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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客旧宅(贰) ...

  •   翌日顾北期让顾泽留下,自己上了街。
      永安城虽繁华至极,这府邸也并不难找。
      顾北期踟躇着没进去,那府邸的牌匾果真叫人泼了黑污,辨别不出姓氏了,只得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氵”。
      顾北期上前扣了扣门,刚敲到第二下,那门板上的红漆皮竟掉下一大块,他抽了抽嘴角垂下手没再敲,直接推门进去,心里还念着怎么这么破。
      骤然间狂风乍起,吹得顾北期红衣上的荼蘼花簌簌落瓣。妖媚刺眼的红自衣襟上落下,乘着风遥遥远飞。
      顾北期啧了一声皱眉,躲进屋去避风。

      左偏房墙楞上挂设牌匾,清明遒劲三个大字“清风院”。顾北期皱着眉走去,屏风上的画褪了色,雕纹精美的桌柜积了灰,床榻是空的,香炉是冷的。
      桌案上的砚台里剩了墨汁,留着干涸的污渍和不好闻的气味。纸笔都是铺开备好,笔毫粘连,宣纸发霉。显然是这屋主人离去前要写什么字纸,铺好了没来得及,年头久了一动未动。

      顾北期忽然盯着那只笔,素白冰冷的手指勾起笔尾,赫然见笔杆上三个遒劲的字,与门匾端的一个笔体,所写三字。
      江漻清。
      他拾起笔,手指纤长温热,缓缓拂过这三字。
      深院卷帘看,应怜江漻清。
      顾北期忽然想起来他的梦,一场二十年来一直在做的梦。

      那人略带惶恐地看着他,带着不失大雅的得体微笑,唤:“顾医师。”
      他立在屋檐下看过来,素衣如雪。他眉目清好地笑,像牵带了生命的张力,提携着希望的曙光,让时光变得粘稠,让岁月变得安泰。
      顾北期上双眼,喉结微动。
      记忆总能在最飘渺的时候惶惑闪现,如昨夜花火,如万千星辰。好像总藏在最深处,等着多年后让人再次提及。

      他记不住那人是谁,但突然衣摆上盛放的绚烂荼靡一时间簌簌落瓣,抑止不住的思念忽然如同决了堤的涛涛江水,卷着惊骇浪奔涌过来,翻卷过来,带着压在心头上的疼痛一起,淹没了他。

      顾北期忽然有些无措。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要多久呢?他不知道,从他第一次梦见这个人开始,到刚才第一次青天白日恍惚看见这个人,已经过了二十年。
      他不敢想,顾北期总也记不住他是谁。他一定很重要,可每每顾北期要看清他的时候,梦遍如同形雾一般散了。
      他始终未得解答。

      顾北期张开眼,将那支笔小心翼翼收进袖中。
      他继续向里走去。即便二十年空无一人,总还是有未得毁坏的物件,左偏房屋里比较整洁,桌案算,床笫也算。

      顾北期没发现什么,转身瞅了一圈抽身去了右偏房。
      同样的桌案,同样的屏风床笫,如同镜面两屋。
      顾北期再次走到桌案前,仍然有一支笔毫粘连的笔。
      江何流。他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他的心脏,忽然止不住地疼痛起来,绞得天旋地转。
      顾北期闭了闭眼,这样的疼痛,远比日复一日的梦境和幻灭来得直击心房。
      好像通身上下燃起一簇盛大的火苗,风一吹,就着荼蘼花飘洋翻飞,火逐风势,将天地万物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慢慢跪下来大口呼吸,渴求减轻这种攀骨而来的疼。
      这三个字好像有种力量在涌动,翻滚,奔腾,卷折,而后万物缄口,生息皆无。顾北期的胸膛大幅度起伏,灰烬在腔里扬起复又落下,荡成满心尘埃。

      他好几百年活下来,没遇到过这种感觉,周身上下剧烈地撕扯着疼痛,仿佛烧成了一握烟。
      这种感觉加剧了心慌,熟悉而陌生的未知环境总让他感到心慌。
      天也,地也,人间也,荒唐罢、万物罢。
      疼。

      顾北期扶着桌案站起来,他没停留,缓了神就在屋里转悠。刚进右偏房就感觉一股窒息感,加上刚才的感觉,这间房应该是起过火,而且是冲天大火,把人屋草木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桌上几抹残灰,大概是少过的信纸留下来的灰烬。

      顾北期笑了,一抖袍袖从绣花上扯下一只荼靡花的细瓣,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捻,花瓣落成一汪鲜红的血液,滴在桌案的残留灰烬上。
      血液升腾,翻滚出白色的泡沫,半张宣纸凝聚起来,悬浮与空,而后飘飘落下。
      顾北期把它接在手里,展开抚摸着烧焦的边缘。
      他的血只能复原烧灭的灰烬,剩下一半大约是没烧,二十年前被白知岩卖了。

      “归鸿亲启”四个清秀绝尘的字刺进顾北期的双眼。
      顾北期,字归鸿,取万河归海之意。
      这个名字,天底下还有谁敢用?
      可是这个字体,顾北期压根就不认识。

      “江某身体抱恙,承蒙医师亠……愈,昨日种种,医师不必念在心中。江某深知时日无多,夳……万望医师替江某了此心愿,死而无憾。”
      顾北期看完气得一脚把桌案踹翻了。

      这他娘的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写!
      承蒙医师什么?如果治好了,为何时日无多?没治好,又在谢什么?
      心愿又是什么?照自称来看,写信的人到底是江何流还是江漻清,为什么这人管我叫医师?
      顾北期叹了口气,把信卷了卷拢进袖里。

      这间屋给他感觉不一样,他便看得仔细。
      能看出被毁坏之前屋里很整洁,器物都摆得整齐有序。

      他继而向前走,越发觉得不对劲。
      太熟悉了。这间屋子,不,这一整栋宅子都太熟悉了。可是他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来过,他连江何流是谁都不知道。
      可能江漻清与江何流大约是兄弟,或是父子,其他也尚未可知。

      顾北期出了右偏房去正屋,还没进门就能感觉到一股子阴风。
      他耸了耸鼻子推门就进,里面咔啦咔啦的怪响。
      门被推开的刹那,一抹白影在顾北期眼前晃过,他侧身躲开,又是一道白影,再想躲已经来不及。

      顾北期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瞬息之间袍袖一抖,脚尖点地倏地一窜,人已经闪进了屋里。
      他来不及停留,见一扇烧得只剩半个骨架的屏风便用手撑起来,越上了屋顶。
      再俯视时,顾北期才看清这间屋里满满当当堆的全是遗骸。

      屏风随着他的借力再也不堪负荷,碎成了满地渣滓。
      一整屋的遗骸全是白骨,横躺竖卧,行尸走肉。
      他们身上都还挂着生前的衣裳,然而布匹已经破碎难看。长年累月沉积的阴霾无法散去,血肉也已经腐败坏朽,只有咔啦咔啦的骨骼碰撞的声音。

      它们一齐拥到顾北期所站的那块屋板下,摇头,挥手,或者紧握拳头,或者屈膝下跪。
      顾北期看得一愣,这些骸骨绕开他落脚的地方,随着第一个跪下的那个开始,所有白花花的骨架齐齐跪倒,以额抢地。

      顾北期从梁上一跃而下,双脚落地的瞬间,他仿佛听到骨骼摩擦的声音之间夹杂着悲哀的哭嚎,他们乞求,呻/吟,尖声利叫。
      那些离得近的骨架不断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再高一点抓住他的袖口。赤红一点被无限扩/张开来,骸骨匍匐在地,仿佛万民同哭。

      顾北期看着屋里一众骨架,表情还是进屋时那般平静,又或许带了些无奈。
      死人是必然死了的,骗他也是必然在骗,只不过技术不到家,一眼就叫他看出来这是哪只小鬼糊弄人的把戏。
      别说,装的真的挺像的。

      顾北期咂咂嘴,在心里由衷赞叹,这年头鬼怎么都这么闲,这么嚣张,见了妖尊还敢放肆。
      只不过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想把牠找出来,小小一只还没结什么怨气,没准连人气儿都没沾过,左右也做不成什么大祸。要紧的是赶紧看看这座府部,这儿太奇怪了。

      顾北期不理会这些骸骨,径自往里屋走的路上甚至还踩断了一副手骨。
      里屋的门关的很紧,他欲推门,那些紧跟着的白骨突然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撞得顾北期有点疼。
      不让他进。

      顾北期气笑了,这么一堆骨头棒子,还想拦一个有血有肉的?
      他猛然转身跃,抬手从高枝上游下一截技条来,掌中红光毕显,那一小木枝陡然伸长加粗,如同得了春雨一般迅速生长,延长成一辆剑的形状,挑花还长出几缕绿叶来。
      顾北期叹了口气,小声说:“咱不造孽,反正都是骨头棒子都死了不知到几百年了。”
      然后袍袖翻飞,抖落满地红瓣。
      他空手抱一抱拳,周身衣袂翻飞联转,一时间狂风四起。
      顾北期右手握剑,左手伸出食指中指来顺着剑刃往下一捋,血液从剑柄开始流了几滴,沿着利刃穿剑而溶,好好柄木剑随着他鲜血的浸染变得通体银白,赫然成了一柄削铁如泥。

      顾北期右手执剑默声念动心诀,而后千万金光破云而出,赤红引线翻飞而起,剑影重重錯錯,满堂白骨前赴后继化作筛粉。
      他并不恋战,解决了一部分之后立即抽身而上,翻身跃进里屋。

      *

      顾北期无法掉以轻心,因为明显感觉里屋煞气更浓。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判断并非全然正确,因为这样的煞气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一个小鬼能解决得了的,那鬼说不好比自己岁数都大。
      里屋外门和门板之间的门廊空无一人,也没有骨架子。
      满廊萧条,寂寂飒飒,全是烧焦的痕迹。
      顾北期没有贸然进屋,站在门廊摘耳细听,一听便皱了眉。

      问妖尊缘何皱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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