒飒，雄姿英发，他手执青云剑披荆斩棘，越过人海，向她纵马而来。
　　她抬袖一把抹去颊边流下的泪水，可泪水却不受控制般地再次涌出。

　　兵戈之声似乎渐行渐远，落英飘至他的衣摆，随着马行颠簸飘落下来，给大地点缀上了颜色。
　　他轻跃下马，至她身前作了一揖，随即抬首望着她。
　　还未等他开口，她便用剑鞘砸向他的腿，喝斥道：“胡来！”随即侧过头擦过眼角：“你现下该在颢州才是，这般违抗圣旨，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保护殿下，不算胡来。”并未躲避，他实打实地挨了这一下，纯澈的眸子望着她：“臣料到今日，是故在携金吾卫出城之前，便做好了后果自负的准备。”
　　“陛下令我任凭殿下处置。”
　　“你想我怎么处置你？”她忍不住发泄积累已久的怒气：“如此狂悖行事，如此不分轻重，如此胡来！你以为你当承受什么样的罪责？刃十一，你真把自己当神仙下凡了是吗？！”
　　“殿下息怒。”他转首看着远处被两面夹击节节败退的贼人，温言道：“臣不会死在今日，殿下无需再为臣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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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事。他不会再像前世一样死在这里。
　　她感觉到自己的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但仍有股说不上来的郁气在心口流窜。
　　他上前一步，看样子像是要握住她颤抖的手……
　　她却直接转过身去，掀开车帘便入了车厢。

　　他愣在原地，看着略略浮动的车帘。
　　过了半响，车上才传来苍时平静的声音：“今夜，来我公主府一叙。”
　　他惊喜应下：“诺。”

　　戌时，公主府，三景湖，小亭中。
　　苍时身着一袭百褶如意月裙，一手支颐，将碟内一片海棠糕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殿下。”来人步履匆匆，语气透出几分欣喜。
　　收回望月的目光，苍时抬眼望去，只见他一身乌金云绣衫，抹额高束，有几缕青丝垂落胸前黏在一起，似有几分湿意。
　　“坐吧。”她的神情是今生从未对他有过的温柔，眼神示意他：“桃源居的海棠糕，你爱吃的。”
　　“……殿下还记得。”坐落于对面的席位上，他垂下视线，嗓音微哑。
　　闭了闭眼抑制住将要流出的泪，抑制住心间澎湃的感动之情，他拈了片海棠糕吃下。
　　她倒了杯茶送到他跟前，问道：“你是何时记得往事的？”
　　“……十七岁那年……”他低声道：“眼见殿下与他人举止亲密，不知为何，臣便突然忆起前世，只觉恍然如梦。”
　　“当时为何不来寻我？”
　　“臣不知殿下也记得。况且……前世里，臣于今日身亡，殿下之后与他人举案齐眉亦是情理之中，臣不敢贸然打扰殿下。”他垂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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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曾再嫁。”她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轻轻一笑：“那日你以身挡箭死在我怀中，我当即便殉情与你同去。”
　　他瞪大双眸，神情满是震惊：“殿下……”

　　“因为我受不了了。”未等他问话，她便先行给出了答案。
　　她起身走到栏杆旁仰望着天上明月，片刻后，转首看向他。

　　月光洒下满园清辉，她清丽的身影瞧着竟像是欲乘风而去。
　　“明月灯。”语毕，她凝视着他茫然的神情，随后自嘲一笑：“你不记得了。”
　　“十七岁那年上元节，我送了你一盏玉兔灯，你为了回礼，赢下明月灯赠与我。那时我问你为何独独选了这盏灯，你说……”视野中的月亮有些朦胧起来，她轻柔的嗓音如云似雾：“在臣眼中，殿下便如同天上明月。”
　　“那一世……我同谢述订下婚约，他使计将我软禁，你孤身前来救我……”她的声音蓦然顿住，像是不忍再说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续道：“被其府兵合力击杀。”
　　“而我自始至终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小十一。”她终于唤起曾经的称呼，惹得他心头一颤：“我已经重活三世了，每一世，你都因我而死。”
　　“一定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了，才给予我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让我想方设法帮你避开这样的命运。”

　　“殿下……如今已是第四世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她颔首。
　　“……那殿下能否告知，前三世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抬眸看向她。
　　点了点头，她坐回席位上，轻声细语道：“头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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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苍时将昔日情缘娓娓道来，刃十一时而惊讶，时而无措，到最后，只剩下沉默。
　　“所以啊……”看着眼前人紧皱的眉头，苍时浅浅一笑：“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你能好好活着。”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她的目光悲伤而又坚定：“天下何其广阔，只要你想，你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忘了我吧，小十一。”
　　“你我从此相逢陌路，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手无意识地收力，直至将握着的茶杯晃得厉害，将其中茶水略微洒到桌上，他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放下茶盏，他抬头和她对视。
　　“臣知殿下一心为臣，可……”他神色平静地出声问道：“殿下可曾想过臣一生所求为何？”
　　她略略一愣，便听他接着道：“殿下以为保住臣的性命，一生无妄无灾才是快乐么？”
　　“为保护殿下而死，是臣的使命，是死得其所，臣毫无遗憾。但若是要臣离开殿下，不能相伴殿下身侧……”他眸中满是认真：“才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
　　对上她呆怔的目光，他语调平稳：“殿下说……重生之事起因在臣，若臣不死，便可破局。”

　　“臣不同意。”

　　“若是真如殿下所言，殿下寿命不过三十……那前两世，殿下均是寿尽而亡。但……”他慢慢分析道：“如果不是因为臣呢？”
　　“殿下至今仍未知重生的缘由，正如臣也不知为何会于今世突然恢复记忆。”
　　“臣知殿下顾虑良多，但前尘里那些险境，至今已然一一化解了。”
　　她眉心微皱，似要开口。
　　他却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般，直言道：“殿下是在担忧往后仍会有危险接踵而至。”
　　沉默一瞬，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羽睫微颤，欲言又止几次后，终是开口。
　　“倘若我离开殿下后，仍因意外客死他乡，倘若……现下便是最后一世，结束后，你我皆化作一抔尘土……”
　　“便是如此，殿下也不愿与我相守么？”
　　说到这里，他的眸中似笼上了一层氤氲雾气，语调也带着些许颤抖，惯常在公主面前用的自称也在此刻被抛诸脑后。

　　沉吟片刻，他抬首看向天边明月，低声道：“后日辰时，臣启程前往颢州。”
　　“若殿下心意如故，臣必然谨遵殿下之令，此生不再回羽都。”
　　不等苍时有所回应，他直接站起身来，向她抱拳行了一礼。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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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刃十一离去的背影，苍时久久难言。
　　碟中海棠糕几乎未动，她再次拈起一片送入口中。
　　过于甜腻……向来为她不喜。
　　她忍住吞咽的冲动，仍是慢慢咀嚼着。
　　她一直试图以这份虽令人不愉却有特殊意义的味道警醒自己莫忘前尘，可如今……
　　过去的他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而话中的内容引得她不得不深思。
　　前路茫茫，究竟哪条路……才是一定正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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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孤怜夜永，永夜怜孤影。
　　一夜无眠。

　　次日，宁远山，演武场。
　　刃十一应邀赴约。
　　面色沉静地牵过骏马走向山道旁，他的内心雀跃而又忐忑，若是殿下心意已决，绝不会再与他相约，而今日殿下却邀他相会……
　　他的脸颊升起两朵红云，想必是……
　　前方不远处，是公主等在那里。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向她处行去。

　　今日风和日丽，抬眼望去，山林间草木葱茏，时而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声，有阵阵青草香伴着和煦春风飘来，实是令人心旷神怡。
　　似是听闻他的动静，她循声回头，看到他的一刹那，脸上绽放出动人的笑。
　　那笑好似春花烂漫，一时令他的天地失色，又好似……遥远前尘里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心如擂鼓，躁动难当。
　　他随之勾起嘴角，快步行至她身边。

　　“刃大人。”她礼貌疏离的称呼霎时将他的旖旎情思击得粉碎。
　　他顿时愣住，木讷地看向她。
　　“相识一场，今日便当我为大人送别吧。”清澈黑眸中可见他的倒影，她微笑着说：“如今我骑术可不赖，大人再陪我赛最后一次马如何？”
　　“……好。”嗓音微哑，他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半山腰处，苍时忽然驾马停了下来。
　　她看向身后随之止步的刃十一，笑道：“瞧我这记性，明明带上了水囊却忘了装水，刃大人帮我去溪边打一袋水来可好？”
　　他自然不会拒绝，接过水囊，便迈步向溪边行去。
　　……这一路上，他神思不属，明明春日微风和暖，他却觉寒透骨髓。
　　不是天气寒凉，他心知肚明，而是……而是他在恐惧，害怕着过了今日，便要被她推向那个空寂无望的深渊。
　　心绪纷乱，连周围动静都不曾注意，他麻木地打水装入囊中，直起身子，转身便想向二人拴马处走去……

　　刚转过身，怀中便蓦地撞入一个身躯，来不及分辨，那人便紧紧地圈住他的腰，几乎是立刻，温热的唇径直覆上他的冰凉。
　　他不由怔住，双手不知所措地举在两侧，双眸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人。
　　她浅尝辄止，转瞬便放过了他，搂着他的双手却丝毫不肯放松，只略略抬头，含笑欣赏着他呆愣的模样。
　　“刃大人怎么不说话？”她眨了眨眼，一派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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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梦初醒般，他恍悟过来。
　　她又在戏弄他……
　　无尽的欢喜骤然涌上心头，他只觉满腔热意直冲颅顶，难以自已地惹得他热泪盈眶，嘴唇动了动，他低哑的嗓音带着些许哭腔：“臣……”
　　见他如此情状，她又凑上前去猛亲一口打断了他，随即放开他的腰际，伸手抹去他眼角溢出的泪珠，替他说出心声：“太高兴了？”
　　他连连颔首。
　　他现在的模样活像被她欺负得狠了，令她不由得噗嗤一笑，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她软着声音调笑道：“看看这双红眼睛，我们小十一果然是个小兔子呢。”
　　“殿下……”他毫无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明明该是愤怒，他的语气中却只有十足的委屈。

　　静静地怀抱住他，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她又抬首看向他：“唔……这是好了？”
　　“嗯……”他的双眸仍是湿漉漉的，此刻只剩下纯澈无比的认真。
　　“那……”她踮脚凑近，与他鼻息相闻：“我们继续？”
　　他闻言一惊，脸上又陡然绯红一片：“殿、殿下！”
　　“嗯？”她不解。
　　他略略用力想推开她的身子，举起右手持着的水囊，嗫嚅道：“殿下口渴多时，不如先饮水？”
　　“口渴？”她松开他的身子，疑惑地看向他的手，旋即一把抓过水囊抛到树下。
　　他呆呆地看着她的一番动作。
　　“这不是有你在吗？”帮他把双手圈住她的腰肢，她伸手环着他的脖颈，微微向下一压，她说话的唇时不时拂过他的耳畔，惹来阵阵酥麻痒意，她吐气如兰：“小十一帮我解渴……可好？”
　　“殿下，此、此处不妥……”略带挣扎，他一如既往地羞涩腼腆。
　　忽略他的欲迎还拒，她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哪有什么溪水能比她的小十一更甘甜呢？她想不出来。
　　正如同这世上再也无人能让她再次心动，只有他……
　　她细细地品尝着他的热切与欢欣。

　　百岁千秋，鸳梦难求。
　　前路纵然艰险，但有你我同行，好过一人茕茕孑立，孤枕难眠。

　　即便好梦由来最易醒……
　　亦应如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