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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安在(壹) ...

  •   “也没什么好说,”江漻清垂下眼眸,“说罢,你也不记得,不说罢,你还是不记得。说与不说有什么关系,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从今日开始相识,也不算晚。”
      “也对。”顾北期笑了笑。

      他面色不改地友善,心里却真正翻起惊涛骇浪。
      他在一开始江漻清说旧识他的时候就起了疑心,现在竟然推脱,不愿说出“旧识”的岁月,才真真叫人奇怪。
      他这张脸三百二十年前家破人亡那一刻起,就画了张“澹台灯”的皮。虽然“顾北期”长得过分妖冶绝艳,“澹台灯”不方便改动太大,但是鼻子眼睛嘴巴随便改改,再带上那么点和顺的韵味,把他本身的那股子魅气冲淡了,真的一点都不像。
      江漻清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可能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个凡人,能一眼辨出不同的皮囊下是相同的人。
      他明明那么伤心,可要讲出个一二三的时候,却又支支吾吾,除了句“宝贝”什么也叫不出来。说埋怨顾北期忘了那些,可也没看出多么想让他想起来,让人如何信。
      你这么思念我,得知我忘却你时这样难过,怎么过去的情谊与缘分,半点都不肯说。
      就算是觉得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好歹敷衍两句,直接就拒绝了,要么是有什么我负了你、你弃了我的恩怨大戏,要么就是你压根他娘的自己就不知道。
      只是眼下这些还不好质问,而且会牵连出很多事来,比如顾北期现在已经觉得怪,首先这人就不一定是个凡人。
      刚进屋的时候还掩藏的很好,这会儿估计是一问话紧张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又或者顾北期自己的警惕性更高,反正这屋里是一点凡人的气息都没有。
      小混球,顾北期想,人不人鬼不鬼的。

      此人城府深沉心思缜密,惯会与人沟通,又颇懂处世之道,句句拿捏人心,很会揣摩。
      顾北期最烦这种人,你跟他说两句话,能绕出八百九十九个心眼来,累都累死了。您有那功夫,不如多提升修为罢!

      心里想的如何难看,面子上是断然不会流露出来,顾北期站起身,道:“你歇着吧,我出去看看留神记得上药。”
      顿了顿又补:“过会儿回。”

      “就……问完了?”江漻清愣了愣。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想问的,”顾北期笑了笑,“我想要知道的事,有的是方法可以查,你身子不舒服,现在要问你,是不太合适。过几天再说罢。”
      说罢转身:“你自己千万别出门,跨院里特别吓人。”

      江漻清看他关门之前透过门缝朝屋里看了看,两人的目光交缠,顾北期还是笑,柳叶眼弯成一双好看的弧度,直到房门彻底合拢。
      江漻清听他的脚步声远去,越上屋顶翻出全是骨头架子的跨院,最终宅门被关上。
      他于是下了床,茶盏放到桌边,赤脚下了床。
      他闭上眼,抬起一根手指,指尖生出飒飒的黑气,唤来门口那堆骨头。
      他修复了那些让顾北期打得稀碎的骷/髅,最终没有说什么,慢悠悠走到窗边,让长风吹乱头发。
      一屋子浓重的鬼气被他敛得一干二净,一点点痕迹不留,顾北期在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他抬起头,那脸色白皙,但并不苍白,哪里像沾了重病、受了重伤的人,反倒满面凶光一身的煞气,哪有一份病态,分明是个状态全盛的大鬼!

      在他可以看到的范围之外,屋顶上一只状似雄鹰的羽鸟振翅飞起,通体的白,不像那种奶白色,反而是闪着灿光的,你盯着看久了,竟有些半透明的感觉,好像盛开的雪。不像清晨薄雾,也不像柳絮飘无,那种不带一丝杂色的纯净的白,叫你看上一眼,身心都被涤荡。
      它的瞳仁是漆黑的,额上三根长翎,根部还是白,到了末梢渐渐变成红色,红得滴血。尾巴也是红色的长翎毛,那种红,也不是过分鲜艳的,像血染,又像火烧,又像盛开的荼蘼。
      那红,那红。
      那红得好像泣血,与它的洁白对比,无端显出一抹残忍的凄美来,好像流了满皮子鲜血,极乐都无法排解的深仇苦难。
      可它又实在太美,张开双翅的一瞬间,竟颇有鹏徙南冥之态。

      这鸟穿过万家街巷,飞落在一户人家门前,先是咣咣踹门,然后竟飞到窗户前,将那窗户纸一脚踢了个洞。
      顾泽在屋里破口大骂:“我他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老东西!别踹那纸!你是不是要死!你知不知道……”
      鸟儿落地化作人形,分明是穿大红锦缎的顾北期,满脸的笑:“知道,知道,补起来麻烦……”
      “你给我闭嘴!烦死了!”顾泽拎着领口把人推进屋去,“咣当”一声摔上了门。

      “别生气,”顾北期悠哉坐下, “气性那么大,小心年纪轻轻就折寿。”
      “你赶紧闭嘴吧,”顾泽裁了张新纸,那原先那块撕下来扔到一边,“情况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坏,”顾北期帮他调好了浆糊,把刚才在江漻清那里的事噼里啪啦说一遍,然后问:“听懂没?听懂了我开始瞎猜了。”
      他猜得一般都是对的,顾泽一边糊纸一边应了句:“嗯。”

      “这玩意儿要说一无是处,那一屋子骨头架子的确有点邪门,”顾北期道,“可要说法力无边,却到处都露怯。所以就是两种,要么小兔崽子太年轻了,经验不够,但是天赋很好;要么是个老鬼,因为什么事儿元气大伤,遇上别人勉强应付,遇上我就顾头不顾腚了。”
      “你不觉得有可能牠其实非常厉害,”顾泽粘完了窗户坐回来,手里嗑了两粒花生,“你看到的其实都是牠想让你看到的。”

      “没那个必要,”顾北期道,“用弱者的身份接近我?那装成我旧识干什么,反正我也不记得,牠在我这儿就是个陌生人,要是这样,那他这个‘假装’,装得一点用都没有。”
      “那要不要抓回来?”
      “抓呗,这不是来找你了吗,”顾北期笑了笑,“给你哥撑场子。”
      “实话说啊,这个江没准真的有两下子,”顾泽叹了口气,道:“牠能全须全尾从鬼差手底下逃出来就很不容易了。”

      凡人终死,死后化鬼,自有鬼差来收魂,送去奈何桥鬼门关投胎。到了时候三生石上名字一抹,走一遭开满荼蘼花的长桥,这辈子就算彻彻底底完了事。
      可是这世上死人千千万,总有那些凡心未死有有点本事的人,想方设法从鬼差手里逃了出来,留在人间,了却那未竟的事业。
      反正鬼差只能收一次魂,收不到,牠也没法一直留在人间追着你。因为鬼留在人间是要付出代价的。
      最简单的方法是吸人精魄,你看谁痴了,傻了,呆了,他不是脑子不好使,是叫鬼盯上了。

      可是那鬼跑都跑了,鬼差抓不到,总不能留着祸害人间。这样的鬼,就要妖来收。
      江漻清叫顾北期遇上了,说不上是不是幸事。
      别的妖杀鬼不是杀,叫超度,总是先助他完成了夙愿,再送去往生。反正说到底是个凡人,也不会有什么太难办的愿望。这样做会省去打打杀杀的麻烦,而且执念太强的话,怎么说都不好办。
      顾北期不是。他处理这些鬼通常不爱废话,死都死了,有这么重要的事没做,活着的时候干嘛去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机会用来给你后悔。
      顾泽曾劝他网开一面,只要不是难办的事,帮一下何妨。他从来听不进去弟弟的话,他并不残苛,可是也并不仁慈,更不是怕麻烦,只不过这些鬼,本来就不该留在人间。
      无论你有多重要的事,你即死了,人间就没有你的位置。
      何况你留在这里会害人。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愿望,和你伤害的人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他从来都是下了死手,“超度”过的鬼还可以往生,他杀了的,就是真的死了。从此哪管人间天上地下,前世今生来世,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影子了。

      *

      于是红衣招摇的澹台灯,肩上多了只白羽金翎的鸟,回了江府。
      顾泽化成了本体,他一家子都是白鸟,只不过顾北期赤色如火焰灼,顾泽金灿天上星,尾羽和额前翎都是金色的。
      他修为不够,顾北期怕露出破绽来,化成本体更容易敛藏妖气。

      妖化本体,血缘至亲之间可以听到对方的思想。
      顾泽栖在哥哥的肩头,叹了口气。
      他一直很不喜欢这点,他心里想的全都躲不过,而他哥的思想几乎就是一张白纸,整天惦记的只有三样:画脸,换衣服上的花,给小崽子剥花生。
      老头子都这么无聊吗?
      “你最好收一收,”老头子小声说,“我老吗?”
      顾泽:“……”
      果然,烦死了!

      *

      老头子和小崽子一齐回了江府,不出意外,江漻清躺在床上睡着了。
      当然也可能是在装睡。
      顾北期收了碗筷和药箱,坐在床边等他醒。
      “哥,”顾泽偷着笑:“你现在这样,就像等我嫂子起床临幸你似的。”
      “你是不是嫌命长了?”顾北期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鸟崽子一天不管就上房揭瓦。

      不多时江漻清醒了,长睫扑闪两下张开眼睛,一眼看到顾北期:“你回来啦。”
      顾北期倒了杯水递给他。
      顾泽跳上他膝头,江漻清愣了愣:“哇……”
      “怎么了?”顾北期顺了顺毛。
      “你养的吗?”江漻清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碰了碰顾泽的额前翎:“真好看。”
      “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用了。”顾北期道,换来江漻清垂眸浅笑和顾泽怒目而视。
      “老东西。”顾泽骂道。

      “走吧?”顾北期问。
      “什么?”江漻清愣了愣,“去哪里?”
      “我家。”顾北期就着他的杯口喝了碗水,“难道一直呆在这儿?这地方有点危险。”
      江漻清怅然若失地笑了笑,抱着顾泽掀开被子下了床。

      顾北期拉着他,两妖一鬼出了门。
      他带江漻清越过跨院的时候,江漻清果真吓坏了似的,那些骨头架子一看到他们,疯了似的扑过来,比第一次见顾北期还狠。
      果然。
      顾北期什么都没有流露出来,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江府。

      *

      等回了家,顾泽一脚踹开刚糊好的窗户纸飞进去,迅速地叼着那张被他哥撕烂了的纸飞上楼。
      顾北期在楼下破口大骂:“天杀的!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多不好糊!”
      顾泽在楼上忙活,爪尖一点那纸,慢慢化成一床厚实的被褥,然后他把两人平时睡得床并成一张,纸糊的被褥铺好,成了一张大床。
      顾北期自己一个人住,养了只鸟,难道要告诉江漻清,这鸟自己还睡一张床?

      他从桌上挑了一脚浆糊,捏了捏,塑成一个精美的金鸟笼,然后钻进去,用鸟喙敲空的水碗。
      他还不会造物,于是等他哥来。
      这种点物化物、以物易物的本事已经很难,更难的是造物,尤其是食物和水最难。
      这就跟凡人那个传说似的,神笔马良,画什么都成真。这种其实就类似于造物,只不过这个凡人还画上那么两笔,妖不是,妖造物直接凭空捏取,用修为灌注,直接化出实物来。
      这么说来,他哥还是蛮厉害的。
      顾泽心里安定,大哥在的地方永远安定。
      他哥哥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比谁都靠谱。

      顾北期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笑。
      他带江漻清上楼休息,手指轻敲空碗,碗里立刻清水如泉。
      江漻清看着那张大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这么紧张干什么,”顾北期搓搓手指,“我床上又没有苍耳。”
      顶多有张揉烂了的窗户纸。

      *

      兄弟二人下了楼,顾泽嗑着花生,顾北期又给他剥了几粒之后搓搓手指:“你自己嗑吧,这玩意儿有点硌手。江漻清指定有两下子,江府那些个骨头架子都是他弄出来的。寻思寻思怎么对付。”
      顾泽想:“你放开了做就行,不用顾忌。”
      “嗯。”顾北期倒了碗茶:“嗑一堆了,喝口水,你不觉得噎得慌么。”顾泽趴在碗边用喙尖唆着茶水,顾北期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还没等喝下去,门外一阵乱。
      两人正在交谈,完全没注意屋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

      天色缘何暗淡?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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