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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客旧宅(壹) ...

  •   晌午。
      天空一派清明,街市上做买做卖的,杂耍说书的,还有酒巷里胡侃的,热闹至极。中间夹杂一双人,缩在雅室一角向下看去,人间百态一览无余。
      顾北期一脸懒散,抻个懒腰抬眸望去,楼下说书的一抖袍袖,装一副尘俗清绝的模样便坐下,素白的折扇“啪”的一展,酒客一个个拍案叫戏,极为聒噪。

      他抿了口酒,皱眉道:“你小子是没听过书还是没见过说书的?没见过我给你讲,他说这么老多哪个是我不知道的?非得挤着酒肆。”
      对面顾泽瞟他一眼,不屑道:“那是您年纪大了不爱热闹。”
      顾北期酒盏一拍不乐意了:“我怎么?我活这么许多年,知道的比那说书的不知翻几翻,走的桥都比他走的路都长。你……”
      话说一半被打断,顾泽满上一盏酒推过去:“行行好吧尊上,再来两盅。”

      顾北期没再呛他,接了酒仰头喝下:“说的好听,一口一个尊上。”末了捞起一把花生细细剥开,耐着性子听楼下老爷子说书。

      他记不起具体哪天,反正从前顾泽拽他来过一回,那人讲的的确是不错。
      权强征伐,人间百态,从民间男耕女织到域外金戈铁马,从诸学课业到疆场塞上长城,哪件民不聊生哪件国泰民安,朝代更迭都仿佛历在眼前。
      开头自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昏君害黎民。轻轻翻展无题扇,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八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
      然后台底下叫喊天叫地,光看谁嗓门大,便挑哪本。
      任着人喊上片刻,再把他那一个字儿没有的白扇合上又“啪”地展开,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神魔天下事……”鼎沸的人群便消停下来。

      “自古鬼魅妖道邪,罪大恶极莫过妖,吸人精魄食人心……”
      顾北期:“放你娘的屁。”
      顾泽抬眸看他一眼,顾北期没再说什么,自斟自饮了几杯。

      反倒是顾泽看不下去:“哥,要不咱……”
      “这种话听的还少么?差这几句?”顾北期神色泰然道,“听他说着呗。”

      顾泽于是不再说什么,只得听那说书人破口大骂自己、自家尊上,还有自己千万族人。
      “……幸而会山满城火,静远佛光普人间,灯火之后无咒解。万事苍生堂明镜,从此天地罹难无。”
      惊堂木拍响,说书人的白扇双手合上,又尘俗清绝地展展衣袖,满堂拍案叫绝。

      顾北期闭了闭双眼,整段书他一直边嗑瓜子边听,此刻扔了最后一片花生皮,搓了搓掌心。
      他没吱声,对面的顾泽握着茶杯的手食指在杯口反复转动,一双眼紧张地盯着顾北期袖口的荼蘼花,又落了一瓣。

      顾北期长舒一口气。
      他想起会山城雨夜的长街,绵延十里的灯光,还有当年烧尽他家的一场大火,以及爹娘在火光里的容颜。

      他不愿再多回忆,正欲拽着顾泽离去,却听台下一阵大乱。
      两人微愣,一起抬眸望去,却只见人群忽地全围到门口去,鼎沸嘈杂。对视一眼,双双扔下酒杯离席而去。

      他们小心地绕开人多的门前,在廊下的柱旁站定。
      顾北期看着看着,不由撇了撇嘴。
      那是个撒疯的老妇,发丝掺了半白,身形伛偻。两人站的角度过偏,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大声嚷着,顾北期和顾泽听得真真切切:“你这厮胡扯!那鬼怪的事罢了,同妖有什么干系!你晓甚么事理你不要胡诌……”剩下的话来不及听清,那老妇让酒楼的人拽走,拖出去了。

      顾泽怔愣着看向顾北期,半晌才唤道:“哥……”
      顾北期紧盯着老妇消失的方向:“这还真是怪事儿了。”
      顾泽不明就里,却听他又说:“她形容枯槁衣衫破烂,怎么看怎么像个疯婆。可那么生气,言语却并不逾矩,你听懂没有?”

      顾泽回味,问:“你觉得应该察?”
      “察。”顾北期抬脚追去,顾泽一边听他分析一边跟上,“‘那鬼怪的事罢了同妖有什么干系’,哪家的疯子会如此评论妖?”
      ——那鬼怪的事罢了。

      谁不知道人神妖魔佛,就属妖族最隔应。吃活人辱神佛耽误鬼超度,什么缺德事儿都干。
      虽然真他娘纯属放屁。

      顾北期谨慎地跟在那老妪身后,看着她叫酒肆的伙计骂骂咧咧地搡出门去,听她不住地叫嚷“那同妖有什么干系”,骂了许久方才愤懑不平地走开。
      顾泽回头同他对视一眼,顾北期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眼看着顾泽跟了上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深巷里,他才微微敛眸,转身离去。

      他觉着近几月来自己记性越发不好了,常常是顾泽前夜才说过的话,睡一觉就忘个一干二净。
      可他总觉着那老妪的身形是那般的眼熟,虽然记不起何时见过。
      思及此,顾北期几不可闻地叹气,慢慢悠悠地打道回府了。

      *

      顾泽回来时顾北期正在梦里同周公聊得甚欢,顾泽抽了抽嘴角刚想将这家伙推醒,手伸了一半却不由顿住。

      他紧盯着看了将近千年的眉眼,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哥常常是带笑的,而且笑起来惊心动魄的美,浓墨重彩妖冶非常。也不曾怒发冲冠,仿佛从来只有袖间的花簌簌落瓣。
      可是他从来没弄清绝代风华下面是怎样的烟尘灰痕。
      好像一把散落人间的种子,深埋地底的时候,连同那些不见天日的希望和生机一并埋了。没有光,没有水,干涸的土壤下落满尘埃。

      眼尾的长睫抖了抖,顾北期半眯着睁开眼,忽而挑起眉头:“看什么呢?”
      顾泽极其轻微地一顿,“没。”说着起身倒了盏茶端到床边。
      顾北期接过来饮尽,鼻腔吸了口气没吱声。

      顾泽抬眸对上那双极美的眼睛,踟蹰着开口:“哥?”
      顾北期定定地看着他的眉眼,良久才把不剩一滴水的茶碗塞他手里回去,笑着胡侃道:“怎么着,看你哥长得太好看难以自持了?”不要老脸的话说得顾泽别过了头,红透了耳根。

      顾北期翻身.下床抿着一抹笑:“说来听听,都知道些什么了。”
      老妇骂够了先是在街上兜兜转转,走到哪儿疯到哪儿。人却都不理她,顾泽便奇怪了些,随便带了个路人问。
      路人嗤笑着答,老妇成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半城的人都知道这么个疯婆,但凡听见有人骂妖,她必定骂回去,像是为妖开脱罪名似的。
      可却从未有人见过她住在哪里,姓甚名谁,有无儿女。她好像是这城里的居民,又好像不是。每每日落时分,那老妇就了无踪迹。
      从前有姓白的青年见她几近日落时钻进一座府邸,第二天晨起才出来;更要命的是夜半时分屋里突然鬼哭狼嚎,推门一看声音便戛然而止,万物生息皆无,屋里根本空无一人。
      青年吓得呆若木鸡,本想回家躲起来,一回头却看见那老妇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笑得像个孤魂野鬼!

      顾泽说到这里顾北期沉吟一声打断:“等会儿。这件事多少年了?”
      顾泽定定地抬头,紧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声说:“二十年。”
      窗外行人彳亍,车马喧嚣,永安都城一派繁华。

      顾北期指了指茶壶,又没吱声。
      顾泽规规矩矩倒了杯茶递过来,眼瞧这袖花又落了一瓣。
      顾北期一仰头饮了,才说明天查。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功名恶念贪嗔七情尽数落尽,他身边终于只剩一个顾泽。
      可到了如今地步,顾北期还剩几个二十年?
      长久的寿命,抵不过阴曹地府。
      他毕竟不是成佛的悟空,他划过生死簿了,不能再划一次。他也成不了佛。

      顾泽小心翼翼退出房去,顾北期听他脚步声远去后抬起手,又倒了盏茶径自饮下。
      他揉了揉额角,皱着眉起身又躺回床上,不过多时突然咳了起来。不算严重,但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这毛病许多年都没犯过了。
      他自知身体越发不如前几年,一只妖的寿命再长,也不过三千多年而已。细细算来,自己如今怕是九百多岁了。他数不过来是九百几十几,但这么多年的薄衫换裘皮,竟一晃就过去了。
      他远不记得中间有过二十年什么样的日子,只是那些年过去,平白就失了两千年寿命。他也想过要去寻找,顾泽那些年不在身边,也无从寻起。三生石去了,奈何桥走了,终究没有找到自己的来处。
      于是过了这么些年月,过着过着也没什么不同,索性也就不再管了。
      顾北期心里算着,一边拽过被子躺下来。

      *

      翌日,青年家。
      不大的屋舍,干净而朴素的墙院,两个笑得欢的小孩子,一个码着针线的妇人。
      见顾北期,那妇女就是一愣。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道:“公子可是有事?”

      顾北期抬眼对上她的眸子,笑道:“叨扰了。在下想,贵府是否有位白姓的男子?”
      妇女笑了笑:“正是家夫。”
      “那可否请来一见?”顾北期点头,“在下有要事相商。”
      妇女转身走回屋里:“公子稍候。”

      顾北期盯着妇女转身的背影,转身觉出不对劲。
      既是这般和乐景象,虽不大富大贵日子却也够滋润的,家中的男人为何没在职上,而却在家?
      这趟来对了。

      不多时那妇人便从房里出来,紧随着一男子。
      顾北期抬头就是一愣。青年?这怕是中年了?转念再想到,是人,那毕竟不是个同他一样的妖,上哪里找一副几千年不变的皮囊来?
      那人站在屋檐下看过来,端正的眉眼和厚唇。

      顾北期与之对视,缄口不言。他怎么瞧怎么觉得奇怪,这人眼熟得很,却不知道哪里见过。他好像叫……白什么来着、白什么言。

      白什么施了一礼:“在下白知岩。”
      啧,我记性真好。顾北期想。
      白知岩却是必然认不出他的,他二十年前便画了张脸,虽说不比原本那张生的好看,但走到哪里都不再是当年的容颜,不可能有人认得顾北期是谁。
      白知岩说不上,却总觉得哪里曾见过他这身衣服,赤红的衣摆和他记忆本该是牡丹锦云的团秀,不知为何换了荼蘼,可这张脸却差了八百里都不止,便否认了自己的噩梦。

      顾北期带着惯常的笑一拱手:“在下澹台灯,有事叨扰,还望阁下借个方便。”他娘姓澹台他爹叫顾灯,自己便随口胡诌了澹台灯的名字。
      白知岩笑意盈盈将顾北期迎进去。

      白夫人温了壶茶便去了院里,只剩他们三人。
      顾北期笑着:“在下是想问桩旧事。”然后把顾泽讲过的老妇的事又讲了一遍。
      顾泽一眼不落地盯着白知岩。
      后又略高声道:“您是否略知一二?”

      顾泽心想,自家尊上天天为老不尊,顶多也就公事才提起几分精神,公子腔打的像模像样,活脱一个富贵家待人温和有礼的阔爷。

      “嗯……夜里吧,戌时,街上无人。诶呦那个静啊,风追着树叶来落了地,沙沙声跟鬼叫似的。”他渲染成民间鬼神画本,顾北期听的头疼,您还真行,一个凡人能听见过鬼叫。
      他便问:“那是何年的事?”
      “大约二十多年前,您等下我算算……”顾北期耐着性子看他一年一年嘟囔着数回去,再一拍掌:“您看这多巧么,正好二十年!”
      顾泽心里叹了口气,这怎么就巧了,不是二十年才怪事儿了。

      顾北期握住茶杯,食指扣在杯沿上,冰凉的指腹敲打着带弧度的杯沿:“宅内可否具体?”
      “记不太清了,想起来啥我跟您说啥。挺大一座套院儿,但是不知道为啥,门口的大匾让人泼了。就那个院儿啊我进去了,乱成了一大片,荒芜得瘆人。”

      顾北期寻思我他娘的又不是让你形容环境来的,食指顿了顿,继续敲:“仅您一人么?”
      “是。当时想叫人,没有敢同去的。但那个院儿啊进去就一大堆黑影儿,晃悠着走来走去。我往里走啊,牠们就让开道,也不拦我。”

      顾北期挑眉,“室内可否具体?”
      “家具都毁坏了,砸的稀碎。挨个屋我都转了,全空,就右偏房桌上有几张没烧完的纸,字儿写的啥忘了,好像是信。”
      “可否一阅?”
      “诶呀早卖了,不在手里。”
      顾北期的手指停住。
      他换了个话题,“可看清老妇面容?”
      “年头过久了,不记得清。”
      “此事可有旁人知道?”
      “那太多了,刚出来第二天就一大堆来听呐。”白知岩笑笑。
      顾北期也笑,只不过他并非是觉得高兴。当年这种离奇事儿肯定喜人眼球,信,必然也卖了不非的价格。

      他吐了口气,又问明了老妇家的地址,轻声道:“多谢。”说着就出了院。
      他不在意那些繁复的礼节,此时更是没什么心情伺候凡人。
      白知岩怔愣着追去,院里空无一人。在开门,却发现街上人头攒动,哪还有两人的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新客旧宅(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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